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土地引发的故事

法院发到国土局的土地查封通知函，被办公室人员收下后，放在了抽屉里，未及时归档，国土局地籍科工作人员以为这块土地能够转让，于是就办了手续。

在阳光下，2400多亩海产养殖场泛着诱人的水光，它鱼虾丰产，年产值上千万元。

面对物产如此丰厚的土地，28岁的方辉却难掩愤懑之情，他的父亲方哲富出钱买下这块土地又惹下官司和命案，锒铛入狱。另一方的王天福，为守护这块土地，他的弟弟王天顺身中七刀，命丧滩涂。

两方的怨恨由此升级，难以化解，争讼双方花掉数百万元的诉讼费和律师费。本刊记者调查得知，双方十年争讼的原因竟然是国土部门的一次“疏忽”。

围垦造田

1997年，为调动民间资本建设海塘的积极性，台州临海市政府出台政策，作为投资回报，投资方将取得围塘建设起来的滩涂地。

这份招商合约吸引了一位台州籍的商人王天福，王在海南昌台物资燃料总公司(以下简称“昌台公司”)任总经理。

1997年10月20日，临海市人民政府与昌台公司签订开发协议，约定海塘建成后，将临海红脚岩二期围区总共2400亩滩涂地交给昌台公司，使用期限为70年。

王天福的昌台公司遂将围塘项目对外招标，邀请施工单位进行建设。

一位朋友把围塘工程介绍给程兵，程时任浙江中厦工程建设公司的项目经理，他还让朋友打听王天福的底细，以核实王是否真的有实力开发这块滩涂，“浙江的几个大报纸都刊登了昌台公司要投资建海塘的壮举，我就深信不疑了。”

1997年12月，程兵见到了围塘工程所在地的政府官员，王天福俨然是当地政府的座上宾。据程兵陈述，一个名叫杨爱国的官员对王天福说，希望快点把海塘建好，造福地方百姓。

工程很快干得热火朝天。

但是，昌台公司却开始拖欠起工程款。按程兵讲述，依照当初合同约定，他每个月都会拿到完成工程量的90%的工程款，可直到1998年春节前，昌台公司这些承诺都未能兑现。王天福搪塞他的理由是，海南有一笔货款还未到账，需要拖欠一个月。

1998年春节后，程兵继续施工，一个月后还未见到工程款，他开始停工，“我已经垫资进去200多万元，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拖欠了。”

新的施工单位进驻

政绩工程的停工让当地政府很着急，以杨爱国为首的东洋镇政府领导来劝程兵继续开工，但是遭到拒绝。

王天福也从上海赶回临海，他把程兵约到临海宾馆进行谈判，他向程兵坦白，自己是没钱的，希望程兵撤出工地，等围塘工程结束后，从银行贷款回来，再还工程款。

程兵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考虑再三后，他还是决定退场，他提出条件，希望王天福给他100万元工程款，以付民工工资和加油站赊欠的油款。王天福表示同意，双方当场签订协议。

签订协议的第二天，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就找到程兵，希望他立即撤走。程感到愕然，他表示自己要拿到100万元合同款后才能撤退。

东洋镇政府见他不肯就范，就出动上百名穿着迷彩服的人员，对程兵的施工队强行驱逐。这时候，程兵才发现，一个新的施工单位进场---上海隧道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遂公司”)已经把公司标旗插到了自己的项目部前。

工人们顿觉受骗，把程兵关在项目部的小房间里，让他打电话去筹钱，否则就不放他走。程兵拿出“大哥大”，给王天福打电话，王天福以各种理由推脱。

三天后，程的家人以三分利息筹集到80多万元，付清民工工资和其他费用后，将程兵救出。

狼狈离场的程兵曾发誓要一刀捅死王天福，他说，他总感觉东洋镇政府与王天福合伙来骗他。

当程兵和王天福坐在一起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回忆起当时的遭遇，还带有一股怒气，谁都没想到，他们后来会为了共同的利益，一起打官司。

土地被查封

接替中厦的上隧公司最终将高标准海塘建了起来。

1999年初，按照当初协议，王天福的昌台公司顺利取得这块土地的70年经营权，但是，与程兵的中厦建设一样，上隧公司也未能得到工程款。

上隧公司将昌台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取得工程款。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将2400亩滩涂地进行查封，查封期间土地不得转让、抵押。

