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后面(四)

时间:2022-04-28 12:02:06

大研镇的周围是大地和村庄,昔日,从田野上可以一直走进大研镇。现在大地已经后退了许多,但还没有后退到令人绝望,再也想不起来的地步。大研镇出去两公里,是黄山乡。如果顺着乡村公路进去。你不会对这村庄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继续深入,甚至住下来,才会发现这是真正的、美丽的、鸡鸣狗吠的乡村,与大研镇完全是两个世界。这村子为溪水、麦田和各种果树所环绕,乡上的干部说这溪流叫做鱼米河,我怀疑只是他自己这么叫。我问农民,他们说,不知道,它就是它嘛。村庄的,沿着溪流有一道长满青草的小堤,小堤的外面是田野、菜畦和许多苹果树。沿着环绕乡村的小堤走,那就是一条天然的音乐走廊。走几步,一群鸭子从某处钻出来,叫唤着;走几步,溪流遇到了小的悬崖,形成瀑布,猛响起来;走几步,一头牛“哞”地叫了一声;走几步,一只癞蛤蟆敲打什么似的弄出来一串声音;又走几步,一只公鸡红着脖子“咕咕喔”,这声音像阳光一样,使周围一下亮起来。盛开着的月季胡乱地在田野间出现,这里几株,那里几株,更多的则在乡村的庭院里,这里没有大研镇那样多的游人,它惟一的财富只是大地。那确实是富饶的土地,诞生在里面的村庄,给人幸福的印象,每一家的庄院都被果树、菜畦、鱼塘环绕,那些庄院都是花园。

进去,先要经过一条两旁种着月季、玫瑰的小道,这些巨大的花朵不是种植在盆子里,而是直接种在土地上,长得有一人多高,小道深处,才是画栋雕梁的四合院。我贸然进入一家,立即看到场圃中间坐着一个白头发、白胡子,黑红脸膛的大爷,他的形象正是古诗“故人具鸡黍……青山郭外斜”中坐着的那种老农。连忙招呼了,大爷热情得很,邀我进去坐坐看看,喝些水。我居然就看见他家左厢房的壁上贴着用不错的书法写下的我刚才想到的那首古诗,暗中思忖,这老农还蛮有品位。开了茶,闲聊中,才知道原来黄山乡在推出乡村旅游,那厢壁上的古诗,是干部帮搞的;才知道,这家是乡村旅游的重点户,挪威国的国王还来他家钓过鱼,为了防备国王大人在钓鱼中忽然小解,还由政府出钱为这家盖了一个卫生间,就在鱼塘边上。这家的一切都是旧的,旧的花园、鱼塘、屋宇、天空、燕子……只有卫生间是全新的,白瓷砖国王并没有用,稍后我就看见了国王和老农握手相视而笑的照片。稍后我更发现,这老同志其实并不是老农,他是退休的监狱管理员,这产业的主人是他的老伴和儿子。

所谓乡村旅游,就是把旅游者安排到农家,和这家同吃同喝同住,体验农家生活。据说,纳西族自古有好客的传统,所以使这种旅游方式成为可能,但好客和收费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从大研镇的发迹开始,丽江忽然发现,昔日革命要改造解放的一切,自然、古迹、艺术、老房子、宗教、巫术、手艺,甚至农家以不变应万变的日常生活,都成了旅游资源。这种乡村旅游的效果颇有些后现代的意思,像我从事过的“残酷戏剧”,那种戏剧的价值仅仅在于在原生态的生活与观众之间划一条叫做戏剧的线,“乡村旅游”很像这条线,那原本早已传宗接代不知多少代的生活,忽然有些戏剧化,如果不是收费很贵的话,那一定是相当累的,如果每天都有素不相识的人住在你家里,看你如何吃饭、洗脸、睡觉、干活,那一定是很难受的。但收费并不贵,比住大研镇那真是便宜多了,因为刚刚开始,来的人还不多。

