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 第8期

时间:2022-05-08 02:09:44

湖桥镇有两家医馆,一家是济生堂,一家是回春堂。

济生堂坐落在镇街南头,大门朝东,门楼阔大,飞檐高挑,四角雕有玄武、朱雀、青龙、白虎,威威势势,气度非凡。门楼下一方匾额,上书“济生堂”三字,系晚清翰林赵东阶的手笔,朴拙刚劲,颇有汉魏遗风。太阳初升,照上黑底烫金的匾额,便有熠熠辉光晃人眼睛。

济生堂前后两进,前院正房五间,中间堂屋用来坐诊行医,左边两间置放药柜,右手两间摆放两张柴床,三五条板凳,供候诊的病人躺坐歇息。后院一家老小居住,也用来存放草药原料、制作丸散成药。

济生堂坐堂的是袁牧音。袁牧音的父亲是晚清举人,在豫西灵宝当过一任县丞。虽是从七品的官家身分,可老先生却无心仕途,痴迷于歧黄之术,苦心钻研《难经》、《内经》,被上司参了一本,便弃官为民,卷铺盖回到湖桥镇,开起了济生堂。

袁牧音36岁上已是远近闻名的一方名医。没有病人时,袁牧音靠在罗圈椅上,或闭目养神,或翻看线装医书,偶尔也和伙计二贵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湖桥镇没人见袁牧音的眼真正睁过,微微眯着,只留一条精光四射的细缝。有人进了济生堂,袁牧音方才抬起眼皮,淡淡一声发问:瞧病?

袁牧音诊病与常人不同,不看病人脸色变化,也不闻体味是否异常,更不问病情病状。望、闻、问三字他免,只用一个切字。病人坐下以后,胳膊在棉枕放好,他才缓缓伸出中指,搭上高骨内侧关脉,然后食指按关前寸脉,无名指按关后尺脉,三指平齐,头微微扬起,老僧入定一般。大约一袋烟工夫,袁牧音把三指拿开,用生白布揩了,从青花笔筒里抽出狼毫,饱蘸墨汁,略一沉思,运笔如飞,一纸药方一挥而就,交与一旁静候的伙计二贵。不熟悉袁牧音诊病习惯的病人,一进门喋喋不休,这里疼了,那里痒了,及以往的诊治过程。袁牧音抬头瞪他一眼,说,如看病你就留下,再莫多说一字。不想看,尽可以另请高明!

沿镇街往北里许是李逸芳的回春堂。回春堂坐东朝西,三间青堂瓦屋,外墙拿灰浆罩过,倒也显得干净清爽。门口一棵青皮梧桐,碗口粗细,树干三丈有余,枝丫虬苒,伞盖般遮出半亩阴凉。家有梧桐树,招得金凤凰。这棵梧桐树,的确为回春堂带来不少福运。李逸芳世代医传,从曾祖始,已整整历经四代。既是名医之后,李逸芳的医术当然也很了得。

两家医馆一南一北,各把一方,镇子北部的人多到李逸芳的回春堂诊病,南部的人多到袁牧音的济生堂看病,取个就近避远的意思。

常言说,一山不容二虎。又说,同行是冤家。两家医馆虽在同一条街上,倒也井水河水两不犯,相安无事。逢年过节,袁牧音带上孩子,拎些时鲜水果,再到杂贷铺封两匣点心,到李逸芳家走动。李逸芳来而有往,也常带些蜜饯、桃酥、猫耳朵到袁家回访。这都是面子上的事。济生堂的碧砂丹闯出名气以后,病人大都挤到济生堂来找袁牧音,回春堂的生意渐渐冷落下来。李逸芳心里疙疙瘩瘩的不好受,你袁牧音不就是靠碧砂丹闯出了名气吗?你能制成碧砂丹,难道我李逸芳就不能了?

