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云托月说茫父

时间:2022-04-21 08:21:16

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时代,也是一个物极必反、人心思变、思想活跃的时代,这时的学术和文艺也处在转型的过程当中,涌现出很多大师级的人物,堪称群星灿烂。这些大师不但有深厚的国学根底,而且大都有西洋或东洋留学的经历,学贯中西,贵阳的姚茫父(姚华),就是其中十分耀眼的一颗明星。

姚华身后寂寞,他在古文字学、声韵学方面造诣极高,也发表过一些很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研究成果,但只见于他的文集《弗堂类稿》,他的《黔语》在方言研究领域别开生面,但直到1988年才问世,而且不是单行。他没有出版过一部有一定规模的专著,因而容易被人忽略。他的戏曲论著,如果未被任二北收入《新曲苑》,恐怕也难逃湮没无闻的命运。他的山水画表现了贵州山水雄、奇、险、秀、幽五美兼备的特点,远远超出了当时山水画坛或单凭臆想或临摹古人陈陈相因的状况。但是他还是用了细笔山水的画法,和齐白石等人大写意花鸟的奔放的画法相比,明显地缺乏视觉冲击力。茫父先生在山水画内容上的创新,被传统笔法湮没,所以显得孤独,没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那样抢眼。郑天挺先生说“贵筑姚先生以文章名海内三十馀年,向学之士莫不知有弗堂先生。”

在茫父的社交圈中,均受到他的师长、朋友和学生们的敬重,这足以说明他的人品和他的成就都有过人之处。古人说“不知其人,视其友”。现在把姚华的朋友作为评判姚华的参照系,下面以师、友、学生这个次序,介绍几位茫父的朋友。

严修

1894年任贵州学政的严修,因请开经济特科一事声名大噪。严修一生致力于发展新式教育,又有一颗为杰出人才提供施展拳脚的舞台的公心。1895年姚华中秀才,陈叔通说:“天津严先生修提黔学,诧为奇才,拔置县学第一。由是博涉群书,凡辞章、考据、义理靡不纵览。”(据邓见宽《姚华年表》引《家献续编》)严修知道姚华家贫无书,就把自己带来的14箱书借给他读,使姚华打下了扎实的学问根基。姚华50岁生日,严修赠诗云:“我忝(辱,谦词)名修愧欧九(欧阳修),君生丙子比苏髯(苏轼)。出人岂止一头地,书画诗文绝过三。”对姚华的成就,赞不绝口。1926年茫父中风,严修讯问病情,茫父《答严范孙夫子》二首之一说“孑遗晚年师弟,病同骨肉关情。”其二说“一经《谷梁》未熟,偏教废疾先撄。属籍郑门能起,临风稽首康成。”此诗化用东汉郑玄(康成)批评何休《谷梁传》注失误的《起废疾》书名,说老师给了自己与病魔抗争的力量,也表现了他藐视病魔的乐观精神。他的《代笺呈严范孙夫子见讯病况》也说“暮年师弟关骨肉”,再次强调师生之情堪比父子。

梁启超

梁启超恐怕是茫父朋友圈中当代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名字,因为中学历史课本要提到他。我们谈到两个人交情的深浅,有一个标准就是他们对彼此的日常生活状况了解多少,在姚茫父50岁生日的时候,梁启超写了一首祝寿的诗,其中说:

……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挥汗水竹石,呵冻篆分隶。弄舌昆弋黄,鼓腹椒葱豉。食擎唐画砖,睡抱马和志。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晡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烂漫孺子心,谠荡狂奴态(狂放不羁者的老脾气)。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

梁启超用诙谐的口吻,生动地描绘了茫父的生活状态。茫父的答诗则表现了不服老的意气:

