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头与母亲:物和人的合一

时间:2022-05-19 08:23:38

灶头与母亲:物和人的合一

金曾豪先生之文《家里的灶头》描摹状物,格局清晰,写出灶头的构造,写出“江南的灶头既讲究实用,又讲究美观”的特点。文章题目为“家里的灶头”,这“家里”二字是关键,道出本篇的“灶头”属于金曾豪先生个人的记忆和怀想——作者其实是借写灶头表达对母亲深重的感恩与怀念,蕴含着融融之快乐和悠悠之伤感。一、 津津乐道“美味佳肴”,表达感恩之意

“家里的灶头”必然联系着家里的饭菜,熏、蒸、炒、煮、爆、煨,文中不厌其烦地写着各种食物的烹调之法,可谓透着世俗气烟火气。不过,真正的好味道正是披着世俗的外衣而躲在不那么世俗的地方。文中写着种种“美味佳肴”其实有多重意思:母亲做的家常饭菜口味的确好,母亲的精心烹饪滋养得全家身体好,母亲言传身教影响得子女性情好手艺好;更重要的是,这是清贫俭朴的岁月里,一位好母亲凭着聪明能干和爱意用心才操持出的家里的好滋味。

就拿“饭粢(锅巴)”来说,本文描写其质感“挺括”,色泽“两面金黄”,口感“香喷喷”,咀嚼的声音“嘎嘣香脆”,吃着时心里“开心死人”,多种角度描绘出锅巴的妙不可言。其实,锅巴本是清贫之家的饭后零食。正如文中所举典故,朱元璋登基之后还念念不忘而被封为“天下第一菜”的本是农家的“铲刀汤”,是朱元璋落难时候,农人用铲刀从锅上“掠”下一点点可怜的干干的锅巴,倒上些菜汤而制成。“落难”一词道出朱元璋当时的处境困苦、衣食之艰;原来“天下第一菜”源自贫苦农家的急中生智。

而一位能干的母亲,会用自己的巧手慧心给孩子们的清贫童年营造无上的满足和欢乐。且看作者写道:“锅巴就成了挺括的、两面金黄的‘吃局’了。饭后大张旗鼓地掰一块举着,边走边吃,嘎嘣香脆,开心死人!”“局”,民间用语;饭局该是多人聚首的宴会,赌局该是多人参与的赌博集会,作者当时只是一个小孩儿,举着一块锅巴“大张旗鼓”地边走边吃,且命名为“吃局”,大词小用间洋溢着口福的满足,更是心理的满足,这是母亲在清贫岁月里为孩子营造出的快乐。“只要不是冬天,我妈会特意为我们‘逼饭粢’”。因为母亲做锅巴,不是任由火烤锅底随意而成,而是先把刚做好的饭盛出来放一边,锅底剩下的一点点饭“盖上锅盖再加烧两个草把”才能做成。冬天饭盛出来一会儿就凉,不适宜“特意”做锅巴。“只要不是冬天”,母亲就会“特意”费时费事费柴火,为孩子做零食。挺括的锅巴给孩子们嚼出好牙齿,吃出好味道,更是吃出好心情。想必不是每个清贫农家都有这般用心用力的好母亲,天天给孩子做金黄挺括“有声有色”的锅巴的。家越是穷,孩子们的健康、快乐、自信就越需要母亲的经营,而让孩子有家常之欢而不觉清贫之苦。这小小锅巴里,有着作者童年的自豪,有着作者今天笔下的感恩。

“黄豆芽炒咸菜”只是廉价的开胃菜而已。“我们家的灶头长年散发着黄豆芽炒咸菜的香味”,“长年”一词暗含作者家里的生活的俭朴,“香味”一词道出俭朴生活里的满足。这家常菜吃得全家人胃口上佳,头发乌黑。

母亲的拿手绝活“螃蜞豆腐”,“哎呀那个鲜啊”,口语入文,作者情不自禁地赞美、回忆、怀念,读者读之也馋涎欲滴。其实,螃蜞就是小螃蟹,“铜板大的小螃蟹是很便宜的”。母亲将之捣碎,用其汤汁炖豆腐。这不是珍贵的大菜,大菜该是几两重的大闸蟹。可是“螃蜞煮豆腐”鲜美无比;“养几天”“积食排空”“捣”“沥”“煮”“加进一点”,一道廉价菜要费母亲多少的功夫和心思。

