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阳光的巷子

时间:2022-04-27 03:32:53

铺满阳光的巷子

我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时候,看见邻居堤奴搀扶着他哥哥从巷子那头过来了。他哥哥叫胡奴。为什么都是奴呢?这只是一种音译,是汉人译出来的文字。因为他俩不是汉族人。

堤奴看见我,就大声嚷嚷着说,啊呀,拂衣,你看,我哥的下巴掉下来了,咯噔,就掉下来了……

胡奴的衣裳那么脏,头发乱糟糟的,下巴真的耷拉下来了,清涎水像线一样挂在嘴角,真是丑。我忍不住笑起来,咯咯咯。

我的笑招来他俩的不满,堤奴回头瞪我一眼,凶巴巴的。他的头发很浓密,有点黄,还常常不戴帽子。真是邋遢。

我爹就是大夫嘛,他打量了一下,一手按住胡奴的后脖颈,一手托住下巴,往外一拉,一推,吧嗒一声,好了,下巴还原了。

胡奴动动脖子,动动下巴,能说话了。啊呀,他脸上激动起来了,洇出一坨红颜色来,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说,我以为,我的下巴永远合不上了,快要不行了。

堤奴也眉开眼笑起来。他说,阿哥,他刚刚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谁知,吧嗒一声,下巴就掉下来了。你看你看……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爹也笑起来,胡奴也笑起来。

胡奴跟我说,拂衣,你总是闷在家里读书可不好。潴野泽有一种水鸟,叫声很好听,脆练,婉转,你一定没听过,你去见识一下也好呢。

爹说,她一个丫头家的,乱跑什么,不好好在家待着,淑女一些。

堤奴却笑了,天啊,就你家拂衣?野丫头一样的。东城门外的槐树上,她都去掏鸟窝。马蜂窝也捅过,谷水河里也掉下去过,把骆驼骑到沙漠里去过,把我家的羊也骑着疯跑过……

爹嘿嘿笑着,笑容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水分,一把老骨头。他女儿干的那些好事,他心里清楚得很。动不动上墙揭瓦,好事没有,坏事一箩筐。

我说,潴野泽,难道你去过了吗?

堤奴一下子得意起来了。他说,前些天,去了。听了鸟叫,还吃了肥鱼儿,烧的。还有新鲜的酸。

我立刻心里痒痒起来了。

谁知,爹却黑了脸,瞪我一眼,收起对我的宠,说,喝米汤去!喝完写字。我别扭地坐下,吸溜吸溜喝米汤。爹说,吃饭声音小些成不成?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没规矩。

我只好忍气吞声,不发出一点声响地喝粥。我偷偷瞄了一眼,爹还是不高兴,上眼皮耷拉在下眼皮上。他的三角小眼睛因为生气,就挤得找不见了,脸上堆满老皮。坏老头儿,喜怒无常。

胡奴最喜欢看我挨骂。现在,他的眉梢翘起来,说明他在肚子里偷偷笑,而且笑得乱窜,压不住。简直气晕我了,若是我挨打,他一定高兴疯了。小心下巴子又乐得掉下来。

我就不相信,这么个坏老头儿能镇住我。嘁,才不怕他呢。

喝完米汤,我进屋去写字。写了十个字,就推开后窗,噌一声跳到路上,扬长而去。爹正坐在院子里,和胡奴兄弟下棋。那就好好下吧。

我去皮匠家串门。我们这条巷子,都是买卖人家。皮匠冬天总是裹着皮袍子,又长又笨。夏天的汗褂,油腻腻的,一点也不干净。他们的后院里,有很多大缸,缸里泡着羊皮牛皮,简直臭死了。

我得捏着鼻子玩,看他们把熟好的皮子捞出来,铺在白土地上,慢慢碾压,然后又丢进土里,反复。最后,把好的皮子绷在木头弓上,渐渐长,宽。一张皮子,熟出来,好,可以有生皮子的两三张大。不硬,很柔软。

不仅如此,熟皮子的毛色非常漂亮,白的雪白,黑的油亮,花的晃眼。摸上去,那些毛绵软温暖,让我忍不住把脸贴上去。这样的皮子,缝出来的衣裳暖和,穿着柔软。主要是在很寒冷的天气里,外面干活的人穿。我们是高原,海拔三千七百米。

我爹就有一件皮袄,罩了青布面子,冬天很冷的时候就穿起来,笨笨的,也好看。

皮匠家的小孩看我捏着鼻子,很不高兴。他吃饭都在这个院子里,也没有多臭呢。他说,拂衣,你的名字什么意思,长衣裳吗?我说,不是啦,是风吹来,柳条摆动,明白不?他点点头。我说,我的名字,就是风吹来,袖子,衣襟,柳丝一样摆动,懂了吗?