昌台公司由此进入困境，2000年12月，王天福的手下对外骗取工程保证金，牵连到王天福本人，王因此被上海市闸北区公安局羁押。

王素萍是当时昌台公司的副总经理，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王天福的女朋友，为了救助王天福，她想低价卖地救人。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王素萍回忆说，上海的律师告诉她，只要带150万元钱给举报方，就能救出王天福，让他免除牢狱之灾。

依据1999年6月份临海市土地估价事务所对该块土地的评估，这2400亩土地总地价为4960万元。

她委托律师，取得在看守所的王天福的书面授权。

据王素萍介绍，她都不知道这块土地能卖多少钱，她计算昌台公司的欠款，打算卖掉土地，除了支付拖欠的工程款外，自己能拿回150万元现金就可以了。她还委托东洋镇的镇长杨爱国找买家来接手这块土地。

事实上，这是一次明显的违规行为。

与昌台公司也有建设工程款纠纷的浙江五联建设的项目经理黄国富，曾到法院，要求查封昌台公司的2400亩土地，法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土地已经被上隧公司查封掉了，一物只能接受一次查封。

与黄国富一样，倾家荡产的程兵在法院也得到如此的答复。于是，这两人频繁联系，在王天福入狱后，他们希望上隧公司能取得工程款，他们就能追讨到尾款。他们甚至和上隧公司取得联系，希望三方一起行动，拍卖掉这块土地，要回昌台公司所欠的工程款。

依照4960万元的评估价，程兵和黄国富隐约看到自己胜利的曙光，他们觉得，只要银行拍卖掉这块土地，自己的工程款就能有着落。

不足评估价一成价格卖掉土地

王素萍开始张罗着卖地，临海杜桥人方哲富却想着买一块土地。

方哲富是杜桥镇的一个包工头，在他的儿子方辉眼里，父亲方哲富是一个“土八路”：早有千万身家，却常年浸泡在工地，只舍得买20块钱一件的衬衣。

方辉回忆，一位在临海市国土局工作的杜桥同乡找到了方哲富，向其介绍昌台公司围塘出来的2400亩滩涂，方哲富当场表示有兴趣。

时年16岁的方辉和父亲方哲富一起到了东洋镇，东洋镇镇长杨爱国接待了他们，并带他们一起去看这块土地。

方辉记得杨爱国曾对方哲富说，你要救救王天福，就把这块土买下吧。

这块评估价为4950万元的土地，王素萍与方哲富双方成交价是418万元。为了保险起见，方哲富与王素萍约定，土地证办好后才付款。

王天福告诉本刊记者，他是在看守所里委托王素萍处理债务，从没说要让她以评估价十分之一的价格把土地处理掉。

对于418万元的价格，程兵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围塘建设的投资是1000多万元，怎么能如此低价卖掉？

多年以来，王天福和程兵一直认为，这笔买卖有着不可告人的内幕。

多位官员涉案

值得一提的是，2001年5月9日，方哲富和王素萍来到临海市国土局办理过户手续时，工作人员替双方办好了手续。

看到土地证到手后，方哲富将购买土地的钱交给王素萍。

数日后，作为昌台公司的债务人，程兵和黄国富接到朋友电话，告诉他们2400亩土地转让的事情，他们感觉不可思议，于是向有关部门举报。

临海市国土局副局长毛志勤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如此解释这段插曲：法院发到国土局的土地查封通知函，被办公室人员收下后，放在了抽屉里，未及时归档，国土局地籍科工作人员以为这块土地能够转让，于是就办了手续。

拿到卖地款后，除了缴纳一部分工程款外，王素萍将150多万元的钱带在身上，准备去上海救王天福。

上隧公司也向临海市国土局发来公函，要求撤销这块土地的买卖。临海市国土局这才发觉工作失误，立即发文撤销方哲富的土地证，公安部门立即冻结了王素萍的账号，并将她抓捕归案。

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庭的李荣达法官找到被关在看守所的王天福，询问他委托王素萍出售土地的一些情况。王天福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李告诉他，王素萍把查封期的土地卖掉了，是要坐牢的，王声称，李荣达在看守所里逼迫他签字同意以418万元价格卖掉这块土地。

