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3期

时间:2022-05-06 06:11:56

1

雨丝渐渐飘满了暗灰的天空,我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风把潮湿的泥土味直往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满满的灌进来,追着我不放。呵!让人无处可逃。

两旁土丘上垂下的野草莓,红得透亮,尤其是在暗淡的乱草模样衬托下,红得越发惊心触目了,似瀑布一般奔腾而下。草花盈盈的渠里,有一股一股的淡紫色从底下缓缓向前。那不是木芙蓉么?快要跟不上我的速度了,我急得抓耳挠腮,它们还依然从容漫步,不瞥我一眼,我只好把与它们同行的想法打消了。唉!我一个人去上学吧。

“南林,来黑板上算一下这道题。”教我们三年级数学的男老师尖细的声音在教室响起。他一步一步踱下讲台,腰间挂着的那一串黄灿灿的大钥匙随着节奏相碰撞,发出一声一声又一声细碎生脆的金属撞击声。我站在黑板前,手紧紧地捏着粉笔,可我的手、我的心却每次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一声一声的撞击而狠狠的战栗一下。

我恐惧数学,我也恐惧数学老师。

在这个叫学校的院子里,在这个叫教室的房子里,我感到不安和无措。总想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是藏在抽屉里,有时又想一下子冲到老师面前,但我并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就只好安静的待在教室里,恐惧着数学,沉默,或是默默地想些自己的事情。

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我思考。“怎么才会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香蕉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妈妈今天买了香蕉给我吃,香蕉又甜又软,我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都吃完了,可我还想吃,但已经没有了。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显得多么重要啊。

可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

直到有一天,妈妈带我去县城里打针,路过水果摊时,我又看到了甜甜软软的香蕉,当时就挪不开脚步了。看着卖香蕉的叔叔,我灵机一动,兴奋地拉着妈妈的手说:“想到了,我要嫁给卖香蕉的叔叔,这样我就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香蕉了!”妈妈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她刮着我的鼻子说:“你不也爱吃草莓么?”“对哦!”我扁扁嘴,“到底要嫁给卖草莓的叔叔还是嫁给买香蕉的叔叔呢?”我在心里纠结着,一时间难以抉择。

这件事曾被当做笑谈流传甚广。日子久了,连我也渐渐忘记了这个被我深刻思考过的重大问题。

家门前那棵皱巴弯曲的老杏树,又挂满了青圆的杏子。每次经过时,我总要贪婪地看上好几眼,算计着杏儿的大小、色泽,是不是可以吃了。我和它一样重复着各自的生活,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2

蕾蕾从深圳回来了!这个消息在我们偏僻的小村炸开了。村里还没有人去过南方呢。一大早,就有很多人都跑到她家去看她,蕾蕾家被围得水泄不通,看门的大黄狗疯狂地叫着。村西边那个驼背老太太也挤来凑热闹,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到什么光彩,一只手拼命地扒开人群往里钻,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住一件旧褂子,那是她经常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的那件褂子。狗叫声,人挤人的声,人问人的声,人骂人的声,人骂狗的声交织成一片,好不热闹。说真的,我从来还没看到村里有这么热闹过。

我也想看到蕾蕾呢,她和我从小玩到大,可六年级还没念完就去深圳打工了,已经两年没见了。下午的时候人群才渐渐散去。

“南林,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蕾蕾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她变漂亮了,真的很漂亮,头发烫了卷,一身米白色风衣显示出她的自信与成熟,精致的高跟鞋愈显她的高挑。看得我都愣在那了,这还是那个跟我一起爬树偷杏、打枣、挖药的疯丫头吗?

“发什么傻劲,认不出我来了?”她得意的冲我笑了笑。一把拉住我就往门里走。

“妈,南林来了!”

