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 4期

时间:2022-05-11 12:29:41

叶薇忽觉沧海桑田,这不再是陈亚东熟悉的世界。

在车站门口缓缓行驶,稍作停留,立即有人过来驱逐,此处不能停车。华灯初上的城市,远处天空深蓝似海,叶薇的心情也似海苍茫。她朝玻璃窗外那个打手势的人不耐烦地甩甩头示意知道,脚下轻踏油门,车子往前滑去。

越来越暗的天色,旅客涌出车站,等着载客的黑车司机们蜂拥而上,像动物抢食般很快瓜分得稀稀拉拉。叶薇从后视镜里看不清那些人中间有没有陈亚东,只好再一次拨通他的电话。

“喂?”陈亚东接起来,那边一阵嘈杂。

“你出来后往右手方向走,我的车是白色的,车牌尾数是919V。”叶薇一口气说完,陈亚东连连应声。她有几分急躁,仿佛这是个闯入生活的不速之客,将带来什么难以预计的破坏似的。

三分钟之后,这种急躁被伤感压倒。叶薇一直注意着后视镜,忽然听得有人轻轻敲窗,她摇下来,首先看见的不是脸,而是那头星星点点的发。陈亚东说好多车哦,这前后又有几辆白色,他一辆辆凑近找来,这才有点迟。

叶薇想起来他眼睛不好,一时嗓子有点堵,微抬下颔让他上车。

车子发动,挪出鱼龙混杂之地,在一个红绿灯后窜上高架桥,叶薇终于整顿好心情,问他,“这些天怎么样?手续都办妥了吗?”陈亚东答道,“还好,都弄好结束了,有几个兄弟请吃饭,主要是理理家事。”

“伯父身体还好吗?”叶薇问。

“还好,就是老了许多。”陈亚东说。

“你呢?”叶薇又问。

“好,里面锻炼得好,烟也戒了。”陈亚东说着咳嗽了一声,烟戒了,咽喉的病还在。

这样一问一答,说不出的拘谨,叶薇没有想出新问题,陈亚东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后视镜里,他侧脸看着窗外,桥上的灯和桥下的灯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延伸,汽车像火柴盒子排列移动。那年他们25岁,这座城市房价才3800,这路刚修了一半,道路以南的片区几乎都是新建的。想到这些,叶薇忽觉沧海桑田,这不再是陈亚东熟悉的世界。

叶薇现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丈夫朴恩泰是个韩国人,某电子品牌在华西南地区的销售课长。那时他们刚到这个城市开拓市场,租房办公,跑卖场做调查,带着产品上门推销,叶薇正好是负责商场电子产品那一层的楼层经理。从最初接触,到设立货架,再到后来渐成规模的大柜台,通通都是与这个汉语结结巴巴的韩国人比手画脚地沟通得来。

事实上朴恩泰第一次羞涩而郑重地以感谢为名向叶薇发出吃饭的邀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有好感。其实对于叶薇来说,这个语言不通的异国男人何尝不是中漂来的一根浮木。她太需要一根浮木将她拯救出生活的漩涡了,尽管彼时她已经搬了家,换了工作和电话号码,和过去的大部分朋友都切断了联系,但她需要的是重新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朴恩泰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抓住了。

明知万般前因得今日果,叶薇却不是没有后悔过,原本她和陈亚东、林真、林诚,他们是不必如此的。

将时针拨回25岁那年夏天,城市北边那间叫“清风”的咖啡馆,林真将一件东西双手递给叶薇,满脸遮掩不住的幸福,她说,“说好的,第一份给你,我最好的朋友。”叶薇接过那只信封,从里面抽出白色有凸纹的精致请柬,看见他们的名字排在一起,她也微笑,说,“真好,你终于还是比我先嫁了。”

“你知道,嫁给陈亚东是我一直的梦想。”林真的笑容收不住,又羞怯起来,恋爱中的女人真的特别美,叶薇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发丝,像少女那样柔软纤细。林真爱了陈亚东八年,终于美梦成真。

