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的年关

时间:2022-04-30 07:02:52

岁末年关,年味渐浓,在塞北“煤都”大同一座煤矿当井下工的祁川生满腹心事,年的感觉似乎离他愈来愈远了。这位34岁的四川人在幽深的矿井下干了3年多了,其间一直没有回过数千里之外的家乡。看到周围的人纷纷置办年货,这个汉子也动了心思:得抽空进市区给家中的小女儿买件漂亮衣服。每天一出矿井,他便打听哪家商店能买到既时髦又便宜的衣服。和他一起挖煤的几个老乡忍不住嘲笑他:“在地狱里打拼的人,有今年没明年的,年还不知道在哪儿过撒,买啥子女娃的衣服哟。”这话让祁川生的心一阵紧缩。3年前同他一道来矿上的伙伴当中,有两个永远回不了家乡了。这反倒更坚定了他进城买衣服的决心。

像他这样背井离乡来煤矿讨生活的异乡男人,在塞外的沟壑山岭中,在北方的荒原古漠间,无以数计。一年一度的春节,在他们心里,有时是梦想的天国,有时却是难以逾越的鬼门关。

票难买,家难回

山西省大同市矿藏资源丰富,作为著名的“煤都”,大同煤炭储量大、质量好、热值高,是我国重要的优质动力煤生产基地,目前大同市有各类煤矿400多座,年产原煤8000 万到1亿吨左右。也因此大同吸引了大批的外来务工人员,而这大约30万的外来务工人员中,四川农民工就有10万人,祁川生就是这10万人中的一员。

祁川生来自四川达县,路途遥远阻隔了他回家的愿望,“好几年了,没有机会给家人带东西回去,邮局寄又怕寄不到。小山沟里连个正经地址都没有。”他笑着拿出女儿的照片,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依偎在他的怀里。祁川生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眼睛望着天:“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回去了,听说今年车票不涨价。”他说:“不涨价到年前也不好买。记者,你神通广大,到时候帮我买一张。”

旁边甩扑克的河南小伙斐庆听到我们在讨论“车票”,手里抓着一把扑克牌就凑过来:“也帮我弄两张信阳的呗,俺爹娘都哭着让俺们回去呢。”斐庆和他的哥哥都在这个矿干活,因为车票难买的缘故,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往年回家的人说,车票可紧张了,保不住还得花大价钱买票贩子的票。”另一个矿工说。旁边的几个工友索性都不玩了,拥上来询问车票的事情,在这间容纳了9个人的小屋子里,车票瞬间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买票难,难于上青天”,一名四川籍的矿工感慨。四川农民工是矿工中最大的同籍贯群体,因为去往四川方向的车票是最紧张的,加之大同和太原火车站运量有限,车次更有限,他们往往提前5天去排队都买不到票。很多四川籍民工不得不选择其他路线回家,比如:到太原乘坐1485和2023两列分别开往成都和重庆方向的列车;部分民工乘坐从太原到宝鸡的2535次列车,到西安或宝鸡后转乘宝成铁路线的列车返川。这几条线路在春运期间相对便捷,因此成为最热门的入川路线。总体来说,以四川矿工从大同到成都的正常票价来算,大概需要300元到400元。如果没能通过正常渠道买到车票而不得不求助于“黄牛票”的话,其费用还会高于这个标准数倍不等。即使如此,矿工们还是表示:“我们不反对取缔票贩子,但是我们打心眼儿里不希望他们从铁路系统消失。”

车票勾起了一位矿工的心事:“我同村一起来的一个伙伴去年春节前刚买到车票,当天下午就在井下被电死了,我带着他的赔偿金和骨灰回了老家,可他的家人因为买不到车票,连他的灵都接不回去。”小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这名矿工自知失言,闭上嘴不吭声了。再接下来的闲聊,大家都小心地避讳着“瓦斯”“透水”“事故”一类的字眼和话题,直至记者离开。

几乎每个矿上都有供矿工参拜的神龛,矿工们每下井前都会拜一拜,希望得到神灵护佑,能够安全返井,到年底拿着辛苦钱回家过年。一名矿工告诉记者:“每次下井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拜拜神似乎能够减轻心里的压力。”

而一些老矿工却说:“逢年过节拜一拜就可以了,每次下井都要拜,拜多了神仙就烦了,就不灵了。过年前和重大节日还是要多拜拜,节日拜佛准能得到保佑。”

矿工家属

大同市为确保“两节”“两会”期间的安全生产,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一次“百日打击煤矿非法违法生产”的专项行动:辖内所有不合规定的小煤矿皆在叫停之列。煤矿关停,很多矿工一时找不到生活来源,纷纷返乡。尽管如此,仍有近半数外省籍矿工守在矿上,等着恢复生产。他们只能在矿上做一些修补、运煤的杂活,每个月由矿上补助300元到500元不等的基本生活费。江苏来的老邱就是其中一员,好在最近他在米下(地名)一带找到了挖沙的活儿,一个月1000多元的报酬,比起采矿的收入虽少了很多,但他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和很多拖家带口的外籍矿工一样,老邱在大同南郊区一个离矿比较近的农村租了房子,一家子住着。这个村子居住着60余户外籍矿工和家属。矿工家属们平日来往颇多,特别是饭后无事的时候,会聚集在一起聊天。他们一般不像本地村民那样聚在一起打麻将。“各地的人都有,规矩不一样,打不到一起。再说老汉在井下拼命,我们打麻将也不合适。”邱大嫂如是说。

