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变成了一个容器来盛台湾梦

时间:2022-05-07 06:06:58

云门变成了一个容器来盛台湾梦

台北市郊淡水河边的八里。雨后放晴,鸟儿掠过水面,道边青草葱葱,陡然生出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来。林怀民先生的家就坐落在此处一间至少有30年历史的居民楼里。

林怀民家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林书豪海报,“他是我们姓林的人的骄傲,不过也是时候把他撤下来,换回以前的林青霞了”。玄关上,奚淞送的“雨安居”三字与落地窗外的淡水河景遥相呼应,临近窗边,一幅慈祥老人的素描,则是奚淞当年为他病中的母亲所作。

林怀民喜欢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自己的家。的确,在与卧室打通的客厅里,最显眼的装饰是满墙的书,“书堆得越乱,证明我的欠债越多,心情就越不轻松”。除此以外,家中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当属他十余年前第一次来大陆时淘得的几尊佛陀头像,他会指着窗边那一尊向来客赞叹:“他太美了。”

林家的另一“名物”是一个用石头砌成、长且深的大浴缸。据说当初装修的时候,正好赶上带云门外出巡演,走前他央求师傅,“我要一个很大很大的澡缸”。人家答复:“老师,你要的那种是德国进口的,很贵,买不起。”结果等他回来,发现装修师傅竟用石头帮他砌出了一个大到“会淹死人”的浴缸。“那简直是我的天堂。对于一个舞者来说,每天跳舞结束,要把一整天的湿气和汗都洗掉,否则就容易积劳成疾。”他常常热情地对朋友发出奇怪的邀请:来家里泡澡吧。

去他家采访那天,他格外兴奋,“你知道吗,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今天,我用了15年的彩电终于罢工了!我可以换一个新电视机了,据说很大很薄。”工人扛着几十公斤沉的旧彩电下楼时,他硬要塞给人家小费。

跟其多彩多姿的舞台生涯比起来,林怀民的物质生活显得格外单薄。他一年四季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几件T恤轮流换,衣领脱落、破洞,就翻个方向继续穿。去年他有了一部三星手机和第一代iPad,家里用了十几年的老式传真机得以正式退休,以往,他的传真机一天就能用掉一卷纸。如今,他已能利索地利用这些时髦的通讯工具找出前一天的新闻给我看:那是圣诞节当日,云门舞集的老师们为满足孩子们的圣诞愿望,去台东的一所小学教大家跳舞。他一遍遍地看,乐得合不拢嘴,“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今年是云门成立40周年纪念,还会有更多的云门舞者走入乡间地头与民共舞,一如云门初创之时的林怀民,怀抱着简单的梦想,“去学校、去农村演出,编中国人的舞,由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

龙应台曾如是感叹:“如果你知悉我们的过去,你就会知道,云门是一个文化现象,而林怀民是一个‘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

1999年,台湾9・21地震后,云门舞集所有舞者在余震现场公演,以此为全岛人加油打气,家长就来说谢谢,说孩子们会笑我们就高兴了。“小孩子吓死了,我们让他们开心起来,然后家长就可以全力去做好重建的工作。”林怀民说。

于是有人说,林怀民创立的云门舞集实则是一种宗教,而林怀民自己则说“云门并不是我的”,它是一个承载着台湾梦的容器。

翻译名家杨月荪回忆林怀民初到美国时的情景,“走着,谈着,突然,他脱下了鞋子,在大街人行道上凌空跃起,落地之后很美地又旋了一个转子”。这许是林怀民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

他的姿态未必都是如此优雅,落寞的时刻愈来愈多。每日下班时间一到,林怀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转瞬间,舞者们一散而空,偌大的排练场留下他一个发怔的背影。舞者铭元说:“有时候老师也会给我们打电话,他很热心地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吃饭,请我们喝酒。其实,他喝几口就放下了。我想他只是需要有人在一起放松吧。”晚辈觉得一根弦绷紧一辈子的林怀民,其实内心柔软,他需要人陪。但大家都有些怕他。林怀民倒是乐滋滋地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是“大家长”,“他们这些年轻人啊,结婚啊,恋爱啊,分手啊,哪一样不会来找我讲啊?我当然要倾听,要帮他们分析,让他们有个好心情啊”。