“他说要独特一点,我们就选了这种白色的请柬,象征圣洁的爱情,你说好看吗?”林真问叶薇。她既如此解释了,叶薇自然不好再提她抽出请柬时心中掠过的一丝不祥,她还是微笑说,“是你们结婚,自己喜欢就好,不必从俗。”

得到鼓励的林真向叶薇投来感激一笑。许多年里都是如此,林真诚心诚意地依赖着叶薇,上学的时候她们一起做功课,林真总要一边做一边问叶薇的意见,看她解题的方式,定要与她一致才安心。后来她们长大,去逛街吃哪种冰淇淋,面试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无一不以叶薇的意见为准。自半年前知道他们终于要结婚,叶薇似有嫁女儿的心情,装修婚房,选婚纱,拍婚照,确定蜜月旅行的地方,只要林真有要求,她事事参与,尽心尽力。

叶薇想,他们结婚了,也好,她就忘了那份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去过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她的确不曾存有过半分叵测之心,但人是情感的动物,若未忘情,亲眼看着陈亚东和林真在眼前拍婚照,她没有办法不转过脸去,很怕眼泪在人前落下来。

后来的那天夜里,叶薇没有哭,但陈亚东哭了。她说你要对林真好,你们要幸福,要好好的。陈亚东醉得深了,一面哭着,死死抓着叶薇的手不肯放,说,我想对你好,但我没有机会,我该怎么办……暴风骤雨的夏夜,他们被台风堵在婚房里没办法出去,再后来,事情就发生了。

让我们把时针再往回拨,拨回18岁那年春日,上课铃声响起,叶薇翻开课本,对折两次后的薄薄的信笺静静地躺在那里。

并不是叶薇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只是写信的人是陈亚东,她才会倏然红了脸,整整两节物理课都走神。彼时她和陈亚东都是班长,林真是宣传委员,从初中到高中,班干部改选多次,但他们三个一直没变,被同学们称为“铁三角”。陈亚东喜欢自己,叶薇隐隐约约知道,但不十分确切。现在突然清楚了,她只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好像窗外树上那些鼓胀得就要裂开的花苞。

难怪那一阵骑车回家的时候,陈亚东总是喜欢哼那首《小薇》,“小薇啊,你可知道我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叶薇听了也是心跳快快的,但叫自己不要多想,虽然班上有同学顶着压力偷偷谈恋爱,她却将高考放在第一位。因为自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缘故,相比软弱的母亲,叶薇是个目的明确意志坚定的女孩。

陈亚东与她是不同的,他的家庭很好,人也阳光,是那种从小沐浴着爱的孩子,浑身有用不完的能量。所以他不仅学习好,打球也好,交友广阔,校内校外三教九流都有结交,作风一向率直大胆,师长对他又爱又恨,半点办法没有。

叶薇收到陈亚东的信,着实慌乱,内心甜蜜的波澜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事实上大学之前不谈恋爱是她早就给自己定下的死规矩。然而还有最关键的一年,火一样性格的他是否能等那么久?暗恋陈亚东的女孩子班上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叶薇知道,林真喜欢他有些日子了,林真是她最好的朋友。

陈亚东的原话是,如果她也有一点喜欢他,放学后能不能留下来。叶薇收拾书包时感觉身后有道目光追着,她脚如灌铅,最终还是和林真挽着手走了出去。她极怕面对,怕自己不能抵挡,怕被影响,只能拒绝。

叶薇刻意地冷淡他,除了班上的工作,其余一句多话都没有。陈亚东受了打击,也颓废了,走路不再昂着头,有两次晚自习后叶薇又回教室拿书,听见球场上有孤单的拍球声,知道是陈亚东独自在那里打球。她很难过。

总想着高考过后就好了,但高考过后,毕业酒会上,叶薇鼓起勇气正想向他表明心迹,却看见微醺的林真轻轻地偎在陈亚东的怀里哭。

以为人可以爱很多次,但叶薇在大学并没有恋爱,没有热情投入身边的生活,仍是读书,读书,再读书。有时林真给她打电话,会讲起她和陈亚东的进展,后来放假回家,三个人仍一起玩,叶薇慢慢习惯了,从故事的女主角,退到无关的路人。

