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碗里的时光

一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直是个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的女人。幼时，我总能看见她端坐在电子琴旁，弹奏《长亭送别》，在音律流转中吟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被带入了悠远迷离的意境。站在房门外，我默默注视着外婆的背影，犹记得细碎的阳光打在琴键上，与那飞舞的十指一道灵动地跳跃着。后来我去过一次老年大学，看外婆领着一群老人跳舞，她耐心地示范着动作，挨个纠正学员的错误，神色透着温和与慈祥。

从小到大，我最难忘的除了外婆能歌善舞外，还有她的一手好厨艺。外婆擅长的菜有很多，我最喜欢的是土豆烧牛肉和红烧鹌鹑蛋。外婆做的土豆十分酥软，咬一口粉粉沙沙，而牛肉仿佛将卤汁给融了进去，搭配着香喷喷的米饭，那真是绝味。红烧鹌鹑蛋也是外婆的拿手菜，不咸不淡，散发着多种香料汇成的独特香气，鹌鹑的鲜美被巧妙地保留，我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啃咬着，偶一抬头，便对上外婆含笑的眼眸。

小时候，我经常待在外婆家，自然享用了不少美味。那时候，学习任务不繁重，我经常中午来外婆家，洗净小手坐在桌边，看外婆端出一道道用搪瓷碗盛着的佳肴。我吞了吞口水，然后拿起筷子大块朵颐。记忆里只要和外婆一起，小碗中便总堆着一座食物山，而当我满足地打着饱嗝时，外婆总会捧来一碗泛着热气的浓汤。这滋味，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

后来，我进入初中，日渐繁重的课业使我再不能时常去外婆家。外婆心疼我，总担心我在学校会挨饿，便时不时地将做好的菜送来家中。热腾腾的佳肴依旧用搪瓷碗盛着，依旧是我熟悉的味道。我总是匆匆吃完，然后打开书包，在灯光下完成课业。现在想来，我真不知那时身后的外婆会带着怎样的目光，是疼惜、爱怜，还是有些无奈、失望呢？

二

岁月像洪水猛兽，咆哮着席卷而来，将许多美好冲刷掉。越来越重的书包，越来越大的升学压力，使我与外婆的生活少有交集。只记得逢年过节，我们会去外公外婆家团聚，一群人饱餐一顿，围聚着看一场电视联欢，然后匆忙离去。记忆里，外公外婆总会送我们到小区门口，哪怕大雨滂沱，哪怕天空飘满雪花，哪怕我们反复劝说不用送，他们依旧慢慢地走着，坚持送到社区门口。直到我们离开很远，再回头望去，仍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我不敢去想老人脸上的表情，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地哭泣。

高中的学习非常紧张，尤其到了高三，更是压迫得学生们难以喘息。外婆坚持隔三岔五送来饭菜。当我结束了一天的学习，疲惫万分地回到家中，我常看见桌上有搪瓷碗，伸手探了探，余温犹在，心里不禁一暖。

搪瓷碗里堆满着土豆烧牛肉和红烧鹌鹑蛋，有时是盐水鹅或炒腰花。我盛了饭，细细地品尝着，多少记忆在眼前放映。外婆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实在养刁了孙女的胃。在学校住宿的日子，我常常怀念外婆的饭菜，真恨不得立刻奔去大块朵颐。

饭菜消灭完毕后，搪瓷碗便留在我家。母亲总是将它们洗净，放在固定的角落，等外婆下次再取走，这逐渐成为彼此间的一种默契。数年过去，周遭的事物大多发生了改变，而外婆的手艺、习惯始终如一，搪瓷碗里的美味，渐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期待。

转眼间到了高考的日子，外婆开始天天送菜，鸽子汤、排骨汤、老鸭汤……变着花样的营养补品，使我面色红润，健康无比，而那几道我百吃不厌的菜肴，更是餐餐出现在桌上。外婆还与时俱进，在土豆中加入咖喱，淡淡的辣交织着浓浓的香，我仿佛能听见味蕾的赞歌。

轰轰烈烈的高考在平平淡淡中结束，毕业生们迎来了真正的狂欢。大家没日没夜地聚会，三五成群地外出旅游，在家的日子寥寥无几。外婆来了家里几次，却只看见下班的母亲。而当我前去拜访外公外婆时，已是公布高考成绩的那天。我告诉外公外婆我的分数，竟见他们眼中泛着泪光。外公一直是个淡定从容的人，那天却拉着我的手激动万分，而一旁的外婆则双手合拢，似乎在默默感谢上苍的庇佑。那一刻，幸福洋溢在家中的每个角落，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三

填报志愿后，我的暑期生活开始走上正轨，在家中的时间增多。正是江淮梅雨季，雨似留恋人间般连绵不断。那个午后，天色灰蒙，不久便砸下了密集的雨点。“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我急忙跑到客厅，透过猫眼，只见外婆披一件雨衣站在走廊里。我忙打开门，接过外婆的雨衣，却见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有水珠慢慢滑过她布满皱纹的面颊。我拿出毛巾，轻轻擦拭着外婆的发丝，但见她拎着一个布袋，迟迟不肯放下。等我将毛巾送入卫生间后，外婆才来到桌边，慢慢地解开布袋上的结，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搪瓷碗一一取出。香气扑鼻而来，好熟悉的味道。外婆向我介绍着碗里的菜肴，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移动。突然，我一抬头看见她苍老的脸上挂着微笑，一丝酸涩从心底涌了出来。

末了，外婆讲起她前不久参加聚餐时的见闻。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亲友听说我成绩时的反应，先是兴奋，后又赞叹，配合着变换的嗓音，如若情景再现。我看着她满足的模样，看着她手舞足蹈，忽然想起一句话：老人，不过是个容易满足的稚童。

那一刻，我的心无限柔软，我轻轻地接着外婆的话，微笑地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她。过了许久，我见窗外雨水渐止，便提醒外婆早些回去。她显然不舍，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厨房的碗柜里取走上次的搪瓷碗，慢慢放进布袋里。她低着头，我却仿佛看见了她的落寞。我的心如同被细密的针扎着，一阵阵地痛。送她下楼后，见她站在车旁手足无措。我问：“怎么了？”她有些尴尬，喃喃地说：“我不知道钥匙放哪里了。”我急忙冲上楼寻找，没找到。我站在从窗口，看到外婆焦急地寻找着，一番茫然无助的样子。我跑到楼下，检查着她手中的布袋，却不经意瞥见小车锁上挂着的那串钥匙。我指了指，对外婆笑了下，外婆摸摸头发，口中念叨着“找到就好，找到就好”，然后推着车缓缓离去。早前便听母亲说起，外婆的记忆力不断下降，常常忘记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可每次她和朋友聚会时，总会津津有味地谈起我小时候的经历。我的一切，她从未忘记。

我走回家中，慢慢坐在桌边。搪瓷碗默然躺在桌面上，我轻轻地探了探，算不上烫，却让我眼眶灼热。

我就着香软的米饭一口口咽下碗中的菜肴。搪瓷碗上画着红黄相间的牡丹，碗口露出红褐色的锈迹，而所有温暖的时光都静静地凝于碗里，在岁月的淘洗中变得更加珍贵与清晰。

（责任编校 王 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