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年 第4期

时间:2022-05-13 01:09:29

饮熟黄粱,一壶酒,两盏杯。

沉醉千年,而今,终该是醒了。

黄泉·千年渡一步

北方癸地有鬼国,山高二千六百里,方圆三万里,万鬼出没于此。鬼国名为酆都,生生之类,死后无不受之主宰。酆都之主,人称北太帝君,为天下鬼神之宗,治罗酆山,三千年而一替。此任帝君讳寒凡,卒于九月九日。

偌大的阎王殿,若一朵红莲,绽放于枯骨堆砌、孤魂缭绕的荒凉之中。墨黑色的张狂建筑盘踞着,在幽深的黑暗天幕之下,隐隐透着明灭交叠的血色之光。

琉璃通透、红柱满室的大殿上,琴声散落一地清冷。

殿上,有婀娜的舞姬踏乐起舞,水袖长甩,足下生花。

面色苍白至泛了青色的男子,一袭华贵黑袍,高卧于冰冷的黑玉王座之中。他那双泛着紫色的魅瞳,在血色烛火映衬之下,其中分明写满了慵懒,却遮不住的如此摄人心魄,又如此冰寒入骨。

忽然,寥落的琴音之下,一片寂静中响起了隐约的沙沙声。

冥界的王者,微微敛了眸,再抬起时,伴了一声轻叹,“又是你。”

“寒凡,长夜漫漫,独守深宫,岂不寂寞?”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如金玉相击,掷地清脆。再看那来人,一袭白衣飘然,轻纱委地,白羽高冠。那幽暗混沌的空气,随着来人的踏入,都为之一澈。

“不如让我陪你共饮一杯,小叙一夜?”

来者华莲,狐仙,受封青丘。

此妖修炼千年,为九尾白狐所化,又因食了老君的九转仙丹,而位列仙班。生性散漫,行踪飘忽,为天庭所无可奈何之逍遥散仙。

寒凡衣袂轻扬,自那冷寂的御座上信步而下。修长剑眉习惯地皱起,带着莫名的不耐“华莲。这是第几世了?他世世轮回,你世世在此守株待兔。你也知他上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就不再记得你。千年相候,只为那一刻相送,值么?”

“寒凡。你我六十年前未下完的那盘棋……”华莲凤眸微弯,宽袖随意一扬,面前一张白玉小案一副黑白棋局自虚空中而来。飘然落定。他也不在意,衣摆一甩。便席地而坐。

“罢了……”寒凡又是一声轻叹,冷冷地应了一声,但却在妖君对面坐下,“你若是输了‘黄梁’便要分我一杯。”

华莲拈黑子,弯眸一笑,“好说,好说。”

几世轮回。几经匆匆路过这苍茫红尘。这一世大梦未醒,便又被催着赶向下一场。

金蝉在那黄泉路上苦笑,回想上一世兵荒马乱妻离子散潦倒落魄,却连一声叹也化不出。

世事沧桑,不过大梦一场。几百年来,真正清醒之时,只有这在路上奔波的过隙片刻。

黄泉之路泥泞坎坷的路途,伴着绵绵不绝的细雨,让人心生疲惫。素净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沾湿,森森的冷意,就这样侵入了骨肉。

这雨,也不知已下了多久,也不知,将何时停下。

风过,漫天雨针斜织。

忽而,一声苍茫的洞箫之音,穿透重重雨帘雾幕,自不知处的远方杳渺而来。空空的泛音低回曲折,诉忧思绵绵,又悠远安详,典雅清丽,一个恍惚,便引你入了碧波荡漾三月江南的意境。

漫天的细雨也不及那箫音。刹那,浸透了骨血,入了心底。

缓缓地。万籁俱寂、浮生尽歇之中,一点暖白的灯火逐渐近了。

金蝉顿了步,看那人一袭白衣,衣袂飘飞,如若风行水上一般,踩碎一地涟漪而来。掌灯的魂,萦绕在他身边,听着那人唇边流泻的清音,痴了“金蝉,这一世,你过得可好?”华莲唇角含笑,目光透彻。

