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中的海鸥

时间:2022-04-30 04:37:27

契诃夫写下《海鸥》,定义其为四幕喜剧,这部戏剧中能够看到的一些表象喜剧性主要源于剧中人们沟通的无效性以及人物身上体现出的可笑与狭隘,例如阿尔卡季娜近乎可笑的自信――“我几乎像个小鸡子,还能扮演十五岁的少女呢”。但更多地,契诃夫所想表达的这部戏剧所拥有的喜剧性在于它来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荒诞感,人物心中的悲剧意绪化为滑稽的状况。主人公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他作为一个鲜活而激烈思考着的生命却面对着生存处境的尴尬。而其他的大多数人则似乎可以找到种种方式去避免这种尴尬的生存处境。荒诞派大师尤内斯库这样定义喜剧“在我的剧作里,我试图以喜剧手法处理既荒唐又痛苦的人生戏剧……喜剧因素和悲剧因素只不过是同一情势的两个方面。”契诃夫的作品的喜剧性也许从这样的角度理解才能够成立。特烈普列夫的生活与价值观在阿尔卡季娜所代表的大多数人眼里就是可笑的幼稚与“坏脾气”,但在一个敏感自省的灵魂里却是最深刻的痛苦。这样一种两极化的生活状态硬要糅合在一起必然会带来毁灭。这样的喜剧对于观众而言是一种挑战,因而《海鸥》在演出中很少能够取得真正的成功,即使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诠释――它在观众中受到了欢迎,而契诃夫却用严格得近乎残忍的口气说,“我要收回这个剧本”,他批评扮演尼娜的演员“表演得叫人恶心,时时刻刻嚎啕大哭”。斯坦尼或许以《海鸥》的抒情性征服了剧场,却难以诠释出契诃夫剧本中富有深意的喜剧性。

《海鸥》就像它自身描写的一样,旧的戏剧制造一种庸俗生活具有意义的幻觉,重复老一套占据了戏剧的主导位置,新的戏剧遭到了冷遇与曲解,它冷酷直接的自省与超凡脱俗的精神性使得它恰恰像被困在湖泊中的一只海鸥,只能等待“二十万年以后的世界”找到种方式还海鸥以真正魂魄。就剧作家而言,奥尼尔曾经当过海员,他笔下《进入黑夜前的漫长旅程》中埃德蒙作为他自我的一种化身存在,他一生没有真正的家,大海才是他精神的归属,他逃避现实,走进那个真假不分的世界,融为雾的魂魄。埃德蒙的悲观厌世是基于他对那个自由宽广的世界强烈的欲望,因而他如此喜欢海,拥抱海的一瞬间他能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脱掉人那可鄙贪婪的躯壳,呼吸着就充满了意义。

然而,在《海鸥》中却只有一片湖泊,具有海鸥精神的人类似乎注定了要被囿困于陆地,美却也力量薄弱,只能作为精神暂时栖息的家园存在――特利果凌的钓鱼场所,然而这片只能作为暂时栖息地的湖泊却成为特烈普列夫赖以生存的皈依处。

那种纯粹而真实的,拒绝用任何世俗功利的方式实现的崇高精神与世俗生活在特利果凌心里被划分开来,他深刻自知狭隘而为之痛苦,写作已经成为维持他社会地位的机械化工具,与心灵无关,麻木僵化。正如特烈普列夫所说,“他的忧郁是真诚的”,特利果凌的自我厌恶可信而感人,但他却没有力量和勇气挣脱,因为他无法弃绝现实生活带来的庸俗幸福感,更不愿面对毁灭的结果。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没有自己的意志,软弱疲沓,永远顺从,需要别人领着我走。”他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内心充满着虚无感,却无力也不愿去打破改变这种生活。

特烈普列夫作为一个敏感而充满深刻尊严感的灵魂,他对自己戏剧中表述出来的那样一个精神时空有着难以遏制的渴求,他明白这在日常生活中是偏离了的错误方向,太难被理解认同,但他的心灵已经燃起的火无法浇熄,他尝试用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去湮灭这种在世俗看来近乎偏执的狂想,但毕竟被重复千遍的世俗生活不是他的轨道,于是只有死亡,彻底被内心火焰带来的精神愿望与痛苦现实吞灭,才能得到自由。他的精神追求对于世俗来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是剧中“二十万年以后的风光”。作者也深知这种追求的所带来的荒谬感,因而有了如下对话:“二十万年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那就给我们表演这个一无所有吧”。特烈普列夫愿意用生命去追求这样一个一无所有,这不得不说是人身上所能具有的极其动人的、较之特利果凌更为深刻的一种悲剧性。

剧中被毁灭了的尼娜最终寻找到另一种方式支撑自己活下去,“人要有忍耐的能力,要善于背负自己的十字架。每逢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她将“忍耐力”作为余下生命的精神支柱让人不禁想起《万尼亚舅舅》中苏尼亚与万尼亚舅舅的结局。他们都看清了生活的真实面目,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改变,只能任由残酷的生活带着他们继续前行,用一种崇高的精神力量(宗教)支撑着生活下去。剧中角色都深刻的带着自身的悲剧性与毁灭感,唯有阿尔卡季娜似乎生活在了幸福中,看破了这层幸福虚伪性的人们不得不面对幻灭。海鸥们认识到,海洋是“二十万年后的世界”,他们只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湖泊,有的海鸥找到了各自的方式依靠这个小小湖泊生活下去――特利果凌的自嘲;尼娜的“精神支柱”;玛霞用生活自我困狭。有的海鸥见到了大海再也不愿也无法遮蔽自己的双目于湖泊中生存下去,面对毁灭的结局试图寻找另一个世界的新生。

生而为湖泊中的海鸥,人们尽其一生试图维持生活平静无波的虚假表象,自知自省去逃离湖泊的人只能用毁灭寻找另一时空的海洋(二十万年以后的世界)。剧作关注到俄国一代知识分子自我审视之下看到的狭隘与对未来捉摸不定的惶恐追求,而这样的精神状态在至今的知识分子身上从未断绝,因而契诃夫的作品仍能触痛一代又一代敏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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