……不信五十年,曰艾(老也)艾犹未,皇皇仓籀业(指古文字研究),董理非细事。请于十年役,为除群言蔽。发愤今以始,石田有良岁。……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病逝,《公祭梁任公先生文》是茫父的手笔,因为是“公祭”,当然要表达社会人士的共同看法,因为由茫父命笔,自然也熔铸了茫父个人的感情。祭文说任公“应运而生,为国之宝。”说任公的功绩,是“开群氓之塞,导众智之(才智)。”说任公的文章,“钩深致远,用心之周;又温故知新,肆力之勤;沟纳众流,吞吐群伦,故能佩实成秋,风人逾春。”说任公的修为,达到了“忧患而不以为困,推崇而不以为誉”的境界。以上诗文,表现了二人相知之深,友情之笃。

陈师曾

陈师曾名衡恪,号朽道人,朽者,室名槐堂,他和姚华都生于1876年(丙子年),有同庚之谊,既同岁,又有共同的爱好,当然感情更好。陈师曾出身名门,祖父陈宝箴曾入湘军曾国藩幕,光绪年间当过湖南巡抚,在湖南推行新政,卓有成效。后因保荐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而免职。其父陈三立,是著名诗人,他弟弟陈寅恪是著名学者。师曾夙承家学,又曾留学日本,以书画篆刻名播海内外。梁启超说师曾以字作画,画中有篆,有隶、有楷、有行、有草。他的画放纵而有法度,他的篆刻尤为世人看重,早年学吴昌硕,故以“染仓”名其室。1918年以后,形成自己的风格。他常与齐白石切磋,故齐诗有“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之句。师曾亡后,他的学生王友石先辑《槐堂画语录》,后述《槐堂摹印浅说》,齐白石为《槐堂摹印浅说》作序,说师曾的篆刻,刀法篆势,苍劲超雅。

茫父40岁生日,师曾画一山水扇面,并题诗一首为贺,诗云:“四十浮沉我似君,不如意事日相闻。何如此老山中住,步出柴门闲看云。”他又有一首《题姚重光山水画》诗,云:“好山到眼散千忧,草稿真能尽意搜。此境旁人不投足,荒湾野水似同游”。并有小注,说茫父画山水“孤峭生硬,与我同趣。”茫父为师曾的画题诗更多,当时甚至有“陈画姚题”之说。其中《题朽道人京俗画册十七阕》和《续题朽道人京俗画册十七阕》这34首词,尤其脍炙人口,画和词互相补充,不但有高度的艺术价值,更有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师曾死后,茫父把师曾《京俗图》和自己所题的34首词合在一起,题为《猗室京俗词题朽道人画》,由琉璃厂淳清阁影印问世,作为二人生死不渝的友谊的纪念。

得到师曾亡故的消息,茫父写了一首七律《哭师曾》,其中间四句说:“一死成君三绝绝,几人剩我五穷穷。清秋湖海添新泪,隔代文章见故风。”三绝指诗书画,是用《新唐书・文艺传(中)・郑虔传》的故事,其实还应加上“印”,为四绝,“几人剩我”是说连师曾在内,这一年有三位同庚去世。“五穷”是用韩愈《送穷文》的典故,说自己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意思,实际上不仅是说自己,也包括师曾在内。“隔代文章见故风”,是说后人看到师曾的著作,可以想见前辈的风范。

陈叔通

陈叔通,名敬第,也是茫父的同庚之一。他是清末翰林,留学日本时,与茫父是东京法政大学同学,归国后,二人又与邵仲威等人创办私立法政学堂,后又与另一同庚好友范静生等人建尚志学会。辛亥革命后,姚、陈都被选为临时参议会参议员。陈叔通与梁启超是好友,政见亦同,所以在戊戌维新,反对袁世凯称帝等斗争中,他都积极参与。后来,他投身实业,担任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浙江兴业银行董事。抗日战争中,积极从事抗日救亡运动,抗战胜利后,他反对内战,投身爱国民主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他出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华全国工商界联合会第一、二、三届主任委员。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

茫父与陈叔通情同兄弟,茫父50岁生日,叔通赠诗,茫父答诗有“年来兰玉多摧折,益感南飞失雁群”之句,说近年老友离世者多,自己更想念叔通。《六月十八日叔通50岁生日,依前韵寿之》第四首说:“最羡徐陵南去好,兰成老矣更何群。”兰成是南北朝大作家庾信的小名,庾信为南方人,而晚年滞留北方,茫父借指自己,说老朋友逐渐凋零自己更觉孤单,含蓄地表达思念之情。