“南林来咧!娃前两天就跑来问我,问你啥时回来呢。南林呀,今儿就不要回去咧,跟蕾蕾晚上在这吃饭。”巧婶热情招呼着。

月亮已经升起了,星星稀稀拉拉地缀在天空,风把年老的门扇吹得嘎吱嘎吱作响。

晚饭时,蕾蕾就坐在我对面,兴奋地说:“深圳可大可好了,钱也好多好多呢,你看,我穿的这身衣服不下一千块钱呢。”眼中满是骄傲。我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小米粥,那旋转出的热气飘进了我的眼里,竞弄得我视线模糊起来,蕾蕾姣好的面容也跟着朦胧起来了,只是那股浓重的脂粉味还清晰可闻。咽下的饭菜里似乎还夹杂着那种粉味,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

“你明儿没啥事吧,我们去园林场摘白果咋样?”我问蕾蕾。

她笑了两声,拍着我的背说:“都多大了,还摘白果呢,我明天带你去县城里逛吧,给你买几身衣裳,看看你,穿的还像个小孩。”

我点点头,和她告别后,一个人往家里走去。时至深秋,杨树消瘦的枝干挑起几颗零落的星星,放着清冷的光,我感到一阵强于一阵的寂冷,不禁加快了脚步。

躺在床上,透过窗户,黑云一点一点向月靠近,它想趁月亮不注意,一下子把她给蒙住么?我猜测着。这晚我失眠了,想起今天的种种,我知道蕾蕾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她不愿跟我一起摘白果,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骄傲。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时,她避开了,眼神闪烁不定。我讨厌那种脂粉味儿,真的很不喜欢。

那个单纯,总爱提个笼去弄猪草的小丫头,和我一起靠在冬青树上做梦的蕾蕾不见了。她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我只是难过。

我终究没有去找她。

3

新年刚过完,房顶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天空蓝得令人心悸,大堆灰灰的麻雀啾啾地在雪里打转,找着遗落的玉米粒或是麦子。房前竖着的木头上绑了一大串红辣椒,我拽了一个放在书包里。

“车来了,我们走吧。”爸爸和妈妈就带我去了市里。

我在市里的初中念初二,我从来对学校都是很不适的,当然也包括这里;也不太会说普通话,没什么朋友。放学后,我一个人就静静地走回去了。

我望不到远处,因为高大的建筑实在太多了。人,汽车,阳光,都是急匆匆的。路旁的花草就像常年忍受病痛,已慢慢麻木的病人,苟且地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了无生趣。

我常常会想起蕾蕾,她现在过得怎样呢?可是一想到那种浓郁的粉味和她骄傲的眼神,我就厌恶起来。也许,有的人正是这样被我们渐渐遗忘了。

我告诉爸爸我想回去,我看不到远方。他笑着说:“多少农村娃想来城里上学还来不了呢,你就珍惜吧!”

我认识了两个同学,一个叫蔡昀,是个健谈的男孩,坐在我前面。另一个是我同桌陆路,一个蛮可爱的女孩。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蔡昀很喜欢地理,总在课间给我们讲地理知识。他个儿不高但皮肤很白,一个温和的男孩。陆路的眼睛很勾人,就像狐狸眼,可她和我一样,都是从农村来的,总与洋气的城里娃娃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他们在我初来乍到的日子里,给我暗沉的世界洒进了许多阳光。

直到有一天。

“蔡昀!出来一下。”班主任在门口气冲冲地喊道。

蔡昀惶恐地站起来,一着急,桌上的一摞书哗啦一声,全散在了地上。他都没来得及捡,就被班主任带走了。一节、两节、三节课过去了,蔡昀终于回来了,看他的眼睛肿肿的,整理书时双手颤抖着,整个身子似乎都在哆嗦着,轻轻地拉好书包的拉链,他就低着头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来上过学,我至今也未曾见过他。

后来,听班上同学嘀咕说,蔡昀家里穷,他恐吓人家小学生拿钱给他,被人家家长知道了,告到我们学校了。“学校要开除他,听说他妈都给校长跪下了,校长还是没答应。”陆路惋惜道。

我始终都不能把那个温和的、爱地理的男孩和抢劫联系在一起。

4

陆路和我又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们俩的宿舍是对门。

“南林,今天是冬至,我回家了一趟,这是我妈让我给你带的饺子。”陆路笑着把饺子端到我跟前。

我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

“阿姨最近还好么。”我边吃边问。

“好着呢。”