金蝉静静望他,笑而不答。

华莲翻腕,掌上现小坛一只。笑语“当年你酿的‘黄梁’,如今终于只剩下这最后一盅了。你这‘黄梁’实在太勾人,寒凡帝君向我索了数次,都被我给推脱过去。今日,你我饮了它,再大醉一场,做个黄梁大梦熬过来世……弹指算来,你我相识千年,也已醉了千年——”

只是不知这一醉,这一别之后,再相见,又是何年,再相见,又还剩下几面。熬过了今生今世,却不见这造化弄人,这轮回,生生世世没有止境。

金蝉轻声一叹“傻狐狸,你这又是何必。”

华莲敛眉,却是一笑。

各自心中明了,灵犀自通,都不再言语。

忘川边。

二人你一盅我一盏,千杯万盏,不醉不休。

繁华再盛,终有落尽之日。

黄泉路之尽头有河名忘川。

忘川之上有桥,名奈何。

奈何桥头有台一座,人称望乡。

忘川边有灵石一块,石上写着前世今生,刻下了,叫人记得。

望乡台边的孟婆,又殷勤拦住了过客。

凡是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汤,如有刁钻狡猾、不肯喝的鬼魂,它的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灌下,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

“官人,喝了这碗孟婆汤罢。”循着苍老的声音看去,一老妇人年过八旬,端着调合成如酒一般的汤,这汤甘、苦、辛、酸、咸五味俱全。金蝉接过,遥指三生石,笑问“既已刻下要人记得,为何还逼人忘却?”

孟婆摇头“孟婆汤,忘川水煮。今生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金蝉静立一刻。

耳边,清歌未断。奈何桥那一头,遗世独立白衣飘然的男子背对一川江水,借醉放歌,仍未离去。

“只可惜……”金蝉仍是在笑。凉凉水光自他温柔的眸间掠过,刹那,如若有万千白色水鸟自虚空中拍翅而起,模糊了人的视线。他清俊的脸上一丝苦涩“即便这忘川之水,可以洗去前尘,却洗不去前因。若是能忘,便不会有这无止无境的纠缠了……”

孟婆看着那清俊的男子带笑饮尽碗中汤。

等那人已经走远,孟婆方才“哎呀”一声,指着那人背影“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便是那犯了天规,度四九天劫的仙……”再看桥那头,方才送行之人,也不知所踪。

夜白·浮生一日歌

三界之中,繁华三千界,唯有人间最美。

有黛山碧水,桃红柳绿,苍山斜阳,茂林修竹。

最妙是到了三月,清明时节,子规啼东风,雪融流水绕城东三四里。柳浓露桃正稀,出游的香车宝马来往不绝,丽人着了绣罗衣裳三两结伴漫步水边。好一番赏心悦目。目不暇接。

黄土小路上,往来无人,落拓的白衣公子手摇一把烟雨折扇,打着呵欠,走得一步三晃,衣袂却片尘不染,“无聊,无聊!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这偌大的西子城。怎么会无花无酒呢?

白衣公子手中折扇扇得呼呼生风,扬起鬓角如墨长发翻飞如舞。

西子城中自是不缺鲜花不缺美酒,只是那些东西在他看来,总是多了几分红尘的俗气。

忽然,白衣公子手中的折扇翻了个花,驻足,扬起下巴在空气中嗅了嗅,随即露出了狐狸一般陶醉的神态。“咦。这醇厚的香气……”

他喃喃自语着,忍不住循着香气,往林子深处寻去。

相传,夜白谷中有隐仙,善酿酒。其酒,开坛香十里,岭外醉三家。只是这仙人性情乖张孤僻,离群索世,未有凡人睹其真颜。

夜白谷,竹林深处有庭院一座。

那庭院是典型的江南风致,二层小楼有七座,乌瓦白墙,墙脚下生着湿润柔软的青苔。仙女挑灯瓦当上缀着琉璃宫灯,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雕镂细腻,精致到了极致。屋舍其间,点缀灵石修竹芭蕉桃梅,一点点燃烧似的红艳。便是刚刚吐芳的美人蕉。

居于此的仙人,名日,金蝉。认识金蝉仙君的人都知道,这人离经叛道,狂傲不羁,可谓是难相处到了极致。偏偏,就是这样的人,酿得三界、四梵、三清之内绝无仅有的美酒。金蝉酿的酒,只须一杯,便可令仙人一醉三年;不用两盅,天龙也要海底沉眠;更别说那凡人,只闻闻气儿,就长醉一生不醒了。