在舞者们的心中,他其实是个生动的平常人。他的助理有个习惯,每次去他家先奔厨房打开冷冻柜,因为那里往往有好几袋已经过期他却还在享用的水饺,“老师只要能吃到水饺便心满意足了”。林怀民承认,自己可以在家吃一个礼拜的水饺,也有可能天黑才想起,自己一整天还未吃过东西。

独居的林怀民说,他很享受孤独,也需要孤独。“我很喜欢一个人,我曾经一个礼拜待在房间里面不想出去,太多事情要做。只要我的冷冻水饺供应量够。我从小就是一个人,所以我很习惯一个人,面对书本、画册、音乐,那个世界好像才是真的属于我的。”

2012年11月和12月,孤独的林怀民邀请《人物》记者两赴台湾,多次长谈,近乎用一种独白的方式异乎寻常地敞开了那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外面那个小孩,就是你将来要照顾的人”

长大以后,父亲总跟人说,“怀民啊,就是这个名字起坏了”。

我明白,这不仅是名字,这里面全是大人的期待。

我从小就恨这个名字,笔划太多,尤其那个“怀”(注:繁体)字,总是写出格子。在家里写,被妈妈擦掉;在学校写,被老师擦掉。所以我就恨这个名字。一面恨,一面心里很清楚,这个名字“重如泰山”。

我是家族的长子长孙,父辈又是接受日本教育的一代人,所以从小就一直在讲要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

我父亲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我母亲也在日本留学,家政专科毕业,作为女孩子在那个时代已经很了不得了。他们的日文一开口,日本人都不大讲话,因为他们讲得比日本人还好。

父亲当时是嘉义县县长,一家人住在县长公馆里,房子很大,门很厚,进去就很少出来,也没有玩伴儿。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早认识的人,一个叫贝多芬一个叫歌德,家里有他们的照片,还有好多画册:莫奈、高更、塞尚……都是他们从日本带回来的,还有很多古典音乐,留声机唱片。

我的阿姨和舅舅曾笑话我的母亲,“你妈妈最蠢了”,那时日本飞机开始轰炸台湾,他们被疏散到山上,每个人带着信物,只有我妈妈背着几本唱片跑,以前的唱片一本一本像书那么厚,一个作曲家往往还成套,非常沉。老太太到了八十几岁,晚上还是一定要听古典才能睡着。有天晚上,我回到家觉得她的房间很吵,一看,她“呼呼”睡着了,贝多芬还在轰轰烈烈。这个家是这样一个家庭。

我4岁上幼儿园,老师来家访,说我是问题儿童,不和小朋友讲话。因为我是家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习惯了和大人讲话,所以不会和同龄人相处。结果我4岁半就被押去上小学,外祖母用300块台币给我做了一套书桌配沙发椅子,舅舅给我买了日本学生书包。可我的同学有的已经8岁、12岁,他们没有鞋子穿,留瘌痢头,衣服补了又补,一个包袱就是书包。那个时候对阶级的概念还不大懂,但也已能感觉到差别很大,所以每次快走到学校时,就赶快脱掉鞋子。后来云门的舞者和我贴身在一起,他们的种种,才令我开始认识不同阶层的人。

我不大有谈得来的同学,父亲职务一改变我们就跟着搬家,小学就换了3所学校。父母亲过世后我算过,前前后后共搬过15次家。

父母亲从日本带来很多规矩。小时候放学回来,妈妈给一小碗牛奶两块饼干,听一盘贝多芬才放我走。放学后也不能在街上逛的,如不立刻回家,超过10分钟,就开始有家人上街找人了。

有一回我去同学家玩,全家都疯了,家里的园丁、长工、几个女性帮手,满街找人――直到今天,在对待我们的舞者时,有时也会不知不觉流露出这种教育方法,但是我一意识到,就立刻改变方向,那个方式不太好。

读小学的时候,父母总觉得我读书不够用功,考98分,母亲会问“那两分你藏到哪去了”。

家门口路灯下总是有一个孩子在读书,那是1950年代末期,大家穷,别人家没钱点灯,母亲就会说:“你看人家每天晚上在路灯下读书。你看看你自己,也不用功。”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讲,“外面那个小孩,就是你将来要照顾的人”。