陆路说她还有事就先走了。我坐在椅子上,望着空荡荡的宿舍。我慢慢地走到窗户前,灰蒙蒙的天空冷漠地望着我,我的悲伤从来都与它无关。打开窗户,我把手伸了出去,呼呼的冷风直往我手心里钻,我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一刻,我才感受到我是活着的,或者说我是有感觉的。

爸爸和妈妈在一年前离婚了,他们在我面前诉说着各自的不幸,斥责着对方的罪责,最后像仇人一样分开。我被判给了爸爸。

“离了她,我们会过得更好。”爸爸对我说,他很想赚大钱,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炒股,结果一年后被套住了。他说他后悔带我们来这里。

装在书包的那棵红辣椒早已被揉碎了,成了粉末。

一天,我进家门时,意外地看到有个矮矮却温柔的阿姨在家。我顿时明白了,爸爸本来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说了。阿姨笑着说:“南林真懂事啊!”我不置可否。

一次爸爸面色充满痛苦地问我:“你当初跟我,不跟你妈,是不是因为你想着我能供你上学?”

我笑着否认了。我知道是那个阿姨偷看了我的日记。我不确定她在我背后说了多少坏话,但我从此很少再回家。

“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的哦。”我还记得妈妈说的这句话。

“我吃过饺子了,我过得很好。”我轻声对自己说。

5

钟煦是我同桌的好朋友。第一次看到他时,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侧着望去,眼睛里好像含着阳光一样。

一次体育课下了,我走得晚,实在是太累了,就慢腾腾地走着。

“南林儿!”

我回头发现是钟煦。他抱着篮球朝我跑过来,阳光在他的眼睛中跳跃,初夏的风吹乱了他前额的头发。那一刹那,我怔住了,我觉得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和他。

他高大的身影已完全覆盖了我。“你忘了你的钥匙,给你!”他笑着把钥匙递给我。

片刻的愣神后,我接过了,说了声谢谢,就逃也似的跑了。

趴在桌上,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只因在南林后面多加了一个“儿”字吗,让我觉得我在他的眼里,是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的么?我这样问自己。

我渴望知道答案,但我害怕,又不敢去问。我气恼地捶着桌子,我恨自己,也恨他。一向沉静甚至有些冷血的我,怎么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什么,白天我依然波澜不惊地上课、写作业,努力克服着对数学的恐惧,而当晚上窝在被子里时,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开始疯狂的想念他,一遍一遍的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

“南林哪,你这次考了班上第一名,以后就去一班上课吧!”班主任对我说。

“啊?”

“啊什么啊?这是好事哇!”班主任拍着我的肩膀乐呵呵地说。

我默默低低下头,然后收拾好书包,去了一班。那是我们学校最好的班。我开始很少见到他了。后来分科、调班、再调班……再后来,我几乎没见过他了。

只有一次,偶然在穿过三叶草地的小径遇到了,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他似乎没看见我,径直过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三叶草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在晚风的拂动下,翻滚着,似乎把一秋的孤独与失落都翻进了我的心里。

6

上大大学之前,我还回了高中学校一次。我在里面转悠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钟煦。

我回到农村的家,院里的荒草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木头上的那串红辣椒已经成了灰白色,手一碰,就碎成了灰。天空蓝得仍令人心悸。

“蕾蕾呢?”我问巧婶。

“唉,别提了,她吸毒被抓到戒毒所了。”正在洗衣服的巧婶用袖子擦着眼泪说。

我不再作声,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我曾把这个与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抛弃了,甚至一度厌恶她。我从没考虑过她还有自己的苦衷,那个变的人是我。

当年爸妈离婚时,我在冷笑、漠不关心。在我手伸出窗户,冷风直往我手心里钻的那刻,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痛。

晚上月光很白很白,杨树消瘦的枝干还挑着那几颗零落的星星,四处寂静。我想起了那个弄猪草、挖药给妈妈治病的蕾蕾,还有那个温和的,爱地理的男孩,陆路,还有钟煦。

我想告诉爸爸,我可以望到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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