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共同犯了一场错

时间:2022-05-16 07:25:30

那一年,我们共同犯了一场错

1

我与家人的矛盾从上中学时便开始了,如同亲情上长了一颗肿瘤。矛盾的起源平常而又无奈,一个字――“钱”。

从我能记事开始,家里就一直硝烟弥漫,导火线总是钱。这个家太缺少钱了,于是全家就始终笼罩在埋怨与烦躁中。姐姐上完初中就辍学进了小县城的家具厂做了工人,我和弟弟的学费没有哪一次不是借的。我以为姐姐能挣钱了,家里情况会好转,但我忘了一件事,姐姐是带着怨恨退学的,所以她挣的那点儿血汗钱始终紧紧地揣在自己兜里,这是她报复父母“无能”的惟一方式。

很快,我也初中毕业了,当环卫工人的父母不再愿意给我学费,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我考上的是全县最好的高中,我将来肯定能进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我一定挣钱还他们。父母却始终只是摇头,眼光无奈、表情淡漠,母亲虽然握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悄悄别过身去擦了眼泪,双手也有微微颤抖,但随着一声长叹,她的话让我彻底绝望:“女儿,你就认命吧,跟你姐一样去家具厂上班吧。”我去了家具厂,但我不是去上班,是去求姐姐帮我。姐姐的话在嘈杂的锯木车间依然能让我震耳欲聋:“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给你花?”“你是我姐呀!”“那你还是我妹呢,你不是也没给我钱花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走到自家院子里的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尖叫,然后是大声号哭,接着便不再言语。母亲走过来紧紧拥住我,用可怜兮兮的话语安慰我,我厌恶地推开她。我决定从那天开始绝食。

我在房间里昏昏沉沉不知道熬过了多长时间,姐姐突然踢开了门,站在门槛那边高高在上地斜了我一眼,接着将几张钱摔到我面前,扬长而去。

以后三年,每到开学的前一晚,姐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给我一次钱。就这样,我拿着这些钱上完了高中。我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冷酷的“窝”。

2

1998年的7月,太阳炙烤着湘中大地。我像一只即将被烤焦的蚂蚁心急如焚地奔波在路上。考上了大学,但学费成了更大的挑战。虽然我报考的是师大,但所有费用加在一起还是达到了5000多元。显然,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比天文还要天文的数字。考上了大学,在当时的小县城来说,还算是极高的荣誉。家人看着录取通知书,无奈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可是当我提出学费问题时,他们再次选择了沉默。

借遍了所有亲戚熟人,我绝望了,因为都说爱莫能助。母亲把外婆给她的玉镯子偷偷卖了,把钱塞给我时一再悄悄叮嘱我,别让其他人知道,包括父亲、姐姐和弟弟。看着母亲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心底泛起一种复杂的情感――可怜、失望,也许有些微感激。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理想中的母亲绝对不是这样的,尽管我明白,她只是一个弱小的普通妇女。

黄昏,晚霞即将消失殆尽的时候,我敲响了邻居林子的门。

林子比我大10岁,从小没有父母,是县城里有名的混混,整天带着几个打手样的青年盲流在街道上潇洒来往,跟随各路人物混饭吃。林子曾多次在我放学的路上截住我,他的那帮兄弟说:“我们老大喜欢你。”就像香港电影里那样。我冷漠地傲视他们,说:“熊样儿,大字不识一个也想喜欢我。”林子命令他的兄弟放我走。我经过他身边时,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蛋,说:“粟米,有困难就来找我,我是你男人。”

林子很高兴地给了我5000块钱,但他让我承诺,大学毕业后就做他的女人。我装作愿意地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林子的未婚妻,我由此得以顺利上了大学。家人都默认了我的这一举动,只有母亲说:“粟米,你可要考虑好,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跟林子不太合适。”我没有理她,因为她这话听起来太苍白了。我何尝不知道我跟林子不合适,简直是太不合适了!看到他我就心生厌恶,我怎么会心甘情愿要嫁给他呢?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能上大学,为了能离开这个家,我只有把自己作为赌注抛出去了。“我毫无选择!”我充满怨气地对母亲说。

3

我从此便离开了家,我发誓将永远离开。

在大学里,我拼命打工挣钱养活自己,还要准备接下来三年的学费。四年大学,包括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家,甚至没有给过家里任何消息。一是因为对家的厌恶,二是害怕林子找到我。我明白我只有彻底躲避他才能幸福,而家人那儿是他获取我信息的惟一渠道。

从大二开始,家里陆续有信寄到学校来。信很简单,首先告诉我家人都好,不要担心,接下来就是表述他们的内疚和歉意。慢慢地,几乎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一封家书”,让我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家人。每次收到信,我都淡淡的,仿佛在看一张与己无关的报表。

随着毕业的临近,我突然越来越恐慌起来,总担心林子会找到学校来。还未等毕业,我就特意在远离学校的另一个城市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并找借口申请提前领取了5个月的工资。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钱汇给林子,写信告诉他我们的协议取消,因为担心他闹事,我还特意多寄了2000块钱,理直气壮地写上:连本带息还给你!以后请不要再纠缠我!