我叛逆的理由是觉得不能承担

大概在高一的时候,父亲问我:“将来要干吗?”我就说:“希望有一个房子,有一杯冒烟的茶,有很多书,有音乐听就会很快乐。”他很看不起我,“哼”,露出很不屑的表情。

日本人谈及家族喜欢讲“责任”,我也是这两年才发现,在我最终的意识形态里面,是没有“我”的,只有“我们”。这里面父母亲是一回事,父母亲在日本受教育,日本深受英、德影响,特别是英国精英,一个社会中,精英应该负起的责任,那个东西影响很大。学校的教育也有关系,以前的教育是没有“我”的。从小所受的教育总避不开“责任”,结果我还是叛逆了。我叛逆的理由是觉得不能承担。

14岁时,有个同学叫司马文武,现在是很有名的作家和新闻记者,他留级,大我好多岁,我发现他在投稿,才知道有一件事叫做“投稿”,我就向《联合报》投稿《儿歌》,真好,寄了一个礼拜就刊登了。稿费是30块台币,在当时是很大数目,看电影只要两块钱,可以看15场电影。用这笔钱,我报名去学跳舞。压腿已经很难了,后来发觉老师还教错了,就不太去了。

想学跳舞,因为我非常喜欢电影《红菱艳》,也叫《红舞鞋》,第一次看的时候还是4岁半,四五岁的时候先后一共看了11回。太小的时候看不懂,只知道他们在跳舞,我觉得很美,那些男生可以转圈,跳得很高,很厉害。我自己在家也转圈,把母亲待客的拖鞋通通转坏了。她还用布做了舞鞋给我穿,那双鞋已经烂透了。父母觉得这个不是坏事,唯一的事情是不可以妨碍你考上台大。

可是上学很痛苦,很简单的事情老师要讲半天,我也不敢逃课,于是开始阅读大量外面的书,应付一下就考得很好。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孤独,无聊到疯了我才会拿笔。我写作最好的一年是21岁当兵的时候,我不幸被发派到一个办公室做御官,由于任期只有10个月,所以他们不愿教我什么东西,也不要我承担什么责任,只要每天打卡上班,我就只好专心坐着写小说,写了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蝉》。

不久,从美国回来的余光中接手《现代文学》,他向我邀稿,皇冠出版社又与我签约成为他们的基本作家。这都让我兴奋。

人们在经济上无法均富,但精神上可以

70年代,我是第一批去美国留学的人之一,那时好像每个人都想出去,而且还背负着一个责任――拿完绿卡、公民证,再把家人接出去。

我们家倒没有这想法,就是觉得我应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稀里糊涂就去了。念的是密苏里新闻学院,在台湾的大学念的也是新闻,我从来觉得念什么跟我自己不大相关,又觉得那个地方很无聊,新闻有什么好读的?

事实上我后来去了爱荷华大学。我到了密苏里一个月,就收到聂华苓的感恩节邀请,要我去他们那边过节,待了一个礼拜,最后一天他们问我:“你喜欢这个城吗?”我说“喜欢”。“那好吧,那来吧。”后来我才知道,是诗人痖弦把我的书给她看,他们想让我转去爱荷华大学,形式上要有推荐人,就打电话给诗人杨牧,请他写推荐信。原本我都不认识他们,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细节。就这样,我被这些长辈“摆布”着弄去了爱荷华大学,在那儿念小说创作,同时辅修艺术课,我很自然地又开始学舞蹈。

长辈们对我都很好,很多人都很疼我,所以后来我就觉得要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能够发挥,因为我自己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成长的。

那时上学很辛苦,每个礼拜都要读一本小说,像砖头那么厚,我写的小说常常被当成范本。我又编舞,第一个作品叫《梦蝶》,配的是音乐家周文中的音乐,老师看完说:“你不要念硕士了,我帮你找奖学金去纽约。”

我被吸收进校舞蹈团,这段经历为我后来创立云门埋下种子。当时一到周末,老师和同学开着车,一群人去乡下演出,这让人想到大陆“”时期的赤脚医生,我们是身体力行地在做艺术这类事情。聂华苓的先生保罗・安格尔是学校艺术总监,我们缺钱他就去募款,我们跟着他去有钱人家答谢,参加酒会。起先我并不知有钱人家是什么样子的,有一户人家,厕所里全部是安迪・沃霍尔的作品。

离开美国前,我去纽约国际舞蹈大师玛莎・葛兰姆的舞校和莫斯・康宁汉工作室学习,只上过100多堂技术课。

1972年夏天,我回到台北。我想,假如留在纽约,自己不过就是无数舞者之一罢了,而台湾需要一个有感情的舞蹈老师与编舞的人。不是一两场轰轰烈烈的表演会,而是使舞蹈成为专业,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根,唯有如此,才能寄望于10年后或下一代的舞者结果成实。