正所谓“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送东阳马生序》),母亲在简朴清贫的生活中,为孩子们过出了花样和好滋味;使孩子们有满足感、幸福感、自豪感。所以,吃,是一种很个人化的东西;什么东西好吃,妈妈精心烹饪的菜最好吃。而“家里的灶头”也是作者个人化的灶头,满含对母亲的赞美和怀念。二、 有意变换“称谓”,表达丰富情愫

文中写母亲在做饭菜和培养孩子日常习惯方面,多用“我妈”来称呼,尽显亲切深情。

“我妈说这个菜开胃”,“咸菜是我妈自己腌的”,“我妈的绝活是做螃蜞豆腐”……“我妈”,这称呼亲切亲密,透着作者对家常饭菜和大家庭生活的回忆,对能干母亲的赞美和怀念。“我姐姐妹妹长期受影响,出嫁当了主妇之后”也是这般地能干。

“我妈不许我们用汤罐里的水洗脸汏脚”。“汤罐中难免掉进饭粒油星,用来盥洗是不作兴的”,这是“我妈”对孩子生活的要求,隐含了对于食物宗教意义的虔诚。“进门看抹布,出门看鞋跟”,这老话也是“我妈”反复讲的,“抹布”“鞋跟”这两样细处可以看出“女主人”讲不讲究整洁,“女主人”治家如何。母亲自己就是这般精心收拾的。“抹布”一说,让读者体会到,像这样勤劳讲究的母亲,哪怕给她一间草屋子,她也必然洒扫得窗明几净。“鞋跟”一说,让读者体会到,尽管家庭清贫,可是有母亲的收拾,家里每个孩子走出去都是干净体面的。“我妈”的这些教导,是家风熏陶;孩子们成家立业之后,也必能形象格格正正,做人堂堂正正。虽然是教育,但不是那么“严肃”,更多一些温情,所以是昵称“我妈”。

只是文中还有几处用的是“母亲”这称谓,令人揣想作者笔端的又一种情意。

蒸糕时候,“我母亲有经验,从不漏屉,她总说我们家的家运好”。这里为什么用“我母亲”而不用“我妈”这称呼呢?蒸糕寓意“蒸蒸日上、高高兴兴”(谐音,讨个好彩头),圆圆的一片、圆圆的匾子寓意和和美美;白砂糖、青梅丝、红萝卜丝寓意甜甜蜜蜜。所以年关时候,蒸糕看似世俗之举饮食之为,实则是家里大事,有着神圣的祈福之望。漏屉则“很犯忌”。所以作者用“我母亲”这个称谓,除了赞美,还显得隆重而神圣。

如果孩子们在外面闯祸了,“母亲”就会把我们“叫到灶间”,要我们“当着灶界老爷的面”说实话。“家里的灶头”壁龛上是空着的,“母亲禁止我们在里头放任何东西”,“空着”反而为灶界老爷保留了“神秘感和神圣感”。母亲选择在“灶神”面前让孩子承认错误,营造神圣的氛围,对孩子施加心理压力。文中又用“郑重其事”“一本正经”“严肃”“低声”一连串词语,写出母亲对孩子闯祸的决不姑息,母亲管教的严肃慎重。这里的“母亲”之称呼,透着作者对母亲当年慈爱中有严厉,用心良苦的完全领会,深切怀念;朴素话语里饱含着对母亲的敬重。就好比胡适对母亲的感恩:“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母亲从不差我下灶塘烧火”。作者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对母亲是敬爱、钦佩、感激。“她说男人和狗不能孵灶塘,孵灶塘的是女人和猫。”狗看家护院,应该不畏风雨;而不能懒散偷闲,在灶塘边烤火打盹。男人应该做大事有抱负显风范,不能贪图安逸;而且有比烧火更重要的事情去学。这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思想,也是母亲对家中男子汉的期待和培养。也许,作者边写边想,正因为有“母亲”的这些教育这些做法,才成就了今天的“我”。三、 “又见炊烟”听歌生情,卒章显现主旨