他高兴地跑过去给皮匠说,啊,拂衣的名字,意思是风吹着袖子摇摆,呼啦啦,哗啦啦!他们就哈哈大笑,真是让我生气。

他哥哥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铁哥们。那时候,我俩骑在一截破土墙上,齐心合力喊着号子:我是卑鄙小人,小人卑鄙就是我!一声喊得比一声响亮,证明我们都是小人都很卑鄙。我们还高声喊:

芨芨墩,绊马索,你说二十一,我点十万兵。

我们玩得土眉沙眼窝,一起牵手回家吃饭。

最可气的是他们有个表姐,巷子里卖杂碎的胡家的女儿,长着一张驴脸,翻着白眼仁。一看见我,就吊下长茄子脸,都落到半胸膛了,好像我白吃了她家五碗杂碎一样。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每次她到皮匠家来,我就郁闷地走了。

哼哼,我还不稀罕和她玩呢。我串门的地方多了去了。就算没人和我玩,至少,也可以躺在院子里的干草上晒太阳,看天空呀。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狠毒。雨很少来,风干干的。这样的毒日头里,适合晾晒东西。家里的棉袄皮袄,都要翻出来晒晒,巷子里充斥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儿。

家里开始炙炒药材,九地、防风、甘草、蟾蜍……

大人们都忙得陀螺一样。娘在制作面糟酒糟。黄米碾碎了,掺了角子,发酵,晒在毒毒的太阳里。

哥弓着腰,在马棚边的大青石头上吃力地砸胰子。胰子是猪胰子、羊胰子,从屠户那里买回来,一大堆,有点腥,还有血丝。掺了皂角,还有爹配好的香草、白芷、冰片等各种药材,掺在一起使劲砸。

这些东西反复砸半天,砸匀了,砸出草木的香味来了,就揉成团,晾晒在太阳下,翻动,晒干。这样的胰子,洗头发洗脸,有奇异的效果。头发黑亮,皮肤光滑,是原生态的护肤品。

别人家里嘛,就只有猪胰子、羊胰子和碱了,砸出来的胰子没有我们的好,有腥味,洗到脸上也一股味儿,腥膻得很。

阳光亮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哥哥砸石头的声音真有劲儿,哐当,哐当,他一身的好力气缓慢释放。

葡萄架下,成串的葡萄都熟了,伸伸脖子就可以咬一颗。过了中秋节,葡萄都要剪下来,在大坛子里发酵,酿葡萄酒。

吃不完的蔬菜都要晾晒了。青绿的菜叶,在柳条大篮里来不及变黄,就干了。挂在廊下,下雪的时候,娘就把这样的干菜丢进沸水里,翻滚几下,蔬菜就恢复到夏天的样子。门外飘着大雪,炕桌上摆着一碟青翠的菜,看着都好啊。还有大缸里的酸菜,炖着猪肉粉条,咕咚,咕咚。哥哥就咽着口水喊我,拂衣,你闻闻,真是天大的香啊。

整个下午都是哥哥砸石头的咚咣声,还有门外黄狗哐哐哐胡乱的叫声。我家的狗生人来了不叫,熟人来了也不叫,它四个爪子朝天睡得昏昏沉沉。

但是,如果对门哈家酒坊的花狗不在门槛上卧着,它就急躁起来,走来走去,胡乱叫几声。它胆儿很小,不敢过去到哈家找花狗玩。它一年四季只愿意远远地看着,只要花狗卧在门槛上,它就安心睡觉。

有时候,那条肥硕的花狗挤眉弄眼逗它,它才跟上跑到巷子外面玩去了。哈家的秃头老板就常常感叹,说,哎呀,拂衣嘛,野得很,胆子大得草上飞。可是看看她喂的黄狗,一跺脚它就吓得腿发软。这狗,憨墩墩的,也不知道依仗人势,张狂几下……

黄狗的叫声让我生气,这么软弱能干个啥呢?我起身,打算去把哈家的花狗撵出来,让它蹲在门槛上,再不要让黄狗牵肠挂肚地烦人。

哈家的门槛很高,我使劲儿才跨进去。院子比我家的还要大,铺了厚厚一层阳光。因为没有花草,也没有葡萄架,干茬茬地白。整个院子,现在,像个蜂巢一样,院子里搁满了硕大的酒海。

酒海是个什么呢?盛酒的柳条筐呗,很大很大,半房子高。知道了吧?柳条筐能盛酒吗?真的呢,不哄你。

柳条匠乌海爷正围着羊皮围裙,坐在地皮子上,慢慢编着一个新酒海。挑选好的柳条都浸在清水里,放在他手边。乌海爷很苍老了,干活慢腾腾的,花白的胡子上落满柳条絮儿。

他抬抬眼皮,说,啊呀,拂衣丫头来啦!给你编个蚂蚱笼子,要不要?几个躲在酒海背后忙乎的人,就探出半个脸大笑。我也嬉皮笑脸,老毛病复发,钻进一个正在晾晒的酒海里。花狗正在傍边歇凉,被我抄了一脚,它就吱哇吱哇乱叫着逃到门槛上去了。