真正开始是在回家后第三天。范大龙带了一群陌生的朋友撞到家里来了――李泰祥、许博允、徐进良、陈学同以及一位沉默的女孩。初次见面,所有的话题仿佛都插不了嘴。倒茶送水之余,只听到许多台北艺术界的近况与苦闷。吵吵说说两小时,那位不大说话的女孩子叫起来了:“你们这些男生无聊透了!”说着说着,气冲冲夺门而去。4年后重逢时,她有了一个新名字――三毛。

陈学同将我介绍给文化学院系主任,主任希望我把美国舞蹈界的近况介绍给何惠祯、郑淑姬等舞者,我说“我不会”,可是这一去就下不来了。那个时候最强烈的事情就是想参与社会。也许我有点自私,为了充实我的生命,实现我的理想,我能给这些孩子的只是一些灵感并激起他们对舞蹈的热爱。他们多么需要一位技术高、有灵感、不重物质而肯牺牲的好老师呀!

我决定教他们。惨了,要学编舞了。然后至于要编什么舞都不清楚,只不过说我们要编自己的舞,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至于怎么做怎么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路学习,失败打滚重来,那时觉得很幸福,能够在这个社会里面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是1973年。我不是头脑清楚计划出来的,都是撞上的。

我们有一群人在借来的练舞所上课,热心勃勃学习玛莎・葛兰姆的技巧。后来我借钱租了一处旧公寓改成了练舞所,我们把这小团叫做“云门舞集”,这是台湾第一个民间职业舞团,也是华人社会第一个。“云门”之名来自于中国古书《吕氏春秋》中的一句话:“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大卷”,也就是黄帝时代中国舞蹈的名称。

那时父亲警告我,“跳舞可是乞丐的行业”。可我还是选择了跳舞,排练花去半年。1973年秋,云门在台北、台中、新竹三地首度公演,破天荒的,一个本地舞团的表演场场爆满,每一张票都是卖出去的,还出现了黄牛。可第一场演出就把观众吓坏了,因为有观众晚到,我要求他们在中场休息时才能入场。又对拍照的人说,“谁再拍照,我们就不跳了,就重来。因为你打搅了别的观众”。我都不知道当初我怎么做出这么吓人的事情,大家叫我“暴君”林怀民。

像三毛常常来云门逛的,我们演出的时候,她会带着她的小朋友和粉丝,尖叫,叫到喉咙都哑。她是非常热情的性情中人,那个热情要把自己烧掉了,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初创云门也不是为了要编舞,而是想当作做事情的一个手段。那时只想去学校、社区,非常有赤脚意识。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人们在经济上无法均富,但精神上可以。云门,是我介入社会的桥梁。

跳舞不是一己之事

1974年,玛莎・葛兰姆来台,我们在主办单位的安排下一起吃饭。她知道我是从她的学校出来,也没有说太多话。我27岁很年轻,而她已是银发,她看了我两眼,寒暄了几句。隔天,她跟工作人员说:我的演讲,要这个人翻译。

负责人把我叫去,他说:“怀民,今天是个重大的日子,杜威到中国来是胡适翻译的,泰戈尔来中国是徐志摩翻译的,玛莎・葛兰姆来中国是你翻译的。”太可怕了,压力太大了。我忐忑上阵,倒也流利自在。她不晓得,那是我近年日夜捧读她的传记的结果。

她又提出,我要去看林先生的舞团。她的经纪人反对,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干过这类事。过来后,我很傻,当着她的面,教了一个葛兰姆的课,跳一些编过的动作给她看。她转头对记者说:“你们这里有一个天才,有一群很好的舞者。”

我担心在她面前露怯了,没想到老太太非常开心。她走的时候我去机场送行,老太太连口红都涂到嘴唇外了,她喝着咖啡候机,忽然从皮包里面掏出一堆台币,有3000多块,我在政大当讲师,一个月是2900,她给我3000多块。我说“我不能要”,她说:“我要离开台湾了,这个钱就给你,这个钱应该可以付一个月的房租吧。我一辈子过来都是很多人帮助我的,你要知道,你做的这个行业是很辛苦的,可是你怎样都要把事情做出来,一定有人帮你忙的。”

