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闲读诗经(一)

时间:2022-05-02 06:31:01

偷闲读诗:风雨如晦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是早已背过的名句。背书的好处,在于不知道它的出处,然而就记住了。也有忘掉的时候,然而受到某种情境的触动,胸中徒有一腔想说的话却苦于言不及意时,这时候便有那些背过又在岁月中忘掉的句子脱口而出。语言的妙处,就在这不期而遇的灵犀里口口相传。这时候的喜悦也是由衷的,像见到多年念着的老朋友,突然见着了,云胡不喜?

背书而不晓其义,便是所谓的读望天书。读了,觉得顺口,就记下了。哪里管得了意思呢?古人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但会意之时的欣喜却是勾销不了的。所以望天书是不好的意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好意思地说来,我当时背的就是望天书。风雨倒是经常见着,但如晦是怎样的情形呢?鸡叫也是经常见着的,却不注意风雨天气里是否真的就叫个不停。风雨如晦,为何鸡要叫个不停呢?这其间的关系也未曾理会得,也不想去理会。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就这样念着,便觉得有一种欢喜。现在想来,此诗望天而读,而知风雨之晦,倒有些歪打正着的味道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景象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些远了,因为难得听到鸡鸣。而鸡鸣在这里是顶重要的,它是安闲的心灵所展示出来的时间节奏,因为有鸡鸣,一切便是静的、慢的,安闲而悠缓。即使不间断的鸡鸣引起的烦心,也融在这闲适里。也因着这安闲,如晦的天色乃包容了一个漫长的期待。千百年而后,我们即使听不到鸡鸣,也仍可有感于一颗鸡鸣不已的心,因为这心乃是我们心的底色,在千百年的心心相接里为鸡鸣与风雨所濡染。

然而风雨总是愁人,何况禽兽不通人言,在旁边瞎搅和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便有了心烦的意思。其实是诗人先有了烦心而不知自己为何烦心,才说出风雨啊、鸡鸣啊这些话来搪塞自己。因为心底的期待乃是遥迢的,想抓住又抓不住,便怪罪起天气、鸡鸣来了。及到见着君子,哎呀,我是说我怎么烦心了呢,原来是想见着你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见着了,这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诗在这时才见出好处来:这欢喜原是加倍的。想见而见着了,那是喜悦;不知为何而烦时见着了,这喜悦里便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意思。

前两章说风雨凄凄,风雨潇潇,却都是如晦的意思,然而却不如如晦有恰好的压迫感。凄凄、潇潇,风吹得寒凉,雨下得紧凑,然而心还是开朗的;而如晦的阴沉,则压到我们的胸口上了,心便略微地乱起来,欲理不能,欲发不得,因为期待乃是模糊的、遥迢的。当君子的脚步轻扣在台阶上时,这期待才如此切近地落在心坎上,然而也没有意外到惊讶。因为风雨乃是常情,鸡鸣也是常情,所以喜悦也是平实的。《朱传》说这首诗乃是“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心悦乃是事实,然而说出来,却又是何等的敦厚与温柔。何以读出了淫奔呢?古人读诗,有时也附会得过了。

因风雨而起的一点期待,未必可以得到落实。君子不来,那就会是另外一首诗了。然而君子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张爱玲说,怎样那么容易就见着了呢?是啊,偏就这么见着了。这里面乃有莫测的味道,命运就是这样,不给你讲理由的。给你讲,哦,我是为了什么什么而来,那乃是人事。那人突然就在面前,不问前因,不及后果,那乃是天命,乃是无凭。所以诗章轻易地就结了尾。因为无凭,因为不及后果。在这嘎然而止之处,乃有命运的震慑,从而让我们重新体味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里的深意。当然我也不必附会说,风雨如晦是天命,鸡鸣不已是天命。其实透脱地看,命运也无非人事。所以诗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偷闲读诗: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小的时候爱坐在家的院坝里头看书。放学回家时,差不多也近黄昏,再在石头凳子上做会儿作业,往往黄昏就降临了。这时候就有大人走过来,说,不要再看了,在鸡“进息”的时候看书,要得鸡母眼的。恰好我们那里有人得过鸡母眼,一到黄昏,就看不到东西,连路也无法走。所以很是害怕,赶紧收了书本,玩去了。

我们那里所谓的鸡“进息”,正是上面诗中的“鸡栖于埘”,也就是鸡走进鸡笼休息的意思。因为有小时的经验,后来读到诗经中这句诗时,便很是注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样的经验于我是非常亲切的。彼时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也觉亲切,然那种清亮的调子里却缺少了一点踏实的东西,碜不到心窝里那一点很难搔到的痒处。歌词里的“落寞惆怅”于我更有变调的嫌疑。及至读到“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心里便咯噔的一声,落实了。这里有点神秘的意味,为什么羊牛下来,便能安心呢?一幅羊牛晚归图唤起的也无非是乡间的生活经验,夕阳在山边,沉沉的,然后不见了。牛羊散乱着走,越是散乱,却越现出生机,像是一幅丹青妙手的匠心……不是的,不是这些被呼唤出的图景让我觉得踏实,仅仅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八个字足矣。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字音本身的魔力就足以让我感到“踏实”。

《诗经》的魔力就在这里。它是浑然的,不可解析,却足够征服人心。仔细想来,诗中的意思平实得很。不就是太阳下山,鸡羊归宿,于是想起远人。夫君打仗去了,叫我如何不想他?这些诗句是在心里默念的,说不出来。说出来味道就变了,还要遭人笑话。但被采诗官采去传唱,那又是另一种光景了。当孔子弦诵歌舞“日之夕矣”之时,这些文字会被怎样的声调唱出啊?

古人总是这样,随口说出,便惊动千古。仿佛心和心之间,可以这样轻易地穿越。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确给我们难忘的欢喜。即使想起远人,也并不包含多少伤感――古人的心灵有一种难得的平实与健康。这时候去谈什么“落寞惆怅”就太矫情了。林庚先生谈这首诗时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才是真正的挂念,而此外便什么也不说。她之所以想起远人,乃不由于悲哀,而由于暮色里的一片安息之感,才想起了辛苦在外的人,才想起要与那人分享这喜悦。

说喜悦,其实也有了人心隔肚皮的猜测之意。这喜悦,是可以在那浑然的心情里解析出来的,但任其在那里浑然着也许更好。这样的一个人,在黄昏里,给我们牵扯出这样的一个日之夕、羊牛来的世界,还带出这样一种思远人的忧心,让人凭添一些挂怀。林先生说,这便是一点惋惜之情,也便是一点最平实的爱,因物及人,因人及物……君子于役带给我们以家的和睦,这正是《诗经》这一个时代的特色,所谓“温柔敦厚”,岂不正是家园的感情?

呵呵,如果从君子的角度看,也正是这一点家园之感带给人无尽的安慰。人生在世,何人不在命运的服役中呢?有人念着,总是好的,念着,有人念,也是一种挂怀,人世便有了环环相扣的不尽心结――心因念而结。这里没有悲,也没有喜,却构成语词无尽的安慰。所谓的家园之感,便在这心的环环相映里。现代的人无法摆脱那不知其期的苦役,却正在试图摆脱那家园之感。当我们丢失了家园的安慰,君子于役带给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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