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北京杂院的饭食

时间:2022-05-16 09:49:31

杂院的特色当然是杂。四面八方的人聚在一处,光说口味,就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有所好。可杂院人都是过日子的高手,重点在“省”的宗旨一致。俭省引领口味,也圈定卫生标准:没干没净,吃了没病。饼烙煳了,面条煮烂了:“煳饼烂面不伤人。”至于营养,推崇小米:小米粥,养人!“要不坐月子都喝小米粥呢。”“一米度三关嘛!”美味最是剩面条:“面条热三遍,给肉都不换。”对付馋虫的办法是:“要解馋,辣跟咸。”而无论咸淡都有理:“咸中有味淡中香。”杂院的观点:“多么好的吃食,过了嗓子眼儿都一样!”“香香嘴,臭臭屁股。”

“省”,是两项。一要成本低,花销少,数量多,还得顺口儿。吃的做的都高兴。二要耐饥扛饿禁时候。灌一肚子豆汁,塞一大碗豆腐渣。钱省下了!撒泡长尿,放俩响屁,肚子一瘪,脑袋就耷拉,霜打了似的,蔫了。没了精气神儿。您还靠什么挣钱!

杂院,大都本地人少,外来户儿多。山东山西河北籍居多。河南人大批进京,是50年代初了。大兴土木,建筑员工多河南籍。杂院人过的是京城环境下的农村日子,讲的可是京城的老理儿。老住户不欺生,热心肠,仁义厚道。新住户入乡随俗,按老住户的做派来,不出幺蛾子。老的风气,旧的规矩,一茬一茬接续着。房客换,院风不改。新户老户,宽厚相容,融洽融合。这是北京精神的包容和厚德。

吃东西口味不一样,可都是面食为主。不外蒸的、煮的、烙的——窝头、馒头、面条、烙饼。窝头为本,要细分,也好几种。

蒸窝头的面就好几样:一糜子面。糜子米,比小米颗粒大,颜色浅。糜子面窝头,嚼着肉头,有特别的香味。也是小吃“面茶”“茶汤”的原料。二小米面,也叫小和面、三条腿儿,成分是小米、玉米、黄豆。三棒子面,也叫杂合面、玉米面,成分是纯玉米。个别时期还有“混合面”(日伪时期),高粱面、白薯面。棒子面常吃,小米面有时吃,糜子面是买卖家、作坊吃“犒劳”——改善伙食时才吃。住户几乎不吃,贵。好吃就吃得多,费。吃过的说“暄腾”,跟馒头似的,能剥下皮儿来。“比馒头还好吃。”

和得了面就蒸,净面窝头。放糖、掺菜、按几个枣——糖窝头、菜窝头、枣窝头。荤油虾皮白菜帮做馅儿,就叫菜团子了。窝头金黄色、圆锥体,雅号黄金塔。别名托子,也叫里一外九(双手捏窝头,九个手指在外,一个手指在里头)。

那时吃馒头如同现在吃窝头,吃个稀罕。过年过节过生日,蒸洋白面馒头。过年(春节)大量蒸,至少要吃到正月十五。冬天坏不了,窗户外头就是冷藏库。空缸、空盆装冻馒头,盖严实,压瓷实。不进土,猫狗耗子祸害不着。也蒸豆包糖三角,手巧的做些动物(如刺猬、小兔、当年生肖等),吉祥物(如万字、佛手、如意等)。有木头模子的蒸带吉利字(福禄寿喜)的。老人过生日蒸寿桃。平时改善伙食就刀切手揉,不弄花样。光为换换口味,蒸黑面(全麦粉)馒头,两样面(白面、玉米面)的。也蒸金裹银的:把发面擀成大片,玉米面加葱花、盐、五香面儿和好,放在上头,摊匀。卷一长条,切馒头大小的段,上笼屉。蒸熟,断面黄白相间,葱香、椒盐香,不难吃。蒸的还有主副食合一的“扒拉儿”,山西人叫“苦累”。春天的槐花、榆钱、野菜,小白菜、豆角、茄子等,拌上棒子面蒸熟,出锅后趁热拌上蒜汁、盐,点点儿香油。又是菜又是饭。

蒸烙并施的贴饼子在柴锅上做。那时,杂院几乎家家窗下垒柴锅,柴禾、能烧的破烂,都填灶膛,省煤钱。和好窝头面,锅里加少量水,烧热。面做成椭圆形饼,锅里贴一圈。盖锅,笼屉布弄湿,封严锅沿,不使跑气,连烙带蒸。一层焦饹馇,脆香。为省事省时省柴禾,主副食一锅熟。锅里的水炖菜,白菜、茄子、萝卜,名菜是天津风味的熬小鱼——贴饼子熬小鱼。贴饼子、菜,同时出锅。贴饼子,锅必须烧热。不然贴不住,杂院的俏皮话儿:凉锅贴饼子——溜了。