她正在生炉子,房门开着,一股带着很重气味的湿热空气不时地从那狭小的空间内飘出来。炉子里冒出的烟呛得屋内的两个孩子不断咳嗽。她皱着眉、眯着眼,拿着一把边上用碎布围了一圈的蒲扇努力地扇着炉子的底门。火终于在一个瞬间冒出来,她赶忙添上一块煤,接着说:“我不会生炉子,以前没干过,我们那儿冬天不生炉子能抗住凉。这儿就不行了。再说煤随便烧,自己去捡就行了,也不用花钱,就是空气太差了。要不是种地不挣钱,才不稀罕来这儿呢。”她麻利地从一口大水缸里舀满一壶水坐在炉火上。她的两个孩子还在被窝里躺着唱歌打闹,等着炉子烧好热水能洗脸时才下炕来。

快过春节了,矿上又缺活儿,邱大嫂早就想回去了,因为去年就是在火车上过的除夕,可是拗不过丈夫要挖沙的想法,只好继续待在这里。“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回来,手里拿着4张车票、一包鸡爪子(邱大嫂和孩子们最爱吃的零食),说:‘收拾一下,咱回去过年了’。”邱大嫂说着笑起来,但随后又叹起气来,“去年矿上还给买了车票,今年不知道给不给买。”

“往年一到这会儿,就盼着这年跟前加班少一点,千万别出了什么事情。其实,就是在平时,只要老邱下井就没个不担心。直到他升井回来以后,这一天的担心才算完,可是到了轮班要走的时候就又开始担心。”邱大嫂里里外外地忙活着,拿着一个大钢钎,“当当”地敲击着院子里的小锅炉,然后拿起铁锹从煤堆里铲了一锹煤填进了锅炉。

邱大嫂说,只有在老家过年的时候才是她睡觉干活最塌实的时候。但每年过完年快走的那几天,这种担心就又要开始折磨她了。今年30出头的邱大嫂已显老态,灰黄的脸上可以看到明显的皱纹,瘦小的她只有在不停干活的时候才能显示出年轻。

“老家实在太穷了,要不也不会过来干挖煤的活儿。自从老邱干上矿工,家里父母兄弟没少操心,每次看见电视里报道说山西有矿难,就打电话过来问。老邱自己也知道,所以坚决反对亲戚们再过来干挖煤的活儿。今年倒是不担心出事,矿都关了。老邱去挖沙了,挖沙虽然不是很危险,但是挣钱少了。”停了一下,她又说:“其实在哪儿过年都行,只求不要出事,买不买得上车票无所谓。家里父母都还好,地里的活儿还干得动。在这儿虽然操心多,但挣的钱比起在我们老家来不知道好多少。现在我们家在村里是首富了。刚盖了两层的房子,花了8万多,村长家都没有这么气派的房子!”说起这些,邱大嫂一脸的自豪和满足。

邱大嫂告诉记者,等他们给孩子积攒一笔上学的费用后就不干了,可眼下,虽然危险,但还得干下去。

尽管她嘴上说在哪里过年都一样,但从她的表情语气,记者知道,她仍然盼望着丈夫能在快过年的时候,拿着火车票和鸡爪子,回来说:“咱回家过年去!”

一个人过年

老司今年已经52岁了,陕西省渭南市韩城人,如今在大同市南郊区煤矿谋生。以前,他在陕西韩城、山西河津、山西晋城的煤矿都待过,并且还亲历过数起煤矿事故。闯过几次鬼门关的老司也因此对生活和生命看得很淡。

“我1993年开始下井。那年夏天,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几个在井下接到通知说不让挖了,让升井,下雨不安全,怕出事。我们一个班7个人,一起升井了。当时雨实在太大,我们商量说回工棚太远,在废矿洞先躲躲再说,几个人就躲在离井口200多米的废矿洞里。雨越下越大,我们几个人就在里面聊天。一个老乡开玩笑,突然把我的安全帽摘下来远远地扔出矿洞。我急了,猫着腰出了矿洞追帽子,他们在后边笑我。

“我拿到帽子正往回跑的时候矿洞就塌了,工友们全埋进去了。后来挖出来,死了两个,剩下那几个再没见过,估计活得也不咋样。说是大难不死有后福,有个啥福啊?现在我全家就我一个人,媳妇儿早跑了,孩子们也从来没看过我。过年就我一个人在矿上过。

“你听说过‘嫁死’没有?穷地方的姑娘,还有一些生意不好的小姐,来矿上给没成家的矿工做媳妇,等着矿工丈夫在事故中死了好拿赔偿金。年跟前一旦出事了,这些个家属只要得到消息,别看表面上哭天抹泪的,心里却乐着呢!只有从家乡带来的老婆才会为井下的丈夫提心吊胆。‘嫁死’的娘们儿整天骂鸡打狗,成天喊‘怎么还不死’,听得人心寒。我也有过一个‘嫁死’的媳妇,我命大,她等了3年,没结果就跑了。”

邱大嫂说,跟老邱一个矿上的老六,就有个“嫁死”过来的婆姨,是个发廊妹。有一年过年老六要带她回老家河南,她死活不肯去,被老六打折了一条腿,直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老六白天在外头忙,她就进城瞎逛,日子过得很滋润。过年老六总是一个人回家,两口子也没孩子。

老司说:“过年这段儿事故多,我是死不了,阎王不要我。别人都拜神求佛的,我从来不拜!拜有啥用?过年我哪嗒都不去,在哪嗒都一样。”说完,他吼着“祖籍陕西韩城县……”的秦腔远去,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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