云门成立的那个年代,正是整个台湾社会大环境处于“匹夫有责”的状态。

因为当时台湾的社会格局,刚结束“白色恐怖”,台湾也被逐出联合国,有很大的挫败感,社会士气各方面低迷。所以云门的成长与社会的经济同步成长,大家在精神层面上有很强的诉求。做云门,要在60年代那就是没有可能,要是在今天也非常艰难。

那时台湾政治上还在期,你有空的话,花一两个小时到南海路,南海路跟重庆南路交界口、历史博物馆斜对面的“二・二八”纪念馆,你就会在那边看到什么是“二・二八”,什么是白色恐怖。你就去瞄一眼,就是的屠杀案,这里面讲整个的白色恐怖,在社会上的不公平的事情,那个是非常的肃杀的。这个东西在70年代我们云门舞集刚开始仍然是很肃杀的,一直到1987年才解严,所以云门是跟着这样一个东西,跟着整个台湾对自己的关照。

像我有一个叫《薪传》的舞,《薪传》就是讲台湾历史,这个舞是剧院里面第一次碰触台湾历史,在之前是没有的。可是这个戏呢,我把它搬到嘉义去演,理由是我老家,那是汉人在台湾扎根的开始,那是大批移民的开始。我到嘉义去演,我的内心是要远离台北的警备总司令部。这里面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在台湾出生成长,对这个地方的情感非常深。所以在艺术上面,在经济上面,我觉得云门非常幸运跟台湾的发展同步。

像我们那时候大家报酬几乎没有拿什么钱,很少的钱,大家都穷嘛。音乐家也可以说“好”,我们去录音,就去录了,很像大陆80年代,就是那个状态。今天你要找舞者来,你要不开口,你自己就要付他钱,就资本主义的那一套东西进来了,像现在我们都不敢进录音室,我们都不敢请音乐家写大曲子,不敢进录音室录音,因为那个钱是我们吃不下来的。

我觉得跳舞不是一己之事,创团还是希望给舞者一个机会,为了展现当代中国现代性的一面,特别是许许多多不识现代舞的台湾一般老百姓,以及对当时的台湾文化毫无所知的外国人。

接下来一年连赴菲律宾、韩国、美国公演。但后继营运乏力,只剩一个月薪水,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下乡吧!舞团不领酬劳,募到的款项除了支付基本开销,其余当场捐赠,回馈乡里。云门试图拉近城乡差距,除了自己去跳舞之外,我们也往中南部送奚淞画作、朱铭雕刻、吴李玉哥版画、樊曼侬长笛、简上仁民谣、黄永洪建筑演讲、刘塞云艺术歌曲、陆光国剧团……文化下乡风行,热情不减。

其实从70年代开始,我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甚至还常常跑到台南、彰化等乡下地方,给当地的农民、原住民做表演,每一场都很轰动。我就是要告诉全世界,现代舞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

18年前,户外公演正式成为云门每年必须要做的普及演出――5万人可以为一场现代舞聚集到一个广场上,聚集时井然有序,安静礼让,离开时没有杂沓的喧嚣,地上没有一片纸屑。这样的演出每年一次。

我很失望,总觉得社会该有一种叫做“公平”的东西,却出现了贫富悬殊

20年前,我把家安在台北郊外的八里,窗前流着淡水河。离了城,生活变得简单。这个地方很静谧,再怎么烦,这水安抚着你。

为什么把云门的排练场也放在八里?做好云门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你要跟社会所谓的价值观为敌。因为他们(舞者)整个教育实际上是看那些无聊的东西长大的,从语言到一切。那个东西跟我们要走的完全是两个地方。讲个很简单的道理,我们要安静,他们要嘻哈这个东西。你要继续看下去,我们拉都拉不回来。我们以往也在城里,在80年代我们还在城里,但是地方很小,屋顶很低,一抬一举就会跑空,你笑得忘神,真的会撞的。你说“小心小心”,他还是撞的。