新中国建立之初,陈叔通主持出版了《姚汤杨三家书画集》(选茫父、汤定之、杨无恙三家作品),陈叔通在“序”中说:“读斯集者犹可想见其为人。茫父泽古深,随意抒写而书味盎然。颖拓是其创作,惟妙惟肖,不涉纤巧。”1957年,陈叔通又编成《贵阳姚茫父颖拓》一书,征集名家题词。经他的努力,茫父的美术作品得以广泛流布,为日后的研究工作打下了坚实基础。

徐志摩

徐志摩非常欣赏茫父的《五言飞鸟集》,因此愿意为它的出版奔走,茫父自己也很在意这本书能否早一点出版,就在这篇序里,徐志摩说茫父“去年(1929年)曾经一再写信给我问到这件事”。

徐志摩在给茫父演绎的《五言飞鸟集》写的序里说:“茫父先生在他的诗里,如同在他的画里,都有他独辟的意境。

……茫父先生下笔的胆量正如他运思的巧妙,他可以不断的给你惊奇与讶喜。……一枝花、一根藤,几件平常的静物,一块题字,他可以安排出种种绝妙的姿态。茫父先生的心是玲珑的。

他又说:文字只有在诗人的手里是活的。……文字本是一种多少的障碍,一种不完全的工具,诗人就能使那一重障碍微薄得像一层轻纱,他使你不但在一瞥间望得见实在世界(那就是理想的世界)的本真,他还渲上一些他的人格的颜色……因此关于他的翻译是分外的难。难不在文字,而在你译的人能否完全的体会到他那时的一点极微妙但极真实的灵机。”

徐志摩与茫父可称是忘年交,徐志摩有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和丰富的创作经验,他对《五言飞鸟集》的评价,反映出年轻一代对茫父诗歌艺术的认同和接纳。

梅兰芳

茫父研究戏剧,在戏剧理论和戏剧史方面都发表过重要的研究成果,而且审音协律,在传世剧本的校勘上也下过很深的功夫。他的好友中也很有几位戏迷,如罗敦砘剐垂不少剧本。那时一般研究戏剧的人,多少都能唱几嗓子,梁启超《祝姚茫父五十寿》诗,有“弄舌昆弋黄”之句,大概茫父于昆曲、皮黄(京戏)都能哼上几句(“弋阳腔”到清朝已融入其他剧种),因此,茫父与菊部人士多有往还,也是很自然的事。何况当时的京剧名角业馀多喜欢学画,像梅兰芳的师辈如王瑶卿,就是茫父的画友。

梅兰芳是程砚秋的老师,但两人都是茫父的徒弟,梅兰芳在《忆泰戈尔》一文中回忆,泰戈尔问他:“听说梅先生对绘画曾下过功夫。”梅兰芳告诉泰戈尔:“那天出席的画家如齐白石、陈半丁、姚茫父……都是我的老师。”并且指着茫父先生说:“我爱画人物、佛像、曾画过如来、文殊、观音、罗汉像,就得到姚先生的指导。”茫父对梅兰芳的画,也赞赏有加,他的《减字木兰花》下片说梅兰芳所画山茶腊梅“秀才风味,浅墨轻红都雅致。”余时先生在《姚茫父与梅兰芳》一文中说:“‘秀才风味’实指无匠气和庸俗,应该说评价相当高了。这种画格同梅兰芳的台风也是有联系的。梅兰芳在舞台上创造的角色雍容大度,典雅非凡,这与他台下的艺术爱好不无关系。”姚华偏瘫后,梅兰芳前来探望,姚华作《喜缀玉见候道故》二首,其二云:“风云无端变态,死生有样交情。二十年来旧事,尔我相看泪倾。”可见二人交谊之深厚。