回春堂与济生堂的嫌隙虽然不深,却也不是没有。该来的还是要来。

民国12年春,草长莺飞,万木葱笼,湖桥镇正逢大集,李逸芳突然提出要和袁牧音比试悬丝诊脉。

事情由绸缎庄掌柜马富贵而起。马掌柜患有偏头疼已五年有余,起先在回春堂李逸芳那里诊治,吃过三五副药,病状已然减轻,与好人无异。可不上三两个月,偏头疼却又重犯,一直除不了根。马掌柜便到济生堂去碰运气。袁牧音为他把脉之后,一边开药方,一边告诉马掌柜,先生这是颈椎错位,加之里面积下湿寒,拔祛毒湿,自然也就无事了。这样吧,你先按我的方子吃上三副药看看,好了,是你马掌柜的福气,如不见轻,只好请先生另就高明。

马掌柜按袁牧音的方子如法服用,三副药下去,偏头疼已然根去病除,三五个月没有再犯。兴奋之余,马掌柜逢人便说,还是济生堂的袁大夫识得病因,多年沉疴,竟然药到病除。话传到李逸芳那里就变了味儿,竟成了“袁大夫和李大夫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先儿治不好的病,袁先儿却能手到病除。”

李逸芳哪里受得了这个!医家失手,没识透病情是常有的事,大家都是同行,你袁牧音拿马掌柜的病来做文章,就显得太不仗义了!传扬出去,回春堂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李逸芳在自家医馆踱过几个来回,断然决定,要和袁牧音真刀真枪地比试一番,为了面子,也为了回春堂的生存大计。于是,便在桌旁坐下,掂笔给袁牧音写了一副帖子,约定时间,地点,当众较计医术。

比什么?中医最难的悬丝诊脉。

悬丝诊脉一般用于达官显贵的富有之家,千金小姐或不愿抛头露面的年少太太,避免和大夫肌肤相接,病人躺在帐子里面,大夫把一根丝线递进去,系于病者手腕。大夫牵了丝线一头,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搭于丝线上,脉搏的微弱搏动传导到丝线上,震动大夫手指,借此判断病因、病情、病灶。

主持悬丝诊脉的是湖桥镇德高望重的族长九爷,地点选在镇上祠堂。袁牧音本不想参加这样的比试,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伤到谁都不是什么好事。无奈九爷三番五次派人来催,再要不去,就说不过去了。袁牧音到时,九爷一干人早在那里候着,都是镇上有些头脸的人物,香云茶庄掌柜李道生,绸缎庄掌柜马富贵,塾馆先生天雄等,满满当当坐了一屋,捧着茶杯喝茶聊天。见了袁牧音,九爷率先起身,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李逸芳先到,九爷便让他率先上场。只见李逸芳气定神闲,成竹在胸,把一条细如游丝的丝线一端递进里屋,一端自己握了,在窗口八仙桌前坐好,三指蜷起,搭上丝线。片刻工夫,李逸芳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铺开方笺,开出一剂药方。说,此病系心怀难解之结,一时气淤塞胸所致。按我的方子吃上三副,自然药到病除。九爷把头点了三点,手抚长髯颔首一笑。李逸芳知道已经过关,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退于一旁喝茶。

袁牧音用的是一根家纺棉线,粗细不匀,还有两三个显眼的小疙瘩。悬丝诊脉的讲究处就在丝线上,既要粗细均匀,扯拉张弛得当,病人传达出来的信息才会准确无误。而袁牧音竟用普通棉线!这就先声夺人,胜了李逸芳一筹。他和平时诊病一样,眼睑微微下垂,眼睛下方那条细缝,透出一线凛凛寒光。他把棉线一头交与九爷,让按男左女右缚于患者腕上。待九爷从里屋出来,示意可以开始。袁牧音把中指先搭上去,面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他还是相继把食指和无名指也搭上棉线。片刻,袁牧音扯断棉线,霍然起身,愤然拂袖而去。人们还在愣怔时,袁牧音已经走出祠堂,苍发被寒风掀起,在春风里一舞一舞地飘动。九爷这才说出事情原委:李逸芳所诊病人是街梢上死去妻子的二牛。准。而袁牧音,九爷却把棉线系在椅子腿上。九爷叹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袁牧音搭上中指似乎已有觉察,再搭食指无名指,已知道怎么回事了,此人医术如此之高,实是难得呀。他转问李逸芳,你做得到吗?李逸芳早已汗流如注,揩抹着汗水老实承认:我做不到。