多年之后,相传此仙为了一狐妖而堕落凡尘,饱受轮回之苦。

而一切的孽缘,皆因这一刻,两人的初遇。

“你是谁?”白衣公子俯视着来人,神色语气颇为平静。只可惜,这一刻他正被牢牢捆着吊在树上,让那一身风流倜傥、天高云淡的气质打折不少。

来人一袭天青色道袍,仙袂飘翻之间,有麝兰馥郁芳香;荷衣微动,环佩铿锵。他风姿隽爽,萧疏轩举。两道修长的眉下一双桃花似的眸子,眼角沾染了天下最妍丽的桃色。只需冷冷一瞥,便倾倒了天下众生。“你这厮,好没礼貌。擅闯了别人府邸,倒好意思先问我名号。”那人开口,嗓音柔和而婉转。让人莫名心动。只可惜这语气实在太骄纵了些。

吊在树上的公子,毫不因此刻境遇而尴尬,反而弯起眼睛笑得自然,那双眸子清亮得胜比西子湖淋漓的水光“世人皆称某为华莲。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青衣仙人傲慢依旧,连正眼都不屑去看华莲一眼“你这小妖,有何资格请教我姓名?”

这脾气,蛮横得像个被娇宠坏了的女子。

华莲失笑,无辜地眨眼睛“你怎知我是妖?”

青衣仙人冷笑“被我这缚妖索捆着吊在树上,不是妖又是什么?况且……你们这些狐妖,一个个都披着副好皮相,无一不是绝貌倾城。专骗世人……你道行尚浅,尚不会隐藏狐尾,走到哪里都会有沙沙声,像是鸡毛掸子擦过紫檀木桌面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怎样?我说的没有错吧?”

华莲听得频频点头,尤其是听到“绝貌倾城”时,点得更是用力。

“没错没错。大仙所言。句句在理。”

“仙妖殊途,你好自为之。”青衣仙人听出了华莲的反讽之意,目露凶光瞪了他一眼,便转身,端着架子拂袖而去。

“你不放我便罢了,总要告诉我姓名吧?”树上的华莲钟摆似的摇晃着大叫。

“金蝉。”

青衣仙人驻足,头也不回冷冷丢下两个字,接着便是“嘭”的一声,关门落锁。

哎——

某妖心中长叹一声。

自己还喋喋不休叮嘱别人要小心,自己却先着了道。

夜半,月黑,风高,虫吟,林叶响。

华莲怎么说也是修道百年的狐妖,虽然费了些事,还是挣脱了缚妖索。

此妖嗜酒如命,华莲此来,是一路循着酒香。这酒没喝到,又被吊了大半天,华莲心中此恨难平。于是化作白蝶一只,翩翩然飘入庭院,直奔那酒窖而去。

温湿的酒窖之内。芳香满溢了满室。

华莲指尖点着一缕狐火,看看这,闻闻那。未饮,就先醺然欲醉。他思忖半晌,挑了一小坛年份正好的酒,正要撕开泥封,忽听“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幽蓝色的月光洋洋洒洒飘进来,落了满屋。

话说那金蝉也不是吃素的。他酿酒千年,防贼也防了千年,就连紫微大帝也休想占他丝毫便宜,何况区区一个狐妖?

“小妖,我饶你一命你却不知感激,反而贼心不死。你这身皮毛……看是不想要了吧?想来,仙君我正缺件狐裘……”

华莲回眸,正见猎猎阴风中,金蝉噙一抹冷笑,手执金蛟剪,剪刀口寒光乍现。

“这酒,有配方十二味。有党参、木香、茯苓、川芎、豆蔻仁、红花、当归、玉竹、白术、栀子、红曲、肉桂,我说得没错吧?”