1991年某天,我照例叫车进城。出租车司机一路盘问我说为何搬至乡下,这几年在干吗,说了不少安慰鼓励的话。下车时,他说:“林先生,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每个行当都有它辛苦的一面,我们在台北这种交通里跑生活也不容易。台湾需要像云门这样的舞团,加油,林老师。”我愣在那里,惭愧得走不动路,(感觉)完全是完蛋,完全是完蛋。一个月中,先后有十几个出租车司机如此这般跟我说。这十几个里面有看过云门的,也有没看过的。基本上司机听到我的声音都认识。因为他们有电台,司机们一天到晚就要听收音机,我经常在电台做节目,所以他听到我的声音就说:嗨,林老师。“林老师,台湾不可以没有云门。”“林老师,很高兴载到你,云门加油。”

他们一次次为我打气,皆因在1988年,我暂停云门演出。

大概这个行业在全世界都面临同样的问题,青黄不接,窘迫,即便是玛莎・葛兰姆舞团,都屡屡穷途末路,多次解散再重组。我只能说,我们真的非常勤奋,也比较幸运,生而逢时。可我们还是关了3年。1983年云门10周年,我被请去台北艺术学院当系主任,创办舞蹈系,那个事情我推了很多年,到最后,他们说,如果你不来做这个事,那我们就不做这个系。我只好去做。

当时,我有一个系,还有一个团,我不过30岁,两头都要顾。对舞者花的时间不够,我气急败坏,创作也不会太好。另一个问题,我很累,看不出前景――自己创作的前途,同时,还面临财务的前途,都没有看到一个指望。在当时,假如一个舞者23岁进团,那也快40岁了,有家有孩子了,可我没有办法给他更多,大家都到了刀口上。台湾经济最膨胀的时候,股票上了万点。可是云门差钱,社会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大家关注怎么弄钱。

我决定不要再耽误大家,开始给大家安排工作。年轻的一代,安排他到国外去最好的地方学习。决定关掉的时候,手头还有八国邀约。那又如何?飞来飞去演完这些戏,落到原点,没有差别。我很失望,总觉得社会该有一种叫做“公平”的东西,却出现了贫富悬殊。

最后一个演出在澳洲墨尔本,谢幕后全体舞者在后台哭了。我却是很高兴的,对我来讲,从1986年决定要关,同时尝试所有的再延续的可能,对我而言是完成一个计划。我完成了,可是舞者还是哭。我们带大家去巴厘岛,开开心心的,把钱都花了。

回到台北,我们把东西全部打包,我对媒体宣布解散,第二天政府官员也来关心,我说:“对不起。”第三天,我飞去香港。我不后悔,当时我开心得不得了,今天一想是对的,我其实没有舞蹈的底子,没有社会经验,没有进过一个职业舞团,我不知道怎么编舞,我也不知道职业舞团怎么做,就是不小心闯了祸,给自己闯祸,也给很多舞者闯祸,人家好好地过日子,忽然就来做这个事。我想他们大概不这样想,他们应该很开心,不然不会做下去嘛。但没力气就是没力气了,了不起,撑了15年。

我家客厅摆着几尊佛陀头像,是我用在香港当客座教授赚得的薪水买的。忽然发现原来在香港教书的钱,至少是台湾薪水的五六倍以上。那是意外之财,于是我很开心地第一次去大陆,到处游走。我25岁回台湾,就进了一个牢笼,这个牢笼叫“云门”。

可后来出租车司机的话刺激了我,官员说的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他们说的话让我一辈子都害怕。我觉得惭愧死了,所以就夹着尾巴工作吧。

另一个理由是,当时我送出去当兵的、出国的学生、舞者,他们都回来了,为了赚一口饭钱,有的在歌厅伴舞。我非常心痛。

复团后的第一个演出,在两厅院举行,门票很快售空。

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是《流浪者之歌》。1989年,我刚好在新加坡看到报纸上有一个印度航空公司的广告,是个佛像,旁边印着“菩提伽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回来台湾后,我就死命地想去菩提伽耶。

1994年,我带着赫曼・赫塞根据佛传故事改写的小说《流浪者之歌》来到菩提伽耶。大地冒烟,万籁俱寂,唯有得道的菩提树终日清凉,百鸟喧歌。一份从未有过的、安静的喜悦笼罩了我的身心。

印度归来,我不假思索地编出《流浪者之歌》。我觉得这是佛祖的礼物。从《流浪者之歌》开始,我带着云门舞者开始了静坐修行,请来老师教太极、拳术、书法、养生……期望脱离曾经的京剧程式等演出模式,简化道具,连故事情节都变成次要,以隐喻说话。程式带给我们熟悉感,而它的沟通能力是很低的。我要把原来的框扔掉。

1993年,《九歌》成为云门20周年的纪念作品,这也是一出完全颠覆原著的作品,就算是屈原看了,他也会跟我说他看不懂。

在香港公演时,荣念曾对我说,“你这个东西,太HEAVY(沉重)了。”我对他说,“现在我们接受东西都轻薄化了,这个戏也许应该10年演一回。每一个作品其实就是自己的日记。”

“不许你解散,我年纪这么大了,我看不到结果,我都愿意陪你走!”

