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的生态智慧

时间:2022-05-02 08:21:49

刘基的生态智慧

[摘 要]刘基在六百年前即已提出人类应当善待自然、巧用自然的卓见,并发出如果肆意掠夺自然,将导致自然再生机能的毁坏与社会不可持续发展的警示。其间所蕴含的生态智慧历久而弥新。

[关键词]刘基;善取自然;生态智慧

[中图分类号]X71/7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3)04-0096-04

[作者简介]夏咸淳(1938—),男,江苏建湖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明代文学、中国山水美学研究。(上海 200235)

Title: On Liu Ji’s Wisdom of Ecology

Author: Xia Xianchun

Abstract: Six hundred years ago, Liu Ji had already made advanced advice that human beings should treat Nature well and use it wisely. He also warned that excessive use of Natural resources would ruin regeneration function of Nature and lead to un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society. Liu Ji’s wisdom of ecology is still fresh through ages.

Key words: Liu Ji; using natural resources wisely; wisdom of ecology

明代开国元勋刘基(1311-1375),是一位运筹帷幄、安邦定国的政治家、谋略家,又是一位深究天人之际、博通古今之变的学问家,思想家。其思想成果最具价值的部分有三:天人和合相参、万物共生并育的大同思想;爱民、恤民、保民、养民的民本思想;敬重自然、顺乎自然、善取自然、巧用自然,永保其生机而不竭其源的生态智慧。三者互相联系,互相渗透。刘基关于生态问题的论述散见于诸篇,最集中、最精彩之什当推《郁离子》卷下第一篇《天地之盗》。文章短小,还不到三百字,照抄如下:

郁离子曰:

人,天地之盗也。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惟圣人为能知盗,执其权,用其力,攘其功,而归诸己,非徒发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执其权,用其力,而遏其机,逆其气,暴矢其生息,使天地无所施其功,则其出也匮,而盗斯穷矣。

故上古之善盗者,莫伏羲、神农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礼,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则既夺其权而执之矣,于是教民以盗其力,以为吾用。春而种,秋而收,逐其时而利其生;高而宫,卑而池,水而舟,风而帆,曲取之无遗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

故曰惟圣人为能知盗,执其权,用其力,非徒取其物,发其藏而已矣。惟天地之善生而后能容焉,非圣人之善盗,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则物尽而藏竭,天地亦无如之何矣。

是故天地之盗息,而人之盗起,不极不止也。然则何以制之?曰:“遏其人盗,而通其为天地之盗,斯可矣。”