月光落在华莲若玉般的面容上,柔和而轻盈得如若羽毛。映得那人的清俊容颜更加俊逸。他自顾自说着,说话的时候,带着如同孩子一般的雀跃和期待,仿佛在等着对方的称赞。

金蝉愣了一瞬,手里仍旧举着把大剪刀“没错……分毫不差。”

“这酒正是该饮的时候了。花到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华莲笑弯了眼睛。那态度说不出的自然,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个不受欢迎的外人。情人般拍拍酒坛,轻叹“红泥小火炉温过之后,香浓益香。且这酒飘逸清冽,需用青花玲珑陶瓷杯来盛方好……”

金蝉此刻已经回过神来。

这妖,虽说麻烦得很,但难得是个懂得爱酒的家伙。嗜酒之人,这世上为多数,而真正爱酒懂酒之人却少之又少。

“狐妖,你想喝酒也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虽然是个妖,但毕竟知音难寻,金蝉口气依旧恶劣,神色却柔和了很多。

“仙君但说无妨,若能做到,在下一定做到。”

金蝉手中金蛟剪,伴着他冷冷的声线,发出“咔嚓、咔嚓”两声脆响“我一人清净惯了,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碍眼。除非,你变回原形,否则不可留在我的庭院。”

金蝉眨眨眼睛“只是这样?这有何难?”华莲大笑。笑声落,银光一闪。再看时,白衣翩然的公子已经化为长毛银狐一只。

那狐狸皮毛为淡若无色的白。眼瞳为艳醴如血的深红,皮毛如月华般清濯明净,皎洁出尘,六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背后轻盈地甩来甩去,好不悠闲。

金蝉举着剪刀愣在原地。

这妖竟随便就在一个神仙面前化了真身?若是他真有心灭了这妖,一剪刀下去,这狐妖恐怕连元神都会被打散。

那只红眸狐狸却仍旧气定神闲,眼带笑意静静看着他,眼神透彻,不焦不躁。

“哼,原来只是只六尾狐狸,”金蝉冷哼了一声“少了三条尾巴,毛色也不好,果然是修行未够。等到把你养成九尾,再宰不迟……”

“依约。我们现在可以喝酒了吧?”大尾巴狐狸绕着酒坛转了一圈,透亮的兽瞳看向金蝉,带着点迫切和可怜的意味,让人不忍拒绝。

“今日就便宜你这狐狸了……”冷傲的仙人拂袖而去。

狐狸却不依不饶,“如此佳酿,一人独饮岂不可惜?仙君留步……”

今日?

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笑矣乎,三万六千天不过弹指一瞬,仙人何谓今日?

从此,华莲便心安理得赖在了金蝉这里,任你打骂驱赶,这厮也可坐怀不乱,毛皮厚而不觉耻为何物,赖住了坚决不走。恢复成狐狸原型也不碍事,华莲也乐得自在。每晚,夜深人静之时,往金蝉脚边一窜,蜷起身子来,尾巴一裹便能安睡。每日,瞧着金蝉酿酒,陪他去走遍大山寻酿酒的材料。看他毫不客气打发上门求酒的仙人,闲来还可对弈一局,逗弄一下池中锦鲤。只可惜。身为一只狐狸,肚量实在小了些。金蝉仙君的那些美酒,怎么也喝不尽兴。

“你怎么还赖在这儿?”又是一日,金蝉耷眼就看见床边梳理毛皮的白狐,于是不知第多少次,恶声恶气问了同一个问题。

“金蝉你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7”厚颜狐狸在金蝉脚边绕了一圈,无比亲昵。

“当然是回你的青丘千变佛洞!”金蝉没好气地一脚踢开它“你不好好修道早日成仙,整天赖在我这里干吗!”

狐狸被他踢得在地上翻了几圈,然后便懒洋洋地躺着不起来“成仙有什么好?不如当个妖,逍遥自在。”

金蝉沉默一瞬。又剜了狐狸一眼,推门而出。

昨夜三更一场夜雨,窗前的海棠被那潮湿的水汽沾染的越发娇艳。空气中潮湿的泥土香气沁人心脾。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浮生长恨欢娱少。

殊不知,此时此刻此地此人,便是大乐无边。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耀星·轮回起因缘

那一日,华莲偷偷化回人形。倒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只不过是寒冬腊月的,那狐狸毛虽暖和但极其厚重,洗了也不知多久才能烘干,湿淋淋的又不好往金蝉被窝里钻。忍了许久。看自己那身光亮的毛皮日渐藏污纳垢,终于忍无可忍。于是乎,趁着半夜金蝉睡下,华莲偷偷摸摸溜进浴室,在浴桶下面添了炭火,舒舒服服躺进了温水中。

