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龙应台

时间:2022-05-13 06:46:05

24年前,《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声怒吼,龙应台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开始了她的杂文《野火集》专栏,短短一年,就像野火般地向四面八方奔窜燃烧起来,掀起一股“龙卷风”,锋芒所至,震撼了台湾岛无数读者的心灵。随后,《野火集》有了大陆版,同样震撼了大陆读者的心灵,并且使龙应台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作为一个著名的专栏作家,龙应台以她锐利的词锋、灵转的文字、缜密的思虑、悍然无畏地揭开社会中的种种病象的文笔,激起了社会舆论热烈的掌声与凶猛的骂声。批评她的人指责她丑化社会,赞许她的人则把她看作剖析病态社会的勇士。不管掌声还是骂声,龙应台始终走着一条属于她自己的道路。

(编 者)

作家档案

龙应台,作家、社会批评家、思想家。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台湾高雄。1974年毕业于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读英美文学。1982年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一度在纽约市立大学和梅西大学英文系教美国小说和现代戏剧。1983年回台湾,此后几年曾任中央大学英文系客座副教授、淡江大学外国文学所研究员。1986年至1988年龙应台因家庭因素旅居瑞士,专心育儿。1988年迁居德国,开始在海德堡大学汉学系任教,开台湾文学课程,并每年导演学生戏剧。1999年出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2003年辞职。现任香港大学传媒及新闻研究中心客座教授、台湾清华大学徐贤修讲座教授。著有《野火集》《龙应台评小说》《孩子你慢慢来》《我的不安》《百年思索》《亲爱的安德烈》等作品多种。在欧洲、中国文化圈中,龙应台的文章成为一个罕见的档案。

作品选读

历史课

龙应台

香港大学的国际招生愈做愈好,来自欧美的学生愈来愈多。有一天,和一群德国学生聊天,刚好是台湾的历史教科书问题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政府试图在教科书里进行所谓“去中国化”,反对者则抗议纷纷。我问这些德国学生:“你们高中的历史课是怎么上的?”

德国的教育权下放到各州自治,因此不同的州会有些差异。但是在七嘴八舌的争相发言里,我发现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教科书并不重要,二是开放式。

如果这一课是1870年的普法战争,那么老师会在上课前要求学生读很多第一手资料,譬如俾斯麦首相的演讲原文,要学生从演讲稿中探讨当时普鲁士的外交策略,从而分析普法战争的真正原因。除了了解德国观点,学生还必须知道法国观点,老师可能用电脑放映图片,反映当时法文报纸上的时事讽刺漫画、评论或者画家笔下的巴黎街头。分析战争本身,老师可能出示一张1870年普鲁士的经济发展指标图,用来解释当时的“新科技”──譬如铁路的广泛使用和新制大炮的威力,如何使普鲁士在战场上占了上风。

也就是说,在整个讲课的过程里,教科书非但不是唯一的教材,而且不是核心的教材,甚至可能根本没用到。

第二个特征是开放式的教学。教学的主轴不是让学生去背诵任何已经写进某本书里的叙述或评价,而是要学生尽量从第一手资料里看出端倪,形成自己的判断。如果这一堂课的主题是纳粹,学生可能必须去读当时的报纸、希特勒的演讲、工会的会议记录、专栏作家的评论、纪录片等等,然后在课堂里辩论──纳粹的兴起,究竟是日耳曼的民族性所致,还是《凡尔赛和约》结下的恶果?或者是经济不景气的必然?各种因素都被提出来讨论。至于结论,学生要通过资料的分析和课堂的论辩自己来下。

满头卷发的卢卡斯说:“我们那时就读了托马斯・曼的哥哥亨利希・曼的《臣仆》,因为他就认为德国人有惯性的服从性格。我们在课堂上就此辩论了很久。”

如果主题是1848年的欧洲革命,学生必须从经济、社会和政治的不同层面分析革命的起因,然后还要试图去评价这场革命的后果──这究竟是一个失败的革命,如法国的Alesis de Tocqueville所说,“社会顿时撕裂成两半:羡妒的无产阶级和恐惧的有产阶级”;或是一个成功的革命,因为20年后,德国和意大利都统一了,而法国扩大了选举权,俄罗斯废除了农奴制?事情的是与非,人物的忠与奸,往往没有定论。学生必须自己从各种数据的阅读里学习梳理出自己的看法。

“我们还常常要作报告,”刚刚来到香港的汉娜说,“一个人讲45分钟,等于教一堂课。”

“你记得讲过什么题目?”

“当然记得,”她说,“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我讲过英国的殖民主义。”

在这样的历史教学方式里,教科书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基本的参考数据而已。在众多一手和二手的资料里,包括演讲、漫画、照片、统计图表、新闻报道、学者评论、人物日记和法庭记录等等,教科书只是一个指引,不具任何一锤定音的权威。

开放式的历史教学,着重在训练学生运用材料的能力,尤其是培养学生面对纷杂的史实做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教科书充其量只是路边一个小小指路牌,不是烫了金的《圣经》。

至于考试,他们解释,也不会以教科书为本,而是开放式的题目,都是要你写文章回答的。譬如,“试分析俾斯麦的外交政策”或者“试分析魏玛共和国失败的原因”;测验的是一种融会贯通的见解,教科书根本没有答案,也不可依赖。

如果教科书根本不被看作一锤定音的权威,如果课堂中的历史老师有独立见解,又有旁征博引的学问,如果我们的考试制度不强迫老师和学生把教科书当《圣经》,我们需要那么担心教科书的问题吗?历史教学的真正问题所在恐怕不在教科书,而在教育的心态、制度和方法本身吧。

“可是美国的历史教育比较跟着教科书走,”来自奥地利的约翰在美国读过一年高中,他来,“而且他们的历史课教得很细,不像我们在欧洲,着重在大事件、大历史。”

克里斯说,“那没办法,他们只有两百五十年历史可以谈,所以连什么‘30年代流行时尚’都可以在历史课里讨论一整节。”克里斯也去美国交换过一年。

话题转到美国去了。克里斯接着,“我发现美国人跟欧洲人真的很不一样。譬如说,有一次老师出题,要大家挑选20世纪本国某一重要人物来作报告,结果,你知道吗?有五个人,选的是蝙蝠侠!不可思议,是高三呢!”