尽管没有想过要破坏,但最后那夜趁着酒精的作用,诉了衷肠,都哭了。叶薇和陈亚东知道了对方的心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事后他说想解除婚约,叶薇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她并非不渴望一场美满的爱情,也并非不羡慕她的女友林真,公主般被宠爱的林真,天真得没有一点阴影的林真。

然后故事就急转直下。婚期在即,请柬也发了,陈亚东提出解除婚约,林家怎么受得这种奇耻大辱,断然不肯同意。陈亚东坚持,因为在真情获悉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再给林真幸福。林真伤心至极,刚从部队服役回来的性情暴躁的弟弟林诚忍不了姐姐被欺负,提刀上门威胁陈亚东,或者结婚或者死。

陈亚东不肯妥协,两人争斗起来,防卫过当以至于林诚被刺死。陈亚东被关押期间,他家里因涉经济案件亦出了大事,母亲于两个月后被羁押,那天正好陈亚东的判决也下来,判了五年。后来陈母的判决也下了,六年。

曾经风光一时的陈家,在城东修的独门大宅,被银行收了抵贷,只剩一间宅子后面的小屋给陈父居住,叶薇去看过他一次,倒还算是平静,只是境况萧瑟,她不敢多留。

陈亚东尽量保护叶薇,可是这样的事没有不露陷的。先是林真与她决裂,林母在林诚死后又哭闹到当时她工作的单位上去,一时满城风雨。最重要是叶薇的母亲也知道了,同在一个片区生活,再抬不起头。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她们不得不仓皇搬离。

从城东到城市最西边的新区,抵达此地需要两个半小时车程,看着大片正在填平的田地,重新开始生活,叶薇叹了口气,她没有别的选择。第五年,叶薇遇见了韩国人朴恩泰,终于感觉有了上岸的机会。她已经独自在水下屏息了太久,尽管着意避免林真的生活圈子,还是有那么一两次,她在商场巡视的时候,骤然瞥见一个像林真的身影,她本能地闪身躲在柱子后面,心虚,惭愧,惧怕,百感交集。

要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叶薇知道,他们本不必如此,她若是稍微自制,他们可以有很好的结局。因着这样痛悔的过去,叶薇与朴恩泰结婚后分外勤劳安分,做足一个妻子可做的全部,她变得温柔和顺从。她心怀感激,并且深知,再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六年来叶薇没有去看过陈亚东,或许是心虚,也或许是自私,她再一次选择了逃避。此次知道他出狱,她也没有主动联系,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可以介绍。

叶薇很心酸,这是她推拒不了的理由。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不复过去的意气风发,他额头有了皱纹,顶上星星白发,衬衣的纽扣扣到最顶端,他坐的时候双腿并拢,他不无惊慌地说,好多车。

她知道,在里面的六年,他已经跟不上这个世界的步伐了。她带他去吃饭,委婉地解释了因为他有那样的前科,只能先找一个商场保安的工作做着,等到朴恩泰出差回来,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叶薇特意提及丈夫的名字,陈亚东看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问,“你过得好吗?”

“还好。”叶薇尽量淡淡地略过,却又一次心中感到罪恶。他们原本可以很好。

谈到最后,陈亚东提起林真,说她也结婚了,现在在上海生活,出狱后他去林家赔罪的时候没有见到她。林真的父母已老,看见陈亚东如今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叶薇听到这里,轻轻嗯了一声,将眼泪吞回去,她本就不是情感泛滥的人,如今更是尽数收敛。

送陈亚东去保安宿舍,几个年轻人看见她,有礼貌地招呼,叶经理,这么晚有事吗?叶薇说这是我老同学,暂时在咱们这儿落个脚谋点事,拜托你们照看一下。他们连连说好,将陈亚东拉进房去,叶薇也就走了。

夜凉如水,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想点根烟,又想起,自己已经戒烟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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