冬夜中,月光如同寒霜,静悄悄铺陈了一地,仿若是落雪满园。墙角数枝梅花,凌寒独自盛放,有暗香隐隐浮动。万籁俱寂之中。唯独深深庭院中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将屋内那人的剪影投在了纸窗上。

只可惜,这美好意境不多时便被打碎。

“狐妖!”一声厉喝,惊得林中宿鸟都惊慌地扑扇着翅膀,哗啦啦逃窜开来。

“你既已破坏了我的规矩,我这庭院,便容不得你了!”金蝉一身月白长衫。连衣带都没系好。明显就是从床上直奔而来。

浴桶里的华莲洗得正舒服,一只手还保持着拿着舀勺向下淋洗的姿势。他怔怔回头看着破门而入的金蝉,愣在了原地,手都忘记放下来。

氤氲的水雾瞬间被门外的寒气席卷了干净。

“金蝉。你我朝夕相处多日。怎么说日久也生出些情分,不要这么薄情寡义嘛。”华莲趴在木桶边缘,带着讨好的笑容可怜兮兮看向金蝉。

不过,华莲的讨好好像是适得其反。

金蝉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你这畜生!满口胡言乱语!立刻滚出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金蝉!”随着一声凄哀无比的哀叫,浴桶中风神俊秀的男子。下一刻已经化为了六尾白狐一只,窝成一团在金蝉脚边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你……”金蝉那脸色,由红转白又变青,太阳穴隐约有青筋浮现。

“金蝉!你不可始乱终弃!”狐狸又是一声凄凄切切哀嚎,撕心裂肺,让闻者落泪。

狐狸其实此时甚是忐忑,金蝉那刻板刁蛮的脾气他是再了解不过,这次自己坏了规矩,恐怕当真会被扫地出门。

碎碎念的狐狸,突然停下了撒泼的行为。它抬头看着金蝉,却发现金蝉不知何故表情有些异样。那骄傲的仙面色凝重,蹙眉仰头凝视着夜空。

华莲见金蝉神色古怪。便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那澄净空明的夜空,如若一只倒扣的大碗,星粉浮动,一轮皎月半悬中空。

然而这寂静却在刹那被粉碎,变数突生。漫天星光陡然一黯,异变的大风忽起,卷得漫天海棠花瓣零落飞舞。如若绯红色的骤雨急降。

华莲在大风中站立不稳,不得不缩起尾巴,微微往金蝉衣摆后躲了躲。等怪风停歇,他再睁眼时,却见方才空空的院中,此刻却站了一紫衣华服黑金护甲的女子。那女子红发碧眸,眉心一抹菩提红印。

来者神色倨傲,看样子是来者非善,她自报家门“金蝉仙君。我乃西方太极天皇大帝座下,南极战神。绯空。”

金蝉不露声色向前微挪一步。用衣摆把华莲整个盖住“噢?原来是绯空上神。上神深夜造访我这小仙实在惶恐,不知是为何事?”金蝉言辞上虽然听似恭敬,但神色态度仍旧是那不耐烦中透着冷漠。

绯空微微挑眉,冷冷一笑,“哈,听中极战神说,他亲自登门造访,礼贤下士请你酿酒一壶,谁料却被你这小仙扫地出门。我就好奇了,一个在三清六御五方中央之外、排不上号的小小散仙,怎敢有如此大的架子?”

金蝉闻言不骄不躁,漠然道“上神说笑。如我这般。在三清六御五方中央之外、排不上号的小仙,神阶低下,修为短浅,怎么有资格为上神酿酒。在下的鄙舍自然也是容不下您这尊大神。上神请回,恕不远送。”他说完,便轻轻一挥衣袖,在院墙上化出一道朱红大门来。

绯空身为五方上神,在中央天庭里走到哪里不是被奉着供着,何曾受过这种被扫地出门的气。

“好你个金蝉仙人!我主耀魄,主御群灵,执万神图。你就不怕我上报于他,革了你的仙籍!将你打入轮回?!”

金蝉仙君这性子,怎是能受人威胁的7于是,他嘴角不屑笑意更浓,拂袖便欲离去“上神请便。”

绯空咬牙。忽然,她碧色的眸子一眯,怒极反笑“我是耐你不得。好,既然我动不得你,除只妖孽总不在话下吧7!”