刘基对天人问题的论述,《郁离子》中除本篇外,还有《天道》、《茧丝》、《神仙》、《论物理》等,又《诚意伯文集》有《天说》、《雷说》、《医说》诸篇。这些论述基于他对元末动乱时代天灾人祸的目击体尝,对天地万物阴阳变化的观察研究,不仅继承了古代天人观、生态观,而且有所拓展、深化和发展。刘基天人论的基本观点是,天(包括地)是人与万物的本原,皆天地所生,赖天地而存,“故物之大者,一天而无二,天者众物之共父”①。天地所以能化生人与万物,是因为天地间充盈着周流不息的气或元气,“天以其气分而为物,人其一物也”②,虽天地亦元气所生,“有元气乃有天地,天地有坏,元气无息”③。在宇宙生命系统,天地万物演化序列中,元气、天地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刘基既尊天为“众物之共父”,又尊气为人与万物之母,“夫气,母也;人,子也。母子相感,显微相应,天人之理也,则亦何可废也”④。尊元气、天地为父母,体现了人对自然的敬畏、尊仰、依恋、感怀之情。简言之,天人之际是本原与派生、养育与仰给的关系。这是第一层意思,还有第二层意思,即人类不只是消极被动地仰赖天地,坐享自然的赐予,还意识到自身负有辅助天地、裁成万物的责任,这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所在,不然便与其他动物泯然无异了。“人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则其夺诸物以自用也,亦弗过。不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蚩蚩焉与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养我,则其获罪于天也大矣。”⑤一方面,天地生物以供人类取用;另一方面,人类负有相赞天地之宜、辅育天下之物的天职。如果人类缺失辅相天地万物之责,只知安享天赐,甚至贪婪毫无节制地掠夺自然,“戕其生而弗之恤”,那就犯下绝大的罪过。气有时会失调以至壅塞,于是天地便出现病症,产生各种自然灾害,“冬雷夏霜,骤雨疾风,折木漂山,三光荡摩,五精乱行,昼昏夜明,瘴疫流行,水旱愆殃,天之病也”⑥。给天治病,救治自然灾害,防灾、减灾、救灾、疗灾,是人裁成万物之应有之义,有史以来凡是在这方面作出重大贡献者即入“圣人”之列,“而天有所不能,病于气也,惟圣人能救之,是故圣人犹良医也”,因此人可与天地并称“三才”,“天有所不能,而人能之,此人之所以配天地为三也”⑦。强调人对天地万物的辅助培育的责任,从而达到天人和合、万物并育的终极理想目标,这是刘基天人观的光辉之点,也是他生态智慧的哲学基础。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刘基对“人胜天”的理解,不含强力、强迫、制裁、征服的成分,而充满宜爱相辅、和谐共生的情调和意趣。他指出,尧舜禹汤周公孔子诸圣所以远过众人,在于他们对天灾百殃具有预见性,即所谓“神道”,“神道先知,防于未形,不待其几之发也”⑧。而且如良医深通救治之道,率天下之民卓有成效地治理水旱等各种天灾。在刘基看来,此即所谓“人胜天”,但又用商榷的语气问道:“然则人胜天与?”此问值得玩味,对天人关系,他似乎不太赞成特别标举这种刚性的提法,担心会助长人对自然的掠夺行为。

短论《天地之盗》所论中心问题是,人如何对待自然,如何合理地索取、利用自然,使之生息不已,社会得以可持续发展。在当今,这已成为全球关注的生态和社会大问题。本文从人与自然的取予关系出发,开宗明义地对人在自然生态巨系统中的地位作出界定:“人,天地之盗也。”“盗”之喻甚别致。盗者,偷也,窃也,本非已有而窃诸人谓之盗,凡是人类所无而取诸天地万物以为己用,亦谓之盗。人为天地之盗的譬喻,显示自然的伟大、崇高,人类的渺小、卑微。就人类依赖、取给自然而言,确实像个偷儿,不太光彩,但人类毕竟离不开自然,不得不仰赖天地以求生存,故盗也合乎天理。何况,如前所说,“人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则其夺诸物以自用也亦弗过”。取物用物与助物育物,完整地提示了人在自然生态系统中的地位和职能。而《天地之盗》一文主要讲如何在天地中取物用物的问题。

刘基指出,人类利用万物有善取不善取或曰善盗不善盗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途径。善取善盗者以人文初始伏羲、神农诸圣为杰出代表,他们洞悉、掌握天地运行的规律,万物变化的机枢(“执其权”),善于运用各种自然之力、万物之功(“用其力,攘其功”),来为人类服务。比如在农耕中,能因时(季节气候变化)兴事,以利农作物的生长,“春而种,秋而收,逐其时而利其生”。又如在营造和交通中,能因地制宜,巧借物力(水力、风力)以利水行,“高而宫,卑而池,水而舟, 风而帆”。此类“善盗”不是以发掘天地库藏,夺取自然资源为主要目标,而是充分发挥人的智能、技术、认识、掌握自然万物的特性和规律,做到物广其用,物尽其用,“曲取之无遗焉”。这是一种高级的创造性的利用自然,体现了人的本质。因此能使自然长久地保持勃勃生机、再生活力,生态良性循环,而民用也日益充足,社会得以持续发展,“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