我五十几岁时,云门也成立二十几年了,有一天,母亲请我回家一趟。

进家门,她给我倒一杯茶,她说:“你是家里最大的儿子,今天是家里很重要的一天。”母亲顿了一下,平静地说,“今天我跟爸爸呢,把我们二十几年的债务终于还清了。”

就是有债务,你就别问为什么有债务,因为收入不够多嘛,总而言之,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这个债,就是按理说一个长子你应该承担的嘛,对不对?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二十几年,好可怕。

当时我就哭了。这么多年,他们一个字没跟我提过。她很郑重其事地跟我宣布这个事情,她一直都不敢讲,什么都不敢讲,你多问一句也不敢问。她早一点说,我们几个孩子肯定凑起来把钱还了。可是他们私底下是很为我骄傲的,不想让我分心。

大家也许觉得他们很反对我,嘴巴上是这样说的,可是出去外面讲,他们是很骄傲的,这是他们对我最大的扶持。

我非常非常羞愧,觉得很不孝顺。可她一声都没响,一个字都没提过。

18年前,我获得台湾一个大型企业―国泰金融集团老总的赏识,他主动提出要资助云门,之后,云门就有了在台湾各大小城市、乡间广场、校园、草坪上户外公演的历程。赞助云门的也有一些企业家,你要了解这一批企业家都是在台湾受教育然后再出去念的大学,在美国念的大学,拿了学位,硕士博士他们又回来,他们做这个企业,所以他们是知识分子,他们是有文化的人。在这里面,像国泰做这个事情年年丢钱,就是这样子的。很大,数目很大很大。这已经是他自己的,一个对社会的承诺,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一个理想的展示。不过我们这里面有很多企业家支持云门。

京剧大师俞大纲先生一直对我非常鼓励,他是引我入门的人。1973年我在台北演讲,介绍现代舞,准时到却已没有座位。回家后接到先生的电话,他鼓励我说“讲得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刚好多了一张票”,安排我去看各种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不胜负荷,又有经济压力就想解散舞团,他当时说:“你过来,我说《庄子》给你听。”结果我一去,他拍桌子,“不许你解散,我年纪这么大了,可是我觉得整个文化要往下走,我看不到结果,我都愿意陪你走!”他说得真好,我们的确看得到一个结果。在云门最窘迫的时候,我只跟他吃过一次饭,我就去找他讲这个事,他说“我帮你募款”。

云门是到了成立第19年才开始有定期的政府的补助。到今天,去年的政府的补助才占我们全部收入的15%,还有50%靠门票收入,剩下的得靠各方的资助。

就像我跟你说我的父母是这样待我的,我当然有窘迫,常常有窘迫的时候,可是窘迫的时候并不是没饭吃。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害我,如果有任何人说我坏话,那是因为我们的高度不一样,我做到这个地步,没有人骂我才稀奇。他们觉得云门占了所有的政府的资源。也有人说因为我父亲以前在政府做事,所以他帮了很多忙。没有这回事,我们是叛逆,在家里说得风风火火拍桌子的。没有这些事,可是别人骂都是可以理解的。

云门的网站上,每年都会公布财务明细,每一笔我们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

云门不是我的,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棋子

我今年66岁了,总有人问我:“老师,你什么时候退休?”我也想退休,想把我积压的几百张碟看完,堆积着的书读一遍。可是我的时间不够用。新的排练场在淡水,明年才落成,到时候我们要搬家,那里除了有排练场,还会有剧场,各届舞团都可以在那儿演出。

舞者的世界就是在一个房间里,不管你搬到哪里都是在一个房间里。但是你离开城市,你心境上就会不一样,比如我住到八里这边来,就不大有人找我去吃饭。因为我跟他说太远了我不能去。所以我没有应酬,我一年里面出去跟人家吃饭的时候大约三五次。