我在黄山乡住了下来,我住的这家是一位退休的厂长家,他家的产业是他老伴管理的。过去一般纳西族的习惯是,女方要大男方两三岁,当家。这厂长年轻时出去读书,闹、革命、当区委书记、运动、离休……回来已经不会干农活,只能做做家务,抱抱孙子。这老伴则一生守着土地,侍奉老人,经过革命,把一切守住了,那土地就在她家的房前屋后,一个苹果坠地屋里都听得见。她真是一个绝顶勤劳而又精明智慧的妇女,掌握着种植庄稼和烹调美味佳肴的秘方,脸膛红得像苹果。她摸黑起床下地,摸黑回家,总是弯着腰的感觉,仿佛大地是她背着的一个包袱。她家四代同堂,全家八口人,四人在城里工作,三人在地里干活,有七亩地。她家住宅的面积有八分地,四栋房子,墙是土黄色的稻草和泥土合成的砖,每一块都有巴掌那么厚。一个场、一个水井、一个长满水草的水池;一个花园,还有一个大笼子,里面养着几只野鸡,厂长买来的,“作为观赏动物”。后院还有家畜们睡觉的地方,后门直接通往田野和苹果园,溪水在后门外载着落叶枯枝奔流而过。在丽江,大多数的乡村都是如此,这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传统,是大地造的福。

不久,我们和他家一道共进晚餐,那晚餐可口而丰盛,显然他们不会每顿都这么吃。我注意到晚餐的品种有粑粑和酥油茶,这和中甸与的主食是共同的,只是味道、浓淡粗细不同。其实人类的关系是由各种不同的食物链表现着的,在云南,滇西北,食物以牛、麦子、青稞为主。大理不喝酥油茶,牛在那里变成了牛干巴和乳扇,面食以喜洲粑粑著名。从丽江开始,酥油茶淡淡地出现了,丽江粑粑油气更重,热量更高。越往北,海拔越高,酥油茶越浓,出现在餐桌上的牛肉的块头越大,青稞取代了麦子,然后越过整个,那酥油茶的高原,在某个地方又随着海拔的降低而消失。大理往东南,在昆明,人们的鼻子连酥油茶的味道都闻不得,牛干巴和乳扇成了餐桌上的珍稀食物,大米和猪肉牢固地统治着餐桌。昆明往南,酸渐渐出现了,肉悄悄后退,笋、豆制品登堂入室。但餐桌上最基本的东西依然是大米饭。我们现在进入了另一个食物链,制作食物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讲究原汁原味,炒成了次要的,煮和炖,甚至生吃,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再往高处去,筷子就很不方便,手重新回到餐桌上来。我们的晚餐提前到了六点,原来的开饭时间是不见星星不吃饭,这是为了迁就我们,我们不是来自大地,看不见星星,我们的胃里挂着的是罗马表。我发现我们不能默然不语地吃饭,必须要找些话题来讲讲,共同关心的话题是没有的,就问些收成、养殖一类的事,问什么,就说什么,显得我们像是以前流行的调查队。对于什么话题都可以自己讲开去,并且毫不怀疑别人一定感兴趣的人,这场面就比较好对付。但对于腼腆的人,这种旅游就很为难了,并不能心静,而是紧张,担忧着怎么和人相处。其实农家很朴实,你完全可以放松,沉默也是允许的,毕竟付了钱,但还是紧张,和宾馆完全不同,除了付钱的床位、伙食,必要的搭讪,你面对的还有人家的私人生活,感情,你至少得考虑如何与这家人朝夕相处。这家一共有六个床位,分在两间屋里,可以接待四男两女。厂长说,这种事情,搞得多了,还是会烦,老人么,还是喜欢清静。尤其是遇着不喜欢的客人(我领教过这种客人,把云南的一切视为落后,优越感、普通话、大惊小怪,把人家的日常生活看成了民俗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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