“今晚看电视,见张海迪在轮椅上唱《又见炊烟》,就又想起了老家那座灶头,想起已经离开我们四年多的母亲”,这是《家里的灶头》一文临近结尾的叙述,所谓卒章显志,清晰地道出本文写灶头实为怀念母亲。

当然,一篇好文章的内涵是丰富厚重的,此文当然也有怀念家乡、怀念家人、怀想童年、怀想逝去的农业文化之意。比如课文中那“腰子型”的灶台、铁锅汤罐“疏密有致”的布排,“清秀悦目”的“种种灶花”,皆非别处之常见,而是作者金曾豪的家乡江南常熟的典型风物;作者写灶头而怀念江南。文中“我妈灶上忙碌”“我姐或我妹在灶塘忙碌”的镜头,兄弟姊妹们在灶间烧火、做饭、填脚炉等其他镜头,浓缩了作者对大家庭的爱,家人其乐融融,烟火味儿里满是充实,童年的快乐无忧无虑。“世俗化得有趣”的灶王爷传说充满调侃味儿;如今“灶头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我不时还会想起它”,表达了作者对逝去的这一类农业文化的惋惜。

不过,以上种种情思都是主干上的枝枝叶叶。丝丝缕缕皆是爱,枝枝叶叶总关情,本文的情爱主干,是对母亲的爱和怀念。文中直接道出,本文的写作是因为听歌曲《又见炊烟》而联想到老家的灶头,由灶头而想起“离开我们四年多的母亲”。本文无处不在地写着母亲的身影、细节和影响。四、 “首尾暗合”物人合一,唤起生命的对话

文章第一段写道:灶头“端庄秀气,像一位穿着蓝印花布的农家”,这比喻新鲜有味。灶头是物,而比做农家,由不得读者联想,作者缘何有此灵感。读到下文尽是母亲在灶头边操持的身影,母亲做出的美味,可以体会到作者是由灶头写到母亲,自然而然。

灶头和母亲,都是普普通通却又温暖无比。“家里的灶头”实用又美观,母亲勤劳能干中必然透着端庄秀气。母亲就是比喻中的“农家”。作者对母亲的一腔怀念在文章第一段就埋下伏笔,全文情思贯穿,哀婉悠长,满是人与物的对话:作者与灶头的对话,写灶头实为怀念母亲;当年母亲与灶头的对话,在灶间忙碌操持家务和用心疼爱孩子,可谓物人合一。

文章末尾引用一首小诗,有意将灶头、我、母亲结合在一起,既是人与物的对话,更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

前天

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

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

今天

我放学回家

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前三行字里行间,写出了穷困而又伟大的母亲在灶头前忙碌,让我们想象她必定欣然于孩子回来后大口大口吃饱油盐饭的样子;也让我们想象这个穷苦的只有油盐饭吃的孩子却因为有母亲的关爱而满足幸福。中间三行写母亲撒手而去,留下的是凄清的灶头,冰冷的灶膛,孩子悲伤的心。结尾四行写出母亲的勤劳、爱意深深地感染了孩子,孩子炒油盐饭,是对母亲最浓烈的思念和最深情的回报。有了这首诗的深化,文章最后一句“多想再听一遍母亲唤我们吃饭的声音啊!”就表现出了强大的震撼力与穿透力:母亲的呼唤似乎一直萦绕耳边脑海,可是却再也不能清晰地听见。写到这里,作者的用心已经显豁——灶头已经不在,母亲也已不在,在物人合一的背后,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哀婉的怀想。

综上所述,《家里的灶头》正是写母亲在灶间的忙碌,给贫寒的生活带来了仁爱、温暖和慈善。同时,因为作者饱含感情怀想母亲,所以笔下的灶头才那么“清秀悦目”,家常饭菜才特别鲜美有味。灶头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映照出母亲忙碌的身影和无言的爱。每位读者都有家里的灶头,灶头边也有忙碌的母亲,所以“家里的灶头”既是作者带有个人记忆的灶头,也是千万母亲母爱之暖人性之光的象征。

而母亲身上的美德——勤俭持家、细致讲究、一心培育孩子成人——就在江南厨房里传承,浸润在灶间的香味里,浸润到孩子们的生命里,让它们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南京市鼓楼区教师进修学校;21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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