碧砂丹系袁牧音祖传秘方所制,后经袁牧音多次修改配伍,成为济生堂镇馆之宝。

碧砂丹外观呈绿色,却又并非纯绿,绿中透黄,黄中泛绿。掰开以后,瓤里微红,能抽出尺把长的丝状物,微苦中透着甘甜,甘甜中却又显涩滞粗砺。碧砂丹多用于低烧不退,瘟病感染,肺炎、肺痨等沉年疾疴,不到万不得已,袁牧音极少使用。每次开出两丸,一丸和黄酒内服,一丸捣碎调成糊状,取柿叶两片,贴于脚心和太阳穴。说来也怪,碧砂丹服下、贴好,先有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腾,渐至小腹、肚脐,过七经八脉,直贯脑顶。患者出过通身大汗,病先自轻了三分。

其实,碧砂丹用料并无特别之处,不外青叶、冬凌草、大黄、石膏等十几味常用药,切碎,碾磨,再用蜂蜜熬炼,团成杏子般大小,外用蜂蜡封了。

李逸芳多方打听到配方以及制作方法,如法泡制,制成了碧砂丹。外部形态和味感与济生堂碧砂丹并无丝毫差别,可药效只及济生堂的六成。业内同行问过袁牧音:同为碧砂丹,取用同种原料,效果为何有这么大的差别?袁牧音笑笑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有成龙成凤,为官为宦,也有窝在河沟里当泥鳅的。再有,桔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对方又问,是回春堂的方子不对?还是炮制方法不同?袁牧音说,都对。我听人说起过回春堂的炮制工序,下料比例,以及火候掌控,与济生堂无二。

那,为什么……

袁牧音又是一笑,丢下同行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民国21年,湖桥镇一带大面积爆发瘟疫,袁牧音才把碧砂丹核心秘密公开。一层窗户纸捅破,同行以手加额,大呼一声:啊!是这么回事!

原来,湖桥镇南去38里,有座大阳山,高约600余丈。大阳山是座乱石山,土层薄,种不得庄稼,生不得树木,野草也十分罕见,却生一种叫做荆的植物,漫山遍野,随处可见。逢春深五月,荆便开出周身蓝紫色花朵,米粒般大小,倒也十分耐看。可荆的花叶却有一种古怪气味,初闻时奇苦无比,从鼻孔吸入,深达五脏六腑,再去回味,却有幽香反蹿出来。荆花花期长,从五月初吐蕊含苞,一直开到深秋十月。早开的谢了,新蕊又从枝条间源源不断喷吐出来,大阳山便被微苦还香的气味笼罩。

每年到了深秋,袁牧音都要上大阳山一趟,多则十日八日,少则三五天。回来时雇头毛驴,驮回两桶密封的东西,置于后堂隐蔽之处。待泡制碧砂丹时,才拆去木桶封口,桶里是百金难求的荆花蜜,也是碧砂丹的秘密所在。

大阳山顶有个放蜂的老汉,姓冯,养了三十箱蜜蜂,专采荆花蜜。因是世家出身,懂得医理,自然知道荆花蜜弥足珍贵。封箱时节,带上全年所得,西出潼关,卖与西安商家,价钱自然不菲。

秘制碧砂丹之始,袁牧音便上了一趟大阳山,找到冯老汉,提出收购他的荆花蜜。冯老汉也不客气,说,可以,卖给你袁先生是卖,卖往西安也是卖,可你知道荆花蜜的价钱吗?袁牧音说,当然知道,你卖给西安啥价,我也给你啥价,还省去你车马劳顿,脚力盘缠。冯老汉点头答应之后,袁牧音又说,我也有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你的荆花蜜我全收,再不许卖与别的医家,这是一;其二,老人家也不要对人提起荆花蜜卖与何乡何人。

碧砂丹名气渐渐传至密新、义巩、郑新,方圆八县病者蜂拥而至,求用者日益增多,冯老汉全年所采之蜜也只够半年使用。袁牧音拿出所有积蓄,又找绸缎庄马富贵借了上千大洋,购买四十箱蜂交与王树仁,带他上了大阳山。

王树仁是袁牧音的远房表亲,按辈分喊袁牧音为叔。王树仁家境贫寒,40岁上尚未娶亲,鳏寡孤独,凄苦无依。袁牧音让他放蜂也是照顾他的意思。袁牧音说得很清楚,每年按所采蜂蜜数量付酬,多则多付,少则少付。意思是让他养个三两年蜂,攒下些积蓄娶房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

