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浪大化、一任自然

时间:2022-04-30 02:51:09

纵浪大化、一任自然

摘 要: 《形影神》组诗,集中体现了陶渊明的人生态度。陶渊明用形、影、神三者的对话表达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反映了魏晋时代的多种生命价值观。陶渊明通过对形、影、神的思辨,以“神辨自然”的方式找寻人生价值与生命归宿,更用自我实践的自然生活方式表达对生命的尊重与思考,体现了魏晋时期生命思想的高度,具有丰富的哲学内涵。

关键词: 陶渊明;形影神;生命;自然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5)06005403

一、形影神现、追问人生、形影所累、神释自然

汉魏以来,天下多变、朝不保夕,文人名士们多饮酒食丹,行为放任,个性飞扬。那悲歌慷慨的建安风骨、梗概多气的正始之音,无不彰显着面对死亡时个人意识的觉醒。在动荡之下,许多人的生命稍纵即逝,人生的乐章被迫中断,在死亡的拷问面前,凡花只一现便归入沉寂,而一些伟大的人格经过它的洗礼,却迸发出宝贵的生命价值和伟大的哲学思考。陶渊明的《形影神》正是其时精神的杰出代表。

《形影神》是三首富于哲理的组诗,约作于晋义熙九年(公元413年),那年陶渊明四十九岁。陶渊明自四十一岁辞官之后,躬耕田园,远离世俗,他的家几经迁徙,始终与庐山遥遥相望。当时的庐山是南方传播佛教的中心,庐山东林寺高僧慧远,大力宣扬净土宗教义,其言论及思想影响至深。法师本人博学笃厚,崇拜者众多,后与陶渊明并称的“浔阳三隐”之周续之、刘遗民都先后加入东林的莲社,陶渊明虽也与慧远有交,却因理念不同始终婉拒慧远的一再邀请。元兴三年(公元404年),慧远作《沙门不敬王者论》:“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 [1], “形尽神不灭”说由此诞生;义熙八年(公元412年),慧远又立佛影,作《万佛影铭》:“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 [1],一时之间,“形尽而神不灭”论传播甚远,陶渊明有感于慧远之论,作《形影神》三首,通过形影神三者的对话与思辨,表达了他独特的哲学思考。

陶渊明在《形影神》三首序中写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2]三首组诗依次为:《形赠影》、《影答形》、《神释》。

形神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道家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从道家哲学中《文子・下德》的“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2]到《淮南子・原道训》中提到的“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 [4],再如汉初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5],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陶渊明对形神的认识基本上本于道家的自然思想,这在他的诗前小序中已有说明:陶渊明认为世间之人,无论贫富智愚,都在拼命地维持生命,其实是十分糊涂的事,所以他极力陈述“形”和“影”的苦恼,而以“神”来辨明自然,为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揭出“自然”二字,以立其人生之根本,彰显了自己的人生观。

二、提壶把盏、诗酒自娱、忘却荣辱、精神自由

《形赠影》一首主旨在于说明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不如在酒中求得解脱,以求在乱世中苟全性命, 那便是“得酒莫苟辞” [2]。

魏晋时期,饮酒作乐的生活方式多已有之,魏晋名士们对酒当歌的人生态度仿佛给了陶渊明一个良好的启发――

“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6]

“嵇康为性好酒,傲然自纵,与山涛、阮籍无日不兴。”[7]

“伶尝乘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而随之,谓曰:‘死变埋我。’”[8]

就连陶渊明自己也一生耽于酒――

“性嗜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五柳先生传》)[2]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止酒》)[2]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之七)[2]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之十四)[2]

刘 芳:纵浪大化、一任自然――陶渊明《形影神》中的生命思考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第28卷第6期

对平庸之人而言,“得酒莫苟辞”是他们抵抗大自然无言威压的途径。在天下多变,朝不保夕的时代,多数文人把酒当做精神的安慰剂、身体的止痛药、苦难的庇护所,无不凄怀酸楚,不能言状。酒弱化了他们生命的感受力,促使他们忘却尘世烦忧,但若“滋味不绝”,沉溺自醉无法自拔,又何以藉酒弥补生命有限之憾呢?