轻松下来的日子里,我突然觉得异常空虚,仿佛自己是漂浮在天边的云朵,迷茫而孤寂。

那天独自逛商场,经过玉饰品专柜。看到一个女孩儿正小心翼翼地给她身边的中年妇女试戴玉手镯,并开心地说:“妈,你戴很漂亮。”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一阵裂痛,然后如同冰块开裂,吱嘎吱嘎迅速蔓延开来。泪水汩汩直往外冒,伴随着想念、牵挂,一潮一潮涌动……到此刻我才知道,血浓于水,我对家人的情感始终在血液里流淌。它曾一度被强制冬眠,但是温暖的场景唤醒了它。我想起母亲的玉手镯,在她瘦小的手腕上戴了20多年,那么义无返顾地取下来给我。妈,你还好吗?你总那么弱小,这些年,你怎么熬的?林子为难你们了吗……

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家里的信。那些信,我读起来波澜不惊,潜意识里却是我孤身在外的最好抚慰,只是在强烈的怨恨之下,我不曾察觉。

请假回到了学校,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却说,这几个月我的信件都被打回去了。失望,浓浓的失望,如潮水洗刷。我只有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我何必要听到他们的消息呢?可是,亲情如同一棵大树,将根系深深地扎到了我体内,虽然我似乎是最顶尖的那片树叶,但牵挂和想念还是通过亲情树发达的根系传至叶脉,并且随时摇曳来袭。对待亲情,不要试图割断,最好的办法应是梳理吧。因为与生俱来,因为在血液里流淌。无论时间流逝多久,绿叶对根的想念永远挥之不去。

其实,根对绿叶的挂念与担心甚至还要浓厚。这是我回家后才深深理解的。

4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到了那个生养我的小县城。

不到五年的时间,我的父母看上去衰老得令我如此陌生――黑发变成了苍苍白发、健壮已从他们身上消逝殆尽,病弱、风烛残年。父亲的右腿怎么了?还有右手上的食指和中指呢?姐姐,不到三十的你,怎么也会有那么多白发?脸上的那些皱纹,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弟弟,你不是最活泼无忧的吗?怎么也那么深沉……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彼此凝视,泪水在一点点渗出。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呢喃道:“粟米,是你吗?是我家的粟米吗?”“是我,是我,是你们的粟米啊!”哭声、倾诉,终于在瞬间一起爆发。

1998年的那个夏天,我走了,却给家里留下了一场灾难。我走后没几个月,林子就开始上门要我的联系方式。家人说他们也不知道。开始林子还相信,后来追问得越来越紧。父亲意识到他的狠毒,便一再叮嘱家人,无论如何不能让林子找到我,那样会带给我一辈子的伤害。林子带人将我家人锁在家里,拿刀按在父亲的右手上威胁,不说就砍掉他的手指,父亲咬着牙坚决不说,先是被砍掉了食指,接着又是中指……母亲跪下来哀求林子,姐姐拿出自己可怜的一点儿积蓄给林子,并且承诺几个月之内一定把钱还给他,他们这才放了父亲。家人马上报警,但林子已跑得不知去向。从此以后,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地骚扰家人,虽然家人早已把钱还给了他,但他还是威逼着要我的地址,没有得逞便又打折了父亲的右腿。后来警察终于把林子抓住,家里才好不容易安宁下来……

就这样,父亲放弃了他的两个手指和一条右腿,家人牺牲了将近五年的安宁生活――只为了保护我。我说什么都已是多余,我只是跪在父亲面前,久久地跪着。

父亲用他那残缺的右手颤抖着拿起我的手,说:“孩子,我们共同犯了一场错,爸爸的责任最大,理应受到惩罚,你别难过。看到你好好的,我们这些年的煎熬就算没白受。父母没念过书,糊涂,你原谅我们吧。从此,我们一家人好好过。好吗?”我哽咽着点头,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拥抱了父亲。

亲人,不是洞察一切的上帝,会有迷雾犯错的时候。但是,当风雨来临,保护你,则是他们的条件反射。这就是亲情的感人内核。我们家这棵风雨过后的亲情树,伤痕累累却内核凛然。从此,它一定会枝繁叶茂,摇曳生辉。责编/王 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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