金蝉闻言惊愕回头,神色微变。这一神色自然逃不过绯空的眼睛。

轰然一道紫电骤然划过,直劈向金蝉仙君。金蝉下意识后退一步,几欲跌倒,却在一瞬间,一脉清风自金蝉袖底飘过。下一刻。他下落的身体倒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白衣的男子不动声色将他拉到背后“呦,不过是没讨到酒而已,这位大神何必恼羞成怒,要迁怒无辜生灵?”

绯空掌中再次亮起青紫色的电光,她冷冷看着对面的一仙一妖“下贱的畜生。本座面前怎容得你撒泼放肆!既然今日我取不到酒,便取你百年妖力,以解心头之恨!”

“慢着!”金蝉情急之下,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方才是我的不是。你要什么便拿去,不要为难这狐狸。”

华莲听到背后那人如此话语,微微一怔。

“哦?”绯空眉梢一挑“有趣啊,桀骜不驯的金蝉仙君竟为了一只小小的狐妖而求饶?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她嘴角浮现一丝恶意的笑容,“可惜晚了,管你再如何求我,今日,这狐狸的命我取定了!”

身体被绯空一掌洞穿的时候。华莲清楚听到了金蝉悲戚的惊叫“不要——”

绯空的手指凶狠地搅烂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丹田。狐珠被从身体根基之处一点点连根拔起,他甚至能听到身体内部筋脉根根断裂的声音。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华莲数次的痛至昏厥又清醒。

华莲死死咬住嘴唇,忍着没有发出。

绯空取出了他的狐珠便大笑着离开。

身体的温度迅速地流逝,华莲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轻轻喘息着,无神地注视着夜空。

海棠殷红的花瓣狠狠地肆意坠落,雨一般,将这夜空都染赤。

“狐狸!狐狸!”

耳边响起金蝉心焦的轻唤,华莲费力地挣扎了一下,似乎还可以动弹。他苦笑了一下,看来,即便被拔出了狐珠,折损了六百年的修为,但凭自己的根基。总还能强撑些日子。

金蝉见华莲恢复意识“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帮你把狐珠取回来……”

金蝉说着,顾不得其他,便起身要追去,却被华莲拽住了袖底。

追回7那骄横的南极战神怎么可能让步?去求她,只会让金蝉自取其辱。何况,他不过是区区一只狐妖,他的性命,怎值得金蝉仙君如此?

思及至此,华莲苦笑,他轻轻拽拽金蝉的衣袖。“金蝉。我有件事想说,你凑过来。”

金蝉看着华莲古怪的神色,犹豫了一瞬间,但最终还是俯下身。

华莲那双细长的凤眸里,深红色的瞳孔在月光之下,有着近乎妖异的美感。

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近,近得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

然后,金蝉的唇上传来轻微的触感。淡淡的,香甜的,若有似无,如风似幻。

“你对我做了什么?”金蝉愣了足足三秒,才突然回神,猛地瞪大了眼睛,慌乱中推开华莲,向后退了一步。

华莲被他轻轻一推便跌在地上。他摸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迹,轻笑道,眼中仍旧流转着妖异的金色,“狐媚之术,看家本领。”

“你竟对我施邪术?”金蝉大惊,他摇晃了一步,似乎是脚下虚浮,身体无力地靠在了门框。

“为什么……”

“如此一来,你便不会记得今夜之事。”华莲轻轻一叹。

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金蝉不甘地咬着唇死死盯着华莲,那绝望的眼神执拗地盯着他,仿佛想将眼前人的身影永远刻在眸中一般。

华莲微垂眼帘,温柔望着他。未了,唇轻微开启。吐出魔咒般二字,“睡吧。”

黄朵·一梦黄梁终似空

自从这一日。金蝉对于华莲的态度忽然就翻天覆地。平日里那个横眉怒目、动不动就对人恶语相向拳打脚踢的恶仙,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

他调弦,他便抚弄丝竹。

横琴于膝上。宽袖轻摆,手扶七弦。宫、商、角、征、羽飞扬开来,升腾至那幽寂的夜的最深处。琴声美而不艳、哀而不伤。温润调畅,立声孤秀。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华莲撑着下巴,眼角偷偷瞥那个抚琴的仙人。平日里的金蝉也不是不好看,但总是带着股抑郁的煞气。而此刻,那清逸绝俗的容颜温润如玉,眉宇之间气度高华,只是他容颜之清俊,令得雪色衣袍失色。