“形”之所累本为生命之有限,人为求长生而饮酒忘忧,可酒醒之后呢?或长醉其中呢?此种“滋味不绝”之举并不能怡情养生,反而有损健康,于养生无益。任真自我的嵇康虽好酒成性但也曾正色告诫饮酒之害:“古之人,知酒色为甘鸩,弃之如遗;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7]真正的饮酒之乐应是:“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7]

所以,嵇康之好酒、刘伶之痛饮,渊明之嗜酒,并非一味地排遣幽愤之情,而是对生命情趣的真实体悟,这些对人生、对社会依然具有美好愿景的知识分子,他们的饮酒是“酒中念幽人”[7]、“寄心在知己”[7]的雅饮,人生的悲情在酒醉中得到了释放,美好的愿景在自然中得到了满足。

萧统在《陶渊明传》中曾言,陶渊明的饮酒是“寄酒为迹”[9]。陶渊明饮酒不仅仅是为了忘却尘世烦忧,更是为了寄托心意,为了渐近自然。

在陶渊明的家族里,外祖父孟嘉的纵饮放达对他的影响颇深。陶渊明在为外祖父做的传中曾记载:“(孟嘉)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2]

孟嘉的性情深深地烙印在陶渊明的身上,陶渊明用躬耕田园的方式实践着外祖父旷达处世的哲学,在庐山侧、柴桑间,他“植杖而耘” [2],忙时泽近山林,闲时游于山水,清酒一杯,轻歌一曲,幽人高士之情于沉醉自然中恣意流淌,好不畅快自然!

正如嵇康所言:“若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澹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7]当人自然而然地被大自然所吸引感动,投身于大自然之中,人生理想境界得到了提升,疏离酒色便是自然之举。当他们融入自然之中,借酒的魅力焕发出形神相合的生命力量,其身与物游,其神与道契。就像陶渊明一样,他秫酒是务,以酒悟道,饮酒帮助他派遣胸中苦闷,逃离险恶时局,超越污浊俗世,人生的悲情在酒醉中悄然释放,美好的理想在田园中得到安放,他以一种悠闲舒适的态度生活着,他忘却了荣辱,跨越了生死,人生的苦酒被他酿成了芳醇,于自然中散发出自由的姿态。

三、仁恕之心、善以待人、不慕荣利、真善可行

《影答形》一首主张立善而留名,希望通过扬名后世达到精神上的长生以期永恒,这种主张得力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思想,以为人有美名则可流芳百世,万古长存,因而不满于以酒消愁的处世态度,提倡追求身后之名。

立善之说的提出,若独立来看,本是好的,但“影”所推崇的立善却是为了留名。个人若求名不得便会转而饮酒作乐,而此时的饮酒作乐又因未能忘怀功名荣辱而成借酒浇愁,循环往复形成难以挣脱的怪圈:当个体认识到形体终将泯灭后,开始追求名利,为求名而立善;若立善不为人知,无法得名,开始饮酒行乐,陷入更大的苦恼。

“影”主张的立善,源于儒家的人生价值观,若陶渊明仍在青年时期,他也会有大济苍生的壮志,也会受儒家思潮的影响,“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2],只是在经历了多变的时局之后,中年的陶渊明了悟了人生的真谛,他对立善能留名提出了质疑――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饮酒》之二)[2]

“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感士不遇赋》)[2]

陶渊明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5]的说教表示怀疑。早在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也充满疑惑地写下这么一段话:“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5]所谓行善即有福报,或能留名于世,在渊明眼里仍不过是“惜生”的方式,而渊明认为,人若能坦然面对生死,不以求名来行善,才是立善真正的价值。

萧统《陶渊明传》中曾载陶渊明任彭泽县令前写给儿子的一封家书,其中说道:“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9] “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9]此可谓渊明之九字家训,寥寥数字,却发自肺腑,可谓赤诚之语。

陶渊明命儿子善待仆人,这是超越等级偏见的仁恕之心,充满了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在门阀制度森严的东晋,出生于世家大族的陶渊明,对待家中奴仆,毫无阶级之分,这才是真善之举,是生命真正的平等关爱。

在陶渊明辞官归隐后,他躬耕田园,自给自足,“衣食当须己,力耕不欺吾”[2] ,本为士大夫阶层的他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投身到辛勤的劳作中。陶渊明勤勤恳恳,“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2], 虽然成果欠佳,“草盛豆苗稀” [2],但他依然自得其乐,于田园生活里愈发地亲近自然,与老农为伍,与清风为伴,心地愈发的纯净自然,不慕荣利,真实善良。

四、于生于死、廓然无碍、纵浪大化、一任自然

“形”求长生而欲饮,“影”为留名而立善,其弊端全在于“营营惜生”,在于个体对生命有限的不甘,对名誉、财富的不舍。以饮酒长生或以立善留名是“形”和“影”面临死亡时做出的生存选择,这也是魏晋时期众多文人聊以的方式,而陶渊明在《神释》中明确表明他拒绝这样的生存方式。