跟以前的人比,年轻一代这个状态非常难。因为他们身体(条件)太好。他的身体(去实现动作)没有困难,但我的舞有些地方在表现身体上是很有困难的,我等于要他做这种事情,要耗他,不是他很自然能做出来的。第二个他们的文字(素养)很少,这一代年轻人接触的事情都太直接,太简单,视觉的东西多于文字的东西。你没有文字的东西,思考上面的复杂性就比较少。当然,这也是他们有优势的一面,他们很健康,没有阴影。

因为创团的时候我不懂得舞蹈,也不懂得人生,我就二十几岁,那个时候就觉得你一定要努力。当然,这也是很好的,因为这种严格,今天我可以不要去排练场,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就是一个风气,一个态度。

以前我就噼里啪啦骂过去,现在一个人犯了错,我看那个状况,我说不定三天后才跟他说话,因为平时他好好的嘛,一定有问题才没有做好,当下你跟他说也没有用,因为他还在他的困难里面。那现在就变成这样,或者最后就不说了,你就问他怎么了,你好不好这些事情比较重要。(这些都是)体力衰微以后的改变,我觉得一切都是体力衰微了,所以就有不同的做法,你要骂人也要有力气。他们常常都会送我东西,然后我就叫他们不要,所以基本上我家是没有人拜年的。我们没有这个风气。我也不跟别人过生日,他们也不要跟我过生日,通通没有。我跟舞者的关系就是工作,他们有问题的确会来找我谈,家里的事情,经济上的问题,情感上的问题,要不要生小孩的问题,就是这样。

1999年,云门2成立,与云门1不同,他们有自己的编舞家,深入田间地头比之前还更多。他们很在意“老百姓”这个事,要不然他们翻脸不干了,对不对?这些年,我在很多大学问过年轻人:“你们知道‘赤脚医生’吗?”很多人都对这个词很陌生,我觉得,我就是要做那个“赤脚医生”,去田间乡下,让更多人了解艺术,人人都有权利欣赏艺术享受艺术。让人们懂得自尊和自信,这是我创立云门的目的。

当年看《红菱艳》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幼儿,从来没想过,如今头发都花了,还在做这些事情,我高兴的是,我能把这么棒的舞者,尽量放在全世界最漂亮的舞台。

德国人几年前曾给我颁过一个奖,“欧洲舞动国际舞蹈大赛终身成就奖”,得这个奖我很自豪,他们愿意让一个亚洲人得奖,对他说“很棒”,不容易。我觉得台湾了不起。

2008年2月11日大年初六一早,云门舞集八里排练场被一把大火烧毁的消息震惊了全台湾。新闻里,原本的铁皮屋横七竖八摊了一地,像颗倒剥的大洋葱。

前一晚,我和陈文茜一起聚餐,我们还在淡水河畔漫步,当晚就接到电话:八里排练场着火了。我想,这是上天的磨练吧。

当天晚上热线电话就不断,我清楚记得,在那个灰烬现场的临时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响一直响,有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打来电话,“我要捐100块”。云门共收到了社会各界3.7亿多台币的捐款,这是华人世界有史以来,民间对非营利文化事业的最大捐助。

云门35年的道具化为乌有。废墟中,我发现《九歌》的面具竟然完好无损,只有“湘夫人”的面具蒙上了一层灰。这是神灵的安排。

总有人问我,云门大火,难道你没有哭?几个月后,当我身在巴塞罗那,忽然想起远方的八里那张废墟中的面具,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我在西班牙哭了三回。

我们不会再为了因为失火失去的东西而再排了。我不会再管这些了。有时候少一点东西,负担比较小。

整个时代在改变,所有东西在改变,芭蕾舞可以这样固定学下来,京剧可以这样,因为那个体系没有改变。但现代舞,连我自己的舞,这个舞跟这个舞都是不一样的。

然后这些舞一定要留下来吗?去看碟吧,真正接下来还是要有年轻的编舞家跟年轻世代的观众来对话,不要有这个包袱,所以我并不建议,我根本不积极赞成把这些舞留下来,将来都会蒸发掉的,一定会蒸发掉。

2008年八里排练场大火全岛募款后,我逐渐意识到,云门不是我的,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棋子,这是一个社会堆积起来的一个力量,是一个台湾梦。云门就变成了一个容器来完成大家的台湾梦,就是说:比较好的生活品质,比较公平的文化圈,在国际上受到肯定,而台湾觉得还拥有云门,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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