虽知这样的金蝉仙君,不过是他狐媚之术所致的幻影,但在魂飞魄散之前,能把最后的时光消磨在如此光景中,他也就不想再去计较些什么了。

一曲罢,袅袅余音仍然在弦上幽幽震颤。

“东华帝君,七百年不见,可还安好7”

忽而,一声低沉空寂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鸟雀走兽忽然都受惊了似的四散逃离,就连那桃枝柳叶,也纷纷收紧了枝条,恐惧似的向后避让。如此一来,庭院的草木之中,便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华莲被来人所带的阴寒之气所慑,看向金蝉,却发现金蝉一脸气定神闲。

“小仙好得很,请帝君万不要再提‘东华’二字,小仙名金蝉,无官无位无名一散仙罢了。”金蝉说着,指尖轻勾琴弦,一曲及其怪异的曲调随着简单勾弄琴弦的手指。跃动而出。

华莲细细听来,随即便识出,这曲调乃是北阴酆都之曲——《罗浮》。而寻遍三界,爱这曲调的,世间唯独一人——北阴酆都大帝,寒凡帝君。

寒凡身影如若鬼魅般一晃,墨色的披纱一闪一扬,人便已在石凳上落座。

“金蝉。你许给我的‘黄梁’可曾酿好了?”

“寒凡,我不是说了,你少来。你一来,这满山花期都要推迟一月,让我如何酿酒7答应你的自然会给你,你就这般急不可耐?”

寒凡帝君是出了名的冷面无情,说话时,表情如山石般丝毫不带一丝波动,而他对面的金蝉仙君横眉怒目,眉梢眼角都透着满满不耐烦,对比看来,此景实在有趣得很。

华莲好奇望着寒凡。寒凡冷然望着金蝉。金蝉皱眉望着指腹下的琴弦,三人皆无语半晌。

“东华。”寒凡忽然一眼冷冷瞥过窝在一边看热闹的华莲。

“都说了不要提那二字!”琴声也随着说话人的怒意而陡然尖锐。

寒凡神色不变。淡淡道“南极战神将你与妖孽厮混之事上报天庭,天帝勃然大怒。莫非,这就是连累你的那只妖?”

金蝉抬眼,眸中满是燥怒“与你何干?”

“那你又可知,自己中了狐媚之术?”寒凡说着,手腕一翻,修长而泛着寒意的指尖自金蝉眉心一划而过。

琴声骤停。金蝉神色空白了一秒,随即便清醒过来。

虽然金蝉脑中仍一片混乱,茫然间却了然自己是着了道。他信他至此,他却竟然戏耍于他?!一种难以言述的愤怒燃于胸中,金蝉当即拍案而起“好你个孽障!我留你性命你却不知恩图报,反而竟敢如此戏弄本仙君!”

愤怒之下。他运起一掌,劈头袭向华莲。

那一掌重重劈在胸口,华莲挡也未挡闪也未闪,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那只方才温和抚琴的手。末了,他抬眼,看向出掌那人的眼睛。那神色。说不出是悲哀。又或是释然。

华莲一口鲜血喷出,身体重重向后飞出。他被那一掌差点连元魂都被打散,瞬间便连人形也无法幻化,刹那变回一尾白狐。狐狸被震飞摔在地上,在地上滑出数十米。直到撞在园中海棠树干上方才停下,扬起院中尘土飞扬。

金蝉一瞬间愣在原地。

他本没想真的会打到他,更没想到那轻轻一掌,竟能至他于死地!

金蝉不可置信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染的温热鲜血,又看到那只剩一尾,濒死了的白狐,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剧变。

风起,而又散,血腥的味道弥散在花香之中,香气锋利袭人。

“寒凡。”金蝉放下手指,指尖上仍凝着那人的血,血珠轻轻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衣袖一挥,一身染血青色道袍,瞬间化为九色云霞之服“我借你索魂幡一用,护住这狐狸元魂。我去去便归。”

寒凡闻言,神色不为之动容,只是淡淡道,“东华,为了这只妖,可值得?”

