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日落所在 人间有了一头寂寞的老虎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不能全部陪着你回家。然而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到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了。”

老虎伍兹在记者会上信誓旦旦，一定改过，不会再犯，他将用行动赢取世人和家人的原谅。所以这便不只是道歉而更是许诺了。致歉容易，守信困难，记者会过后，伍兹先生的生命战争才刚开始呢。

成功的几率有多高?虽然难度极高，机会总是有的。

一来因为伍兹先生仍然深爱妻子，尽管小头墙外开花，大头却忠心耿耿，当爱情的力量重新压倒了胴，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目前在美国网上广受讨论的问题倒是，这位结婚六年的“中女”有啥绝色本领能够让老虎对她死心塌地以致甘愿自此从一而终。如果她肯写一本题为“我如何把丈夫的精神和身体同时赢回来?”之类的书，不可能不全球畅销。

二来因为伍兹先生有。他在记者会上自认佛教徒，对于违反佛祖的诚实教义深感懊悔。宗教如同爱情也如同革命，切勿低估它们的升华潜能，为之生为之死，在它们面前，欲令止步，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一个全新的自我。

三来呢，伍兹先生有位严厉的母亲。报上没说她严厉，但看她坐在记者会最前排时所流露的眼神便可猜想了。这位女士在泰国出生，身体里同时流着泰族、华族、荷兰族的混杂血液，基因早已铭印着硬朗二字，并且嫁了给一位混着华族、印第安族、非洲族血液的越战老兵，这么多年了，很难不磨练出一副钢铁意志。看她两道硬眉、一脸傲气，昔日想必对儿子管教极严，今后更必对儿子虎视耽耽。婆媳联手，双姝打虎，伍兹先生极不容易再有机会。

此外还有传媒的严盯猛追、心理学家的辅导治疗、幼小儿女的亲情召唤……全皆有助伍兹走回他对自己所期许的所谓“正轨”。

前途应是光明的，如果伍兹的脚步走得够谨慎的话。最大的挑战恐怕是时间。他毕竟只有35岁，跟老来归正的克林顿还有一段年龄距离，而且随着岁月转移，夫妻感情会改变、母亲不可能永在身边、宗教虔诚有可能隐退减淡、传媒会放松、治疗会失效、子女会成长……伍兹这场“性战’至少尚有20年要打，唯有说句，好自为之，祝君好运。

然而，说回道歉这件事，记者会后，美国网上民意调查显示有四成受访者认为伍兹只是在博同情，没有诚心，欠缺真意，纯属演戏。

这样的民意判断当然只是阴暗的直觉，毫无意义可言。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不同的道歉方式和表情，如同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不同的人品性格，谁也勉强不了谁，谁也统一不了谁，因为谁都无权去勉强和统一。道歉了就是道歉了，难道必须摆出某类“道歉标准模式”才算真心诚意?若真有那么一种样板模式，干脆表演一下便行了，还不简单，有啥困难。但那又有什么意义?谁不会演?为什么要迫人去演?

终究是中国民间智慧说得好。“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淫字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道歉之事，跟淫一样，论事即够，没必要论心诛心。因为论心谁也论不准而且也必有若干隐藏与压抑，容易诛错良民，只要一个人在嘴上承认犯了错并在行为上不再犯错，便算难得，应该给他credit(指信用证)了。再说什么认真不认真、诚恳不诚恳，只是想把人追杀到永不超生。因此对于老虎道歉若仍有疑问，问号的指向应该不是“他是否真心道歉”而是“他会否守得住道歉时许下的承诺”。那才较有实质意义，也较耐人寻味。

才35岁啊这位老虎先生。既身处职业生涯的高峰也身处胴分泌的高峰，看过了繁花盛景，品尝过甜汁浓液，突然在社会压力下、亲情召唤下、宗教感动下回头自新，其志虽高洁，却亦难免让人替他暗暗担心：你，35岁的你，在往后的漫长生命道路上，能对压抑多久?能够抗拒诱惑几回?而即使成功或勉强成功了，你，会快乐吗?当张眼无眠，坐在床沿，白天的家庭幸福满足感稍稍转淡，夜深的五阴炽盛正渐渐变浓，你，会不会有点后悔?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不能全部陪着你回家。然而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到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了。”张爱玲说过的。世上从此有了一头寂寞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