醉言 第5期

我们矿上有一位远近闻名的人物，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立过多次大功的革命功臣，名叫金百盏，当然这是他的绰号，因为叫得响，以致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大号。

金百盏因为前半生忙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成家很晚，影响了下一代的按时出生，他退休那年，最小的孩子刚上小学。那时我们矿上和许多矿山一样开始走了下坡路，职工的生活也大不如前了。在这种日益严峻的形势下，金百盏仍然坚持每天喝酒。有时喝醉了就撒酒疯，但他从来不打人。也不骂人，有时严冬腊月也嗷嗷叫着在外面跑。他有几个固定目标，大多都是奔着谁家的仓房、煤堆、炉灰堆什么的。光着膀子。眼睛瞪得溜圆，猫腰、速跑、卧倒、跃起、前仆。动作非常刚劲、准确，同时右臂往前一甩一甩的。像扔手榴弹。

金百盏不醉的时候也跟别人讲他当年的英雄事迹，说他的那些大功都是喝酒之后立的。他讲得最多的是打四平。他说他娘的人死得太多，急得眼珠子都红了，我的眼珠子也打红了。我们六十一人的敢死队最后死得就剩下三个人，我这个队长一口气喝下两壶酒。操起炸药包就往上冲，也不他娘的卧倒了，雨点似的子弹在我身边乱窜，愣是没打着我，到底把那个钉子给拔了下来。后来来看我时，我他娘的被震晕了还没醒过来。金百盏说当兵打仗的那些年，他酒不离身，仗打到哪儿，酒就喝到哪儿，功劳立到哪儿。革命战争年代打下的这个底儿，和平建设时期一直保持着这个优良的革命传统，几十年来始终做到了酒不离人，人不离酒。天皇老子的禁酒令也他娘的对我网开一面。

矿上人就说，金百盏天天醉眼惺忪的，下了二十年煤窑。竟然毫发未损，也真他娘的是个奇迹。

金百盏有时跟大儿子金千盅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时，就喜欢跟儿子讲讲自己的丰功伟绩，说老子当年怎么怎么的。有时就掏出一把军功章一枚一枚摆到酒桌上给儿子开眼。他儿子在参加工作前对他还是很崇拜的，说实话，多年来也只有他儿子发自内心地愿意分享他的这类荣誉和幸福。后来金千盅当了警察，在爹面前就一天天牛起来。也开始不太把老子的光荣历史当回事了。

金千盅也是海量，刚当警察不久就喝倒全矿，有口皆碑，啧啧啧，大家感叹，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胜他爹十倍，喝他娘的一千盅也不带醉的，他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金千盅在我们矿上大小是个腕儿。没人惹得起，又架着那身行头，凭借工作之便。更是如虎添翼，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无所不能。但口碑不错，还算是个公道大王；况且人很孝顺，虽然矿上的生活一天天差了，但他总有办法弄点好吃好喝的孝敬老爹。隔三差五地还陪老爹喝一顿，聊一聊，这样的时候是金百盏最开心的时候。但是这两年这样的时候变少了。父子俩的话儿越来越少了。这可能也是后来金百盏频繁撒酒疯的一个原因，他意识到他已开始失去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欣赏他的人。

儿子越来越不屑老子那一堆军功章和那些英雄业绩了。金百盏开始对此还没太在意，他只当是儿子又累了又困了又心烦了。他甚至很有同感，是呵，在他没醉的时候他也想，现在让人烦心的事也他娘的太多了点。也不知怎么搞的。

后来他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有一次金千盅跟他爹喝酒，一个劲儿跟金百盏干，金百盏乐了，说你他娘的想把老子灌醉咋的?听语气好像他从来没喝醉过似的。金千盅也不太说话，倒先喝醉了，这使金百盏大吃一惊，他知道儿子的酒量，儿子决不至于醉在自己前头。

金千盅醉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说的一句话对金百盏刺激很大。甚至改变了金百盏的命运走向，他说爹，我要是你，我要是有你老人家一半的功德。我要是为党为人民立下过那么多汗马功劳，我也他娘的绝不会在这么个鬼地方苟且一生。我决不会让我的儿子人不人鬼不鬼地披着这样一张皮，我他娘的至少也要弄个副厅级待遇荫及子子孙孙。

那一次金百盏也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从那以后，金百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向人讲他的英雄业绩了，只是酒喝得更多，整天总是醉眼朦胧的，常撒酒疯，好像再也不会清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