金蝉轻微一笑。他神色淡漠如常“我此生,只求你这一回。”

寒凡闻言,墨色如若黑洞的衣袖一甩,一面鲜红如血的幡旗飘然飞出,稳稳落在白狐身边立定。

金蝉知道,有这执掌阴间的寒凡大帝在,华莲的元神暂时不会有危险,于是便念动驭云口诀。云雾聚拢,腾起,一瞬间,他便已不见踪影。

寒凡手掌一翻,掌中出现玉杯一盏,虚空中,琼浆流泻而出跌入杯中。

翻腕饮尽一杯,寒凡帝君远望天极,轻叹,“相逢恨晚,人谁道、早有轻离轻折。不是无情,都只为、离合因缘难测。一切,不过只是宿命因缘。”

缘尽·独酒举杯酬苍天

那一日,金蝉子灌醉了太上老君,盗走老君的三颗九转仙丹。那仙丹本是太上老君供奉于西王母之物。西王母得知,勃然大怒,则请玉帝严惩金蝉。金蝉仙君触犯天条,中央玉皇大帝降旨,割除金蝉仙籍,贬其下红尘凡间,受七七四九轮回之苦。

华莲食了三颗九转仙丹,增加了两千七百年修为,瞬间便飞升为仙,位列仙籍。玉帝王母耐他不得,便把他封在青丘为一小小山神。

金蝉走时,华莲重伤未醒。于是,他便留给他一坛“黄粱”。

此番因缘重重。已是千年前的旧事。

久远到,就如同那黄梁一梦般,虚幻缥缈,仿若幻觉。

而这千年,又仿佛只在一醉一醒之间,弹指芳华。

六十年后,华莲妖君再次踏上北方癸地酆都。

他登上罗酆山,踏过血染的红莲池。阎王殿千万年不变,孤寂地横卧于那山巅。而那终年坐在黑玉王座之中、神色寂寥慵懒的紫瞳男人,却已不知所踪。

北太帝君三千年而一替。华莲这才想起,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与自己共品美酒的寒凡帝君,已逾了卸任之期。

想起六十年前那盘仍未完结的棋局,华莲心中有一股淡淡的怅然。

“请问座下可是青丘仙君?”忽然,华莲背后响起一小童幼嫩的声音。

华莲回眸,果然见一伶俐可爱的华服紫眸小童。

想必,这就是此任的北太帝君。

于是,华莲缓身一拜“正是在下。”

小童微微一笑,还礼,“久仰。”

“寒凡帝君临走之前,托我传话给您。想必您已经知道,金蝉子真身乃是三岛十渊仙翁东华大帝君,名金蝉,号木公。五千年前,只因东华大帝性情乖戾,而遭六御大帝与五方五老排挤,便被封印了仙力贬谪至夜白谷,以教他修身养性,早日悔改。东华大帝酿酒于夜白谷中两千年,性子却是越发乖张古怪。此番遭四九轮回之苦,只为助其修敛心性,重登五方,乃是命理之中的定数。此番轮回终结,东华大帝修成正果,已经重返天界。而这贬谪以来五千年种种,他已再也不会记得……”

华莲含笑,“多谢帝君提醒。”

小童笑叹,“一切皆是定数。华莲仙君,您也好自为之。”

缘起缘灭,千年相候终成空。

这世上,已经再无金蝉,再无夜白谷那个蛮横的仙君,再无一个酿得出“黄粱”之人。

其实华莲早已知道他的真身乃是东华大帝,也明白这世上本无一个名为金蝉的散仙,他的娇蛮仙君,已在多年前的那个寒夜里,幻灭在了他的臂弯中。他更知,这千年相送,最终不过是空一场。

只是,这七七四十九世,他仍旧是舍不得,留他一人在那黄泉之路上踽踽独行。

如今。缘尽,酒阑干。梦已醒。

他仍是他,青丘山,浪荡自在嗜酒如命的狐仙。

他也仍是他,三岛十渊,东华台上,逢丁卯日便登台四望学道之品者的仙翁东华大帝君。

再无念想,再无纠结。

那日,仙君一句“若是能忘,便不会有这无止无境的纠缠”终是一语成谶。

炊熟黄梁,一壶酒。两盏杯。

沉醉千年,而今,终该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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