袁牧音和王树仁先去见了冯老汉。为人得讲仁义,不能让冯老汉心里不受用,闹出其它事来。他先说了荆花蜜难以为继的情状,又请冯老汉照顾他这个表侄。冯老汉也是豁达之人,懂事明理,就一口答应下来,带着袁牧音和王树仁在大阳山转了一圈,尔后朝西边一个山头一指说,蜂箱就放在那里吧,那里朝阳,荆花开得旺盛,我原说要搬过去的,可腿脚不灵就没动。

有了冯老汉和王树仁两处供应,荆花蜜已经够用,还略有剩余。袁牧音把剩余部分封存,用木桶装了,藏于地窖荫凉处,以备不时之需。

说话间到了民国21年,突然有一天,袁牧音放下生意,要到灵宝探望父亲的故交好友。临行前,他对伙计二贵说,此次出门,至少要耽搁三两个月,嘱咐他在家看好店门,帮着照顾家小。嘱咐罢,背上褡裢上路。经过绸缎庄,马富贵叫住袁牧音,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去灵宝走亲访友看故旧。马富贵又问他要去多长时间。袁牧音说三两个月的样子。马富贵嘿嘿笑了,说,袁先生此去不会这么简单吧,是否要让些生意给回春堂?袁牧音连说,哪里,哪里。

自悬丝诊脉之后,接着是碧砂丹名声鹊起,镇上病人多不到回春堂去了,头疼脑热,小灾大病,一齐涌到济生堂。回春堂虽说不上门可罗雀,病人却已少得可怜。于是,袁牧音在门上贴出告示:每天只接诊8位病人。人们也怪,你不是只看8个人吗?好,我早早排队候着,抢个先总可以吧。后来者一看前面有了8人,走了,第二天再来。一来二去,候诊的人越来越早,竟有人半夜起身,四更到达,弄得袁牧音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是有意让生意给回春堂,想不到却弄巧成拙,成了这种局面!袁牧音这才以走亲访友为名关了生意,前往灵宝。

袁牧音去时,西安正暴发瘟疫。昨天人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却躺着起不了床,开始像流感症状,随之咳嗽腹泻,接着浑身出现肿块,现出脓包。疑似天花,却又不是天花。发病快,传染也快,今天死去一个,丧事还没办完,接着又死去一个,可谓家家带孝,坟堆遍地。人们携家带口逃离家园,往北进入内蒙古,往东进入河南,瘟疫渐渐传至灵宝境内。

袁牧音就地了解病情,剖析病因,研究病理变化。接诊30余个病人之后,袁牧音心里渐渐有了底。看瘟疫有继续向东蔓延之势,这才告别亲友,急如星火赶回湖桥镇。

回到济生堂,袁牧音顾不上鞍马劳顿,针对这场瘟疫的发病特征,当夜修改碧砂丹配方,调整君臣配伍,增减成分剂量。熬了整整三天,碧砂丹新方方才出炉。天色拂晓,老冯和王树仁的荆花蜜也恰好送到,他让二贵邀来几个朋友,下乡收购草药原料。他告诉二贵,此次收取材料不同以往,不计贵贱,有多少要多少,只是要快。二贵十分纳罕,往日里掌柜的可是按质收取,锱铢必较,半分银子也舍不得旷化,今天这是怎么了?二贵待要发问,袁牧音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他知道二贵要问什么,问了也不会说,万一老天睁眼,瘟疫传不到这里,事先走漏了风声,弄得一方人心惶惶,自己罪过就大了。

送走二贵他们,袁牧音打开了王树仁送来的荆花蜜,揭开密封的桶盖,用小指蘸了一点放到鼻下闻闻,接着放到嘴里去尝,不禁咦出一声:味道咋不太对呀,少了些苦味,多了些甜头。他以为是自己熬夜伤风,嗅觉出了毛病,也没怎么在意。