大家哄一下笑开了。我忍住笑,说,“如果是你们德国班上做这个题目,大家可能选什么样的人物呢?”

克里斯回答:“阿登瑙尔、希特勒、布莱希特、托马斯・曼或者舒马赫、贝肯・鲍尔什么的,都可能。可绝对不会是米老鼠、蝙蝠侠或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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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问龙应台

1.请问散文创作对你这位痴迷的文化说梦者,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当我带着梦想前进时,它是我披荆斩棘的剑、照亮夜路的灯,使我不知畏惧到近乎愚笨地往前走。当我想后退时──现实的尘埃滚滚又常使我想后退想躲藏,它是我留着缝的逃生门、“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源,使我宁静,使我从容。写作是一个内在大宇宙,使我可以温润地看待本质上悲苦无常的人生。

2.早年杨牧曾将中国近代散文分为小品、记述、寓言、抒情、议论、说理、杂文七类。如果请你为散文分类,你会如何分?如何看你自己的散文风格?

分类确实很困难,因为被界定为“抒情”体的往往蕴有“说理”,而被认为是“说理”的文章又可以“笔锋常带感情”。以古典散文来说,譬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抒”的是神鬼哭泣的大痛,但是“说”的又是深刻入骨的道理。它究竟是抒情还是说理呢?庄子的“寓言”貌似“抒情”其实在“议论”。在中国的散文传统中,纯粹抒情的──以美文表达意境,属于少数,因为这种表达往往用诗歌更有效;多数,不论是“抒情”体还是“说理”体,其实还是在“说理”,有的选择气势磅薄,有的选择绵密细致。

我自己的散文,可能受今人影响少,得古人影响多。虽然用的是白话文,在风格上其实和古典散文是一脉相传的。在写作的逻辑感和修辞“策略”上,譬如说,我自觉和韩非、和苏轼是心灵相通的。

3.中文文学有十分壮丽的散文传统,西方如英国以培根为代表也发展出一个平易而不平淡的散文传统。散文体裁多样、笔锋各异,请问能否举出几位你欣赏的散文大家?

在中文作家里我欣赏韩非的冷峻,庄子的放肆,柳宗元的内敛,苏轼的舒展,张岱的清澈。外文作家里我觉得柏拉图才气纵横,尼采的文字有性格魅力,写《湖滨散记》的梭罗用文字创意境的本事很高。活着的作家里我欣赏德国的Enzensberger(恩岑斯伯格),可惜中文读者不太认识他。

4.请谈谈你的散文创作观,有何古典理念?有何现代精神?

我写批评文章的时候,有几个“坚持”,第一是事实的掌握尽量完备,批评绝不超过事实范围,也就是以事实论断,但不做动机揣测。第二是对自己存疑,保留一个空间:会不会有一个我看不见的死角呢?第三是我自己必须经得起实践的考验。我所高举的道德标准,必须是我自己做得到的,也就是言行的一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都是高标准。一个人往往要被测试了,被诱惑了,才知道自己的品格真正是什么。

这些原则我当然不见得做得到,但它至少是我在暗示中检验自己的标准。我常觉得,写虚构文类(譬如小说)的作者,是可以言行不一致的,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在现实生活里可以是个委琐不堪的人,但是写杂文的作者不可以。

至于比较广义的散文,我觉得人们有两个误解,一个是以为说理的文章把道理说出来就好,另一个是以为抒情的文章把感觉抒发出来就是。前者忽视了散文对文字这门艺术的要求,后者忽视了散文对深刻的要求;深刻,可以是思想,可以是感情。

议论文章要成为散文,不能只有精辟的论点,见人之所未见,它一定要有文学的标准:逻辑的缜密、字句的精准通畅、结构的呼应关系、气势的拿捏、典故或意象的运用等等,也就是说整体文字的魅力,才是灵魂所在。再好的思想如果没有精炼的文字载体,亦即文采,也进不了散文的领域。

至于抒情文章,我没见过好的抒情文章是没有“洞见”的──让读者看见他之前看不见的东西:一阵美的悸动,一个瞬间的顿悟,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一个刹那间的发现。好的抒情散文绝不只是浮面的美文,它以作者感情或思想的深刻为读者带来“发现”,《赤壁赋》如此,《春夜宴桃李园序》也如此。

5.请谈谈你的生活美学,什么是你心中永恒的意象,什么是你渴望的探索?

40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懂历史;不懂得历史,怎么可能懂得现在?于是我开始探索历史,想从历史那个巨大的坐标里找到自己渺小的位置,张大了眼睛想看清楚。

51岁的时候,父亲过世,第一次经验至亲的人的死亡。我发现自己不懂死亡;不懂得死亡,怎么可能懂得生命?我才发现,面对深不可测的死亡,连一万年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粒星尘。

那“永恒的意象”就是:我像一粒灰尘在无边无际无终结无起点的空旷里,张望意义。

(选摘自《南方周末》第10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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