酒海很大很大,能盛下五六个我。如果盛大胖子的话,也就两三个,最多了。乌海爷用柔韧的柳条编好了,酒海像个巨大的鸟窝,晒在院子里。一个大桶里,倒了猪血、牛羊血、蜂蜡、鸡蛋清、熟菜籽油,还有哈家的独家秘方,搁在一起搅拌,晃啷啷,晃啷啷。白蜡杆子搅拌很久很久,一身大汗的时候,才算好了。

哈老板把粗黑的食指伸进去,沾一点搅拌好的稠糊糊,拉成一条线,点点肥脑壳说,唔唔,好了,好了。

我得操心着,他常常偷偷使坏,在我额头抹一点,脸上涂一坨,哈哈大笑。他们都把我当玩具玩,有时候把我藏在酒海里,让我娘找半天。

调好的稠糊糊涂在柳条酒海里面,裱糊麻纸。糊一层,晒干,再糊一层。一边晒,一边糊。好几层之后,就放在凉棚下阴一阴,再晒。干了,再糊。如此反复,就好了。就能盛酒了。

清洌的酒,装在这样巨大的柳条酒海里,一点也不渗漏,很结实,和坛子一样。这样的酒海里发酵过的酒,有很醇浓的香,和坛子里的不一样。

不过,不能装水。一点水,就泡湿麻纸,漏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妙,酒和水,都是液体,但本质是不一样的。水是清纯的,酒多了一份黏稠。

哈家的院子里还有很多的坛坛罐罐,都是装酒用的。大坛子里我也爬进去玩。他家的地窖里我也进去溜达。哈老板无奈地说,拂衣,你这个草上飞,省省力气行不行?

他家的酒窖池,在后院。是柏木板镶嵌的,他们叫“柏香窖”,黑窟窟的,一个深坑,弥漫着酒香。还有一口井,井口是青石板凿的,磨得滑溜溜的。井上盖了一间茅草的亭子,四个柱子都被我咬过,有我的牙印儿。

当然,酒海嘛,也被我用针扎破过。他家的酒嘛,也喝过一两口,醉了,就耍酒疯。他们哈哈大笑,然后被哈老板背回我家,还给我妈妈。

乌海爷果然给我编了个蚂蚱笼子,拳头大,很玲珑,在他粗糙的掌心里灼灼发光,白亮白亮的。秃头哈老板吱溜吱溜喝一罐老茶,龇着黄板大牙笑着说,啊呀,拂衣嘛,这么大了,还玩蚂蚱呀?羞不羞呀?

院子的人都笑起来,笑声震荡在院子里,酒海也喀喀喀抖动。我不理他们,气昂昂地拎着蚂蚱笼子回家。现在嘛,他们就笑我。等他们生病了,牙疼,头疼,胳膊疼,就跑到我家去求我爹,可怜巴巴地说,啊呀,疼死人了,打一针吧,不要这么折磨人了。

既然他们觉得我还是个小破孩儿,逗着玩,那就哄他们玩玩吧,谁让我打小就是个泼皮娃娃呢。

从酒坊高高的门槛上翻出来,阳光不那么亮烈,柔和了一些。晃荡着蚂蚱笼子,进庄门的时候,看见黄狗又四蹄朝天满足地睡觉,醉生梦死的样子。我踢了它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下次自己去喊,少让心。

院子里,传来爹的大笑声。

我没有说话,知道他又要笑话我的蚂蚱笼子。而且,我的脸上又被涂了一点猪血糊糊,很狼狈。我的布裙子上粘满了柳条絮儿、尘土。因为钻了酒海,我的鞋子不成样子,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

我贼眉鼠眼的,想贴着墙根溜进屋子里。我可不想让大家再笑得岔气。他们总是把我当玩具,做开心果,真是的。

哥哥在厨房门口看着我,鼓着腮帮子,他的笑像火苗一样在肚子里乱窜。爹说,啊呀,这疯丫头,快去梳洗一下。说完忍不住喀喀喀大笑,好像有多么高兴的事情一样。他的牙齿都龇到耳朵根下了,差点就绕过后脑勺连成一圈。

唉,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我野孩子一样,拎着蚂蚱笼子,头发衣服都潦草不堪,脏兮兮的脸蛋,还不停做鬼脸。真是无药可救的野丫头。

我假装很伤心地叹口气,洗脸,梳头。装作听话的样子,翻书,写字。心里却暗暗盘算着,明天找胡奴兄弟,让他俩带我去看那种叫声很好听的鸟儿,看水草,吃肥鱼。

暑假快要结束了,再不想办法野一下,开学就再也不能四处溜达了。老师可没有爹这么好糊弄,若是赶上脾气厉害的胡老师,完了,作业都写不完,少一个字抄二十遍,我容易吗。

院子里的阳光还很热,我昏昏欲睡。梦里,就朝着一个湖边飞,找那种叫声很好的水鸟藏在哪儿了……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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