十几天工夫,王树仁送来的荆花蜜用完,袁牧音让二贵数了碧砂丹,共有4700粒。袁牧音伏在八仙桌上,搬着指头计算一番,问二贵,咱湖桥镇是3800口人吧?二贵答是。他又问,方圆20里呢?二贵估计一下,说,不下七八万吧。袁牧音摇摇头说,看来还差得远呀。他让二贵他们继续赶制碧砂丹。打开老冯的蜜桶,一股子清苦味直蹿鼻子,和王树仁送来的蜂蜜两下相较,袁牧音的脸色霎时一片煞白,一屁股蹲儿在罗圈椅上。良久,他让二贵取来一粒碧砂丹,掰开来看,却不见亮银般的丝线粘连,也不见透明晶体出现,便大呼一声:王树仁误了大事了!袁牧音喷出数口鲜血,昏倒在济生堂的青砖地面上。

袁牧音病了,腿脚酸软,心里鼓憋,一抽一抽地发疼。李逸芳得到袁牧音病倒的消息,当天便提了两匣点心前来探望。医人者不自医。哪怕医术再高,医生从来不为自己诊病开方子。李逸芳为他号了脉,开出方子,交给袁牧音过目。袁牧音摆摆手说,李先生开出的方子我还信不过吗?吩咐二贵照方抓药,拿后院去煎。吃过两副,病已见轻。起床以后,他让二贵在后院挖出一个三尺深坑,把刚制成的碧砂丹悉数埋了。又督促二贵雇请人手,熬制碧砂丹。

老冯走进济生堂时,正碰上袁牧音撮土埋丹,老冯接过铁锨替下了袁牧音。袁牧音问老冯,王树仁到底怎么回事,咋能拿假荆花蜜坑我呢?老冯说,其实也不是假蜜,只是不纯罢了,碧砂丹药效自然要低不少。老冯告诉袁牧音,最近,王树仁收留了一个女人,是附近大户人家的丫头。这丫头不守妇道,和主人私通,被女主人逮个正着,便被赶出家门,流落到大阳山,和王树仁住在了一起。王树仁想置房买地娶她,可手里钱不够。于是就把砂糖化成糖浆喂蜜蜂,这荆花蜜还能纯得了吗?老冯说,前天早上,起床后,往王树仁放蜂的地方一看,连人带蜂早已没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大约是和女人一起拐了蜂远走高飞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人心难测呀!袁牧音叹过,不由沉声骂道,好个狼心狗肺、不仁不义的东西!拐跑我的蜂且不说,让我倾家荡产也且不说,可他误了一方百姓呀。老冯忙问怎么回事,袁牧音把瘟疫向东扩散的来龙去脉告知老冯:再有20天,至多一个月,咱们这里将要哀鸿遍野不得太平了!我新制的碧砂丹正是此次瘟疫的克星,想不到王树仁如此下作,为一已私欲,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了。好在我这里存了一些荆花蜜,可仍然不敷用度啊。

老冯说,先生用不着过于发愁,你原来存有多少荆花蜜?袁牧音说,不过三二十斤吧。老冯说,我又给你送来20多斤,是前些年积存下来,以备急时之用。袁牧音双膝一屈就要给老冯下跪,老冯急忙扶住,留下蜂蜜,骑毛驴走了。

袁牧音默算了一下时间,赶制足量的碧砂丹显然来不及了。当晚扶杖出门,让二贵提着老冯送来的20斤荆花蜜,拿着碧砂丹的新方子走进回春堂。对李逸芳说,老哥一向多有得罪,今天我给老弟赔罪来了。一为那次悬丝诊脉坏了老弟的名头,二为在碧砂丹的方子上藏奸。李逸芳说,老兄不必自责过甚,秘方向被医家视若生命,谁也不肯轻易传人。至于悬丝诊脉,原是我先发难,怪不到老兄身上。袁牧音说,过去的事不说了,咱说眼下。老弟有所不知,瘟疫暴发在即,我调整了碧砂丹的配方,在灵宝屡试不爽。现在把方子和荆花蜜给你送来,你让伙计赶紧泡制吧。李逸芳接过方子,一揖到地,眼含热泪谢了又谢。李逸芳问起钱怎么算,袁牧音摆摆手说,民难如此,我们还是不提钱的事吧,有钱的给几个,没钱的,我们就舍与他们吧。

湖桥镇一带暴发瘟疫的时间比袁牧音预料的早了四天,济生堂和回春堂的碧砂丹刚刚赶制完工,湖桥镇便有人被家人搀了,前来求医问诊。先是三三两两,后是三五成群,把济生堂围得水泄不通。袁牧音让他们到回春堂去诊治,人们不去,他们只信济生堂,信袁牧音。袁牧音给众人跪下了,说,此病半天也耽误不得,早一时可以治好,晚一时就有姓命之忧。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就到回春堂去,李先生家的碧砂丹和我一个方子,同样治病。如果无效,我情愿拿贱命赔大家!人们这才散去一半,赶往回春堂。