《神释》一首破除了“形”之沉缅醉乡以忘忧长生之论,质疑了“影”之立善以留名后世的谬说,而以“神释自然” [2]提出应纵浪大化,随顺自然,使个人成为自然的一部份,无须别求腾化升仙之术,如此便可死犹不亡,与天地共存。

陶渊明对生死的态度可以在庄子那里找到渊薮,庄子早就说过:“不知悦生,不知恶死。”[10],“夫大块载我以形,老我为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0]

庄子的等生死观使得陶渊明认识到生死的自然――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读山海经》之八)[2]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与子俨等疏》)[2]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连雨独饮》)[2]

陶渊明不相信个体生命会永世长存,也不认为肉体的长生能超越生命,个体生命绝无轮回不尽之理。纵观汉魏以来,动荡之下人们面对生死的抉择,无论是儒家之立善扬名、建功立业以求留名后世;还是道教之炼丹之术以求延年益寿、个体长生;或是佛家之以彼岸世界为人之灵魂之栖所,三者同惑:何以越生死之限?何以得永生之法?三者同求:永久地留存自我,个人不朽。

如果沾滞于个人的生死得失,无论乱世、盛世,莫不悲哀惶恐。“茫茫大块,悠悠高F,是生万物,余得为人”[2],陶渊明深切体验到了生命的虚无,生命既不能通过立德立功或成圣成贤而不朽,也不能靠饮酒作乐恣意妄为而强化个体的感受,人如自然界之生物,由生到死、由有归无,若寻不得人生价值的最终根基,那么,人生归宿就只能是幻化且归于空无了。

何谓幻化?《列子・周穆王篇》曰:“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11]

陶渊明在诗文中也思考过人生归宿的问题――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之四)[2]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饮酒》之八)[2]

幻化与空无在陶渊明的世界里并不可惧,他正是认识到形影之幻灭必不可免,才更坦然面对人生空无的最终结局,“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2]人人都贪恋生命,留恋功名,陶渊明却无所畏惧,毋宁说陶渊明不畏死,倒不如说他不畏惧生命。生命的可贵是毋庸置疑的,可是生命的始终却是个人无法掌控的,何时生、何时死、都以自然为旨,而找寻生命真正的价值,才是尊重生命、超越生死的唯一途径,于是,陶渊明从尘世回到了田园,他选择了弃官归田。

弃官归田是陶渊明返回自然的直接形式,也是他“纵浪大化” [2]的现实写照,这是诗人“质性自然”[2]的本性选择――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辞》)[2]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同上)[2]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2]

回归田园,即使“乞食”也无怨无悔,这是陶渊明“正宜委任去”[2]的实践,他以归隐田园的方式回归自然,只有这样,才能去“形”之累、解“影”之苦。形影之苦累为个体之生命有限,人人莫不忧自身,只观自我,于生死无限惶恐,“举目情凄” [2]或“念之五情热”[2],而日月山川之变幻岂是个人身躯能超越的?若能超脱对生命有限的不甘、摒弃对荣辱得失的执迷,将形影之悲苦从凡念中解脱出来,从虚妄的追求长生、追求立名中升华出来,喜也好,惧也罢,不如融入宇宙大化之中,纵身于自然山川,与天地共沐精神,与造化和同一体,天地大化的生生不息才是生命的最终归宿。

[参考文献]

[1]僧 v.弘明集 [M]. 北京:中华书局,2013.

[2]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饮立校注. 北京:中华书局,1979.

[3]王利器.文子疏义[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4]刘安.淮南子[M]. 长沙:岳麓书社,2015.

[5]司马迁.史记 [M]. 北京: 中华书局,2013.

[6]刘义庆.世说新语[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7]嵇 康.嵇康集[M].戴明扬校注.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8]白玉林.晋书解读[M]. 昆明: 云南教育出版社,2012.

[9]李长之.陶渊明传论[M].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10]郭庆攀. 庄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1961:229.

[11]杨伯峻.列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2012.

TAO Yuanming’s Thinking of life in the Shadow of God

LIU Fang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bei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Wuhan 430205,China)

Abstract:The Shadow of God embodies TAO Yuanming’s attitude towards life. Tao Yuanming’s dialogue with the shape, shadow and God expresses three different kinds of life state, which reflects the various values of life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AO Yuanming tried to find the value of life and life in the way of “God’s view on the Nature” and expressed his respect for life and thinking through the shape, shadow and God’s thinking and even with his self practice of the natural way of life, which reflected the height of the thought of life in the Wei and Jin period with a wealth of philosophy.

Key words: TAO Yuanming; shadow of God; life;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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