不善取不善盗者多见于“庶人”、众人。他们不明天地之道,万物之理,不能掌握万事万物的特性和规律,不知巧用天地万物之功之力,但知直接地简单地发掘现成的宝藏,掠夺各种自然资源,如动物、植物、矿物、水源、沃土等等。大家都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竞相争夺,不到资源枯竭决不罢休,“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则物尽而藏竭,天地亦无如之何矣”。其造成的大灾难还在于,整个自然生态系统断裂了,生态循环堵绝了,天地生生不息机能严重损伤,到头来受到惩罚的还是人类自身,“而遏其机,逆其气,暴夭其生息,使天地无所施其功,则其出也匮,而盗斯穷矣”。刘基在700年前就清醒认识到由于人类的不当行为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难能可贵,目光敏锐,穿透千古,振聋发聩。人类对待自然为什么会采取掠夺性的手段呢?这篇短论对此没有明确的回答,但细绎文意,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如“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则物尽而藏竭,天地亦无如之何矣”云云,点出了一个“欲”字,欲者人欲也,更准确地说是贪欲,正由于社会的贪欲,无休无止地争相掠夺宝贵的自然资源,“不极不止”,不走到极点,决不停止,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把天地宝藏掠夺殆尽,“物尽而藏竭”。除了人性的贪欲,还有对天地生生不息,物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认识误区,都是导致人类对自然资源进行掠夺性开发利用的原因。《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又《系辞下》:“天地之大德曰生。”刘基也说:“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人们往往误解了天地变化无穷、万物生生不息的《易》理,以为天地物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又见天地对人类取其宝藏不加禁止,便误以为可以无度开发,肆意掠夺。这种认识上的谬误同样驱使世人对自然资源的掠夺,加剧了资源枯竭的危机。对于自然资源会否枯竭的问题,刘基在这篇短论中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反复指出,尽管天地善生,能容万物生存,但是如果取用不当,竭泽而渔,自然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自然界生生不息的机能会被彻底毁坏。“遏其机,逆其气,暴夭其生息”,天地失去了再生能力,“其出也匮”,自然资源因之越匮乏,直至“物尽而藏竭”。这是最坏的结果,至于某一资源的枯竭,某一物种的消失,则是经常发生的事。刘基关于因人类活动的失当而导致自然界“物尽藏竭”的论断,与当代西方生态学家“增长极限”(自然资源的消耗、动植物种的消失、生态环境的恶化等等)的理论,有相通相符之处,而前者比后者约早600多年。

《天地之盗》揭橥人对自然索取和利用的两种理念、原则、方式、路径:一是以维持自然界生生不息机能,自然生态系统良性循环为前提,从而可供人类持续利用,保证社会持续发展,此即所谓“天地之盗”或曰“圣人之盗”;一是出于贪欲、急功近利,进行掠夺性的开发,致使自然生态系统断裂,天地生息之机毁伤,自然失去再生能力,社会不能持续发展,此即所谓“人盗”或曰“庶人之盗”。这是两种根本对立的不能相容的方式、路径,此长彼消,此消彼长,“天地之盗息,而人之盗起”,为天下治安、百姓民生计,必须“遏其人盗,而通其天地之道”。这两种理念和方式反映两种天人观和生态观。

刘基的短论《天地之盗》虽是小文章,却是一篇大文字,字里行间闪耀着中华生态智慧的精光。文章不但提出人类索取、利用自然的两种相反的理念和方式,发出自然宝藏空乏,“物尽藏竭”的严重生态危机警示;而且指明克服这种危机的基本思想原则和正确途径,关键在于维持天地生息机能,自然生态系统良性循环,使自然生产与社会生产均可持续发展,“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它虽是600年前的议论,但其思想理论生命之树常青,对今人对待自然生态的警示、启示,对中国生态思想史研究和当代社会生态批评都有一定意义。

①《郁离子》卷下《神仙》。

②《郁离子》卷下《神仙》。

③《诚意伯文集》卷七《天说下》。

④《诚意伯文集》卷五《赠徐仲远序》。

⑤《郁离子》卷下《茧丝》。

⑥《诚意伯文集》卷七《天说下》。

⑦《诚意伯文集》卷七《天说下》。

⑧《诚意伯文集》卷七《天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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