王素萍被抓获后，给王天福救命的150万元钱全被收缴。政府部门出面又筹集50万元钱，凑足200万元给上隧公司，上隧公司收钱后把土地解封，临海国土局又重新做土地证发给方哲富。

王素萍营救王天福的行动以失败告终，王素萍如此总结：人没救到，钱没拿到，地也没了。王天福最后被判刑8年，得知王素萍在低价卖地后，王天福从此拒见王素萍。

2005年起，王素萍写信到各级部门举报，将这桩土地交易的内部细节全部披露，她承认，为快速让这块被查封的土地证过户，她曾向时任临海市国土局分管地籍工作的副局长林玉辉行贿5万元和一张老虎画。2009年4月30日，林玉辉被临海市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年6个月。

随着事件调查的深入，当时到上海提审王天福的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李荣达，亦被查出在该块土地上的经济问题，受到内部处分。

2009年，台州本地媒体曾以《2400亩滩涂使用权归属讼争10余年，官员腐败成事件肇始者》为题，对该案进行报道，直指临海市国土局副局长林玉辉违法办证的行政行为是一系列悲剧的起源。

又添命案

国土部门把土地证发给方哲富后，打开了该案的诉讼之门。

作为昌台公司的债权方，程兵和黄国富坚持认为，如此低价的买卖是无效的，并展开旷日持久的诉讼，将方哲富作为第三人告上法庭，目的就是要法庭确认方哲富与昌台公司的土地买卖合同无效。

这场诉讼几经反复，让双方的体验犹如过山车。方辉曾记得父亲方哲富败诉后的黯然神伤。

方辉认为，这块土地是王素萍和杨爱国一起设计的一个圈套，“杨爱国知道王天福的债务成堆，还要拉人接盘，是恶意欺诈。”

随着土地的增值，这场诉讼也逐渐升级，官司打到省高院，最后上诉到最高人民法院。两方都使出浑身解数为赢取官司而努力，在2004年3月25日，该案在省高院再一次开庭，休庭期间，方哲富情绪激动地踢着法庭外的花缸，他大声地对黄国富说，你们不要继续搞了，本来台州中院就应该你们赢的，我花了200万元才打下来，大不了这次我再花200万元。

程兵回忆此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他说，方哲富下不来了，只能花钱把官司打下去了。

2005年4月15日，方哲富带着数十人前去清理养殖场，与王天福的弟弟王天顺发生冲突，方哲富的一位远亲潘杰拔刀追砍王天顺，王身中七刀，当场死在滩涂上。

方哲富被拘留一年后，2006年4月17日，台州市检察院对方哲富做出不的决定书，理由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王天顺的家人遂到处告状，要求重新审判。2006年底，方哲富再次被抓入狱，2009年，5月8日，方哲富在临海市人民法院被判有期徒刑11年。

难以调解的积怨

这场土地的纠纷终于等来最终的判决。2009年11月30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再审判决，维持2003年的浙民一终字第280号为准，确认昌台公司与方哲富的转让协议无效。

这场经历十余年的诉讼有了结果，但却无法执行。

昌台公司曾多次要求国土局办土地证，却遭到拒绝。临海市国土局副局长毛志勤告诉本刊记者：“案件需要中院来协调，我不想再看到死人了。”

毛志勤说法的是，如果给昌台公司办出了土地证，那就意味着昌台公司要强行去清场，“上次死的是王天顺，这次估计就是老方的儿子方辉了。”

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也在积极协调双方，希望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庭法官杨振东表示，希望大家能坐下来谈一下。他也曾约见过方辉，当方辉谈到殷实的千万之家，因买这块土地导致家道中落时，声泪俱下。

“我们家有什么错？花钱买土地，他们之间的债务纠纷，搞得我们一家人都无法团圆。”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方辉感慨万千，他现在安静地等着父亲方哲富的出狱，“我替我爸守着这块土地。”

从中协调的杨振东感到忧虑：“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工作，让案子有个了结。”但是，他对前景不太看好，“双方积怨实在太深。”

2009年3月19日，王天福出狱，此时的方哲富却在狱中。经历了曲折的十余年诉讼，两位重要的当事人王天福和方哲富却从未谋面。

“现在我出来了，他却进去了，或许我应该去看看方哲富。”王天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