这场瘟疫波及湖桥镇方圆30余里,十数万丁口,济生堂、回春堂两家碧砂丹数量有限,也只救下两万余口。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在街上,袁牧音和李逸芳痛哭流涕,以额撞墙,却又无能为力。

瘟疫过后,袁牧音的济生堂关张,请来族长九爷、业内同行、各商号掌柜,在悦然饭庄请了三桌,以表金盆洗手之意。袁牧音说,袁某不才,致济生堂难以为继,欠下债务两千有余,在下愿把医馆一十二间房屋变卖偿债。九爷大呼不可,你这是陷湖桥人于不义了!不错,济生堂被人拐走蜜蜂,又白白损失数千碧砂丹,折损自然惨重。可你家的舍药就不是钱了?你大仁大义,救人姓命万余,如今你到了难处,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李逸芳也说,袁先生的仁义在下铭感五内,如若没有你老哥送来秘方,湖桥镇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回春堂也闯不出这等名气,功德无人能比。这样吧,袁先生的债务我回春堂担下一半,拿出1000大洋替袁先生还债。

有李逸芳带头,各商号也都三百二百地认下捐赠。粗略算来,竟两千有余。绸缎庄掌柜马富贵却始终一言不发,拿一根牙签剔牙。他了解袁牧音,施恩于人,向来不图回报,哪里会接受大家捐赠。果然,袁牧音说,大家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袁某向有祖训,不敢领受。好在舍下尚有薄田数亩,足以养家糊口。马富贵这才站起来,说,袁先生且慢,马某购下你的房产,价值应是三千挂零,如先生愿意,现在就立下契约如何?众人侧目而视,但又无可奈何。九爷只得命人取来笔墨纸砚,由塾馆先生天雄执笔,立下买卖文书。双方画了押,九爷也在中人位置按下印章,对折撕开,一人留下一份。众人正要散去,马掌柜又说,别忙走,在下还有话说。众人复又坐下。马掌柜说,大家知道,湖桥镇离不开袁先生,房子虽然归了我,但济生堂的牌子不能摘,你继续坐堂行医,我每年分你一成红利如何?

袁牧音知道,马掌柜这是变着法接济济生堂,可契约已立,白纸黑字,自然不容反悔,也就不好再说其它,对马掌柜躬身一揖,说,就依先生吧。

袁牧音一直活到92岁,须发皆白,长髯垂胸,却仍耳聪目明。老先生的儿子承继了父亲衣钵,40岁上成为名医,把济生堂接了过去,袁牧音一颗心放到肚里,退下来颐养天年。

李逸芳也活到91岁,身子骨不如袁牧音扎实,常犯点气喘的毛病,却也并无大碍。闲来无事,袁牧音、李逸芳、马富贵哥仨,坐在香云茶馆二楼,望一阵天上的云彩,看一阵南来北往的芸芸众生,感叹人生如梦,岁月如逝。茶过三遍,马富贵从怀里掏出一把纸牌,在桌上墩齐,你一张我一张分发,摸起了“上大人”。

一天,三人正品尝李道生新到的铁观音,袁牧音突然说,恐怕我的大限已到,要撇下二位先走一步了。李逸芳和马富贵一齐朝袁牧音望去,只见他红光满面,神色旺健,也没在意。李逸芳说,你个老东西,90多岁的人了,咋和孩子一样口无遮拦,说出这等晦气话来?

袁牧音笑而不答。

马富贵也说,要走,你也别一个人走,咱三个一块走,到了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袁牧音依然笑而不答。

李逸芳说,咋不说话了?咱已活过90岁这个坎,就不能再活个10年8年的,给湖桥镇留下个三百岁老人的佳话?

李逸芳说着把手搭上袁牧音的手背,却摸出一片冰凉――袁牧音不知何时已经去了。但他宛若生时,坐姿丝纹未变,左手端茶于胸,右手抚着长髯,脸上笑的,望着镇外不远处的百丈峰,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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