煮着吃的,除了饺子、馄饨就是面条之类。“之类”是说和面条吃法相同,形状不一的各类面食。面条,北京人叫一个字“条儿”。手擀面叫擀条儿或切条儿,抻面叫抻条儿。常吃的两样面切条儿、荞面条儿和做汤面的杂面条(绿豆面)。细高粱面、细玉米面加上榆皮面也可以擀面条。榆皮面,是杂粮面粉添加剂,起粘结作用。那时卖榆皮面的走街串巷,背小布口袋,提个盘子秤,吆喝:“榆——皮面!”这东西用量少,一斤面加三五钱就够,每次也就买半斤。加进榆皮面,没劲的杂粮面就和麦子面一样,能擀很薄的面片,包饺子(蒸着吃)、切面条都行。煮面的汤发黏,面条特别滑溜。

面条煮熟,直接捞到碗里,叫“锅儿挑”;先捞到清水盆里叫“过水儿”。怎么吃分季节,看“浇头儿”。锅儿挑,炸酱,拌着费劲。

不切作长条,斜着下刀,两头尖尖的柳叶或菱形的小片。还可以拨鱼儿,压饸饹,摇嘎嘎儿。嘎嘎儿是纯玉米面,也叫“切方、摇圆、盆儿里碰”。热水烫面,比蒸窝头的面硬。撒干面,在案板上 成10多厘米的方块,切片、切条、切骰子块(切方)。盆里放点白面,骰子块倒进去,摇,使小方块裹层白面,也摇去棱角(摇圆)。都是煮熟捞出,浇作料,拌着吃。

面浇头,炸酱挂头牌。家庭常备,省钱省事,炸一锅酱,瓷罐子一盛,吃半拉月。肉丁、鸡蛋、虾皮、豆嘴儿、豆腐干,都是酱的搭档。也有只放葱姜蒜的素炸酱。打卤,北京的打卤面比炸酱面高一档次,显着庄重,能上席面。北京的卤讲究,口蘑、黄花、木耳、鹿角菜、白肉片。酱油、盐,勾芡,甩蛋花,浇花椒油。但没有味精一说,有味素,铁盒装,印着日文“味の素”。杂院人不用,把“の”当草书的“四”,说“味四素”是人骨头炼的。

浇头是把白坯儿面变得有滋味,那法子就多了。醋卤、素卤、茄子卤,麻花卤(油条切小段,葱花炝锅,稍煸,加酱油、水,开锅勾芡)、韭菜卤、炸咸汤(腌咸菜的汤,浇热花椒油)、炸酱油、三合油(香油酱油醋)、芝麻酱、羊肉汆儿、白菜汆儿等,多了去了。夏天奢侈一回,买烧羊肉要碗老汤,高级浇头。那时西红柿没普及,人们吃不惯。没有鸡蛋西红柿拌面,更没有“牛肉面”这个品种!

烙饼,人们常吃。现在多在外头买电饼铛烙的大饼,在家做着吃的少。当年杂院都自己烙,在“炙炉儿”上烙。“炙炉儿”,用做砂锅的料烧制,10来厘米高,30厘米直径的圈,上面是有许多小孔的凸起鼓面。扣在火炉上,擀好饼放在鼓面上,翻动几次就熟了,外头不刷油。也用来烤窝头片。铁饼铛,当年不是家家预备。大柴锅、炒菜锅也用来烙馅饼、家常饼、糊塌子以及“北京披萨”——糊饼。现在,京味餐馆还有卖糊饼的。锅里摊个玉米面饼,上头铺一层拌好作料的菜,饼熟菜热,铲子铲在盘儿里。没披萨那么花哨,也是那意思,饭菜合一。饼的样数也不少,白面的家常饼、脂油葱花饼、芝麻酱糖饼、五香椒盐发面饼;棒子面饼、荞麦面饼、两样面饼(两样专指白面和玉米面)、金裹银饼和剩饭加面粉做的饼等。

杂院也吃米,大米小米高粱米,大多熬粥喝。好大米,小站稻、京西稻,买一斤半斤,给老幼病孕添补。平常吃机米(糙米),和小米一起煮,二米子粥、二米子饭。也吃高粱米饭、高粱米粥。吃干饭都是捞饭:米煮到六七成熟,笊篱捞出,上笼屉蒸熟。米汤熬菜用,营养不流失。可能是煤球炉子火候难掌握,极少做焖饭吃。小米分伏地米(本地产)和口小米(口外,张家口一带产)。伏地米贵,沙子少,吃着绵软、香。口小米便宜,沙子多,不绵软,熬粥不黏糊。高粱米也有好赖,和伏地小米跟口小米的区别一样,或软糯或硬涩。

杂院日常饭食,如后来一位伟人说的“干稀搭配,杂以瓜菜”。干的是窝头,稀的是粥或热汤面。蔬菜少时吃咸菜、干菜,蔬菜贱时多吃瓜菜——凉拌、暴腌儿(只用盐)、蘸酱、生啃。不能生吃的才下锅,下锅不都用油炒,熬煮也是烹调。

杂院主妇,在做饭上有72变的招数,最能相机应变,极具创新精神。说不全,你以为都有了,她又出新招了。

记些今天已见不到的情景,帮老年朋友回忆,使年轻朋友知道些陈年旧事。趁自己还记着,写出来留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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