程砚秋

程砚秋不但跟茫父学画,也喜欢收集老师的作品,茫父称赞程砚秋的表演,着眼点也在高雅,他在《赣馆观艳秋〈思凡〉即事柬锒》诗中说:“又系风怀哀窈窕,未随时眼买胭脂。”(锒即罗敦恚┞薅砗兔8冈谇宄末年都在邮传部供职,又都爱好戏剧,都欣赏程砚秋的才艺,共同操持让程砚秋拜梅兰芳为师,成就了一场艺坛佳话。程砚秋也不负众望,终于成为“四大名旦”中的第二名(第一名是梅兰芳)。罗、姚二位提携后进,成人之美的精神和作为,也是艺坛佳话。

受业弟子之一――王伯群

茫父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赴京会试落弟,回乡从事著述。二十七年(1901年)开始在贵阳讲学。次年,应刘显世之聘,赴兴义县,任笔山书院山长(即校长)。与他的学生王伯群结下了终生的友谊。

王伯群,名文选,兴义县人,贵州兴义系军阀刘显世的外甥,18岁丧父,入笔山书院。后留学日本,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他与梁启超、蔡锷等人和他的胞弟王文华策划组织护国军,武装起义反对袁世凯。袁世凯后,王伯群出任广州护法军政府交通部长、大总统参议。1923年参加,1924年捐资在上海创办私立大夏大学,1926年随军北伐。南京国民政府成立,王伯群任交通部长。

王伯群与茫父的师生情谊,数十年如一日,王伯群每到北京,一定拜望老师,王伯群为茫父刊行了《弗堂类稿》三十一卷,在《姚茫父先生类稿序》别强调茫父“为教必迎机而道,要于学行合一”。赞扬茫父“行洁而品峻,尤异乎今之人。”

受业弟子之二――吴宓

1911年3月游美肄业馆改名清华学堂,学堂监督范源濂与茫父同庚,又同是梁启超的好朋友,而且在殖边学堂共过事,范对茫父非常了解,所以请35岁的茫父到清华教书。当时,17岁的吴宓是清华学堂的学生。《吴宓日记》中记载了吴宓认识茫父的过程:1911年4月6日所记:“国文教员姚,腐败非常,胸中毫无宿学”;4月18日所记:“姚亦有可取处,盖其人喜为新异之议论,其评文也亦如是,比之迂儒殊有间也”;到9月30日,就连称呼都变了,开始称为“姚重光先生”,随后所记的是“其学问如何博精,其议论如何明通,其于文之道实真有所得,讲授至详且醒,岂杨所能及其万一者乎!”1916年吴宓赴美留学,与陈寅恪、汤用彤有“哈佛三杰”的美誉。1925年,出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

吴宓于1935年发表的《空轩诗话》说:“贵筑姚茫父师,辛亥在清华授宓等国文,以书画、金石、诗词名于世。”他引用梁启超《寿姚茫父五十诗》和茫父答诗后,说“两诗谐谑天真,谁谓典雅之文言文、有音节之旧体诗不能描写实际之生活哉!”茫父的诗词赋等,就经常在吴宓主编的《学衡》杂志发表。

1949年以后,吴宓留在大陆,1950年起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授,当过四川省政协委员。吴宓在美国学的是比较文学,他是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开创者。

受业弟子之三――郑天挺

著名历史学家郑天挺当年在北京大学读书,课外到莲花寺听茫父讲学。郑先生和他的同学把听课的笔记校补订正,整理成完善的本子,命名为《弗堂弟子记》。

郑先生早年成名,不但学术精深,而且行政能力很强。抗战时期北大、清华、南开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郑先生当时担任北大国学研究所的副所长。抗战胜利后,协助傅斯年接收伪北大。全国解放后,高校院系调整,郑先生调到南开大学,他的最后职务是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兼副校长。

郑先生在1936年为茫父《莲花庵书画集》写的序中说:“贵筑姚先生以文章名海内三十馀年,向学之士莫不知有弗堂先生。晚年潜翳古寺,出其馀绪以为书画,见者惊为瑰宝,而文名反为所掩。”1981年给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信(后作为《书适》代序)说:“(茫父)先生继乡先辈郑珍、莫子浦后,努力经史之学,尤精《说文》、音韵、金石书画、词曲乐律,实为一时大师。”

(作者系贵州文史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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