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层皮到无处着陆

时间:2022-04-20 06:31:35

“我喜欢用衣服来做作品,衣服就是人的‘第二张皮’,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藏着很多故事。我的作品取材大多是生活中的东西,都跟人有关,不管是衣服还是金属。”

作品《尹秀珍》创作于1998年。10双尹秀珍和母亲、亲戚一起制作的老式女布鞋,每双鞋都塞着一个印有尹秀珍特定时期照片的鞋垫。10这个数字象征着母亲十月怀胎,10双鞋分别对应着尹秀珍从小到大的10个时期。

生于1963年的北京的尹秀珍,童年正处于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年春节,她都会焦急地等在缝纫机前的母亲旁边,新衣服还没接袖子,她就要先穿上试试。那时一双鞋也要穿1年,“布鞋前边快破的时候我就特别紧张,用胶布从里边塞上。”

尹秀珍小时候穿的是母亲做的条绒布鞋,不是其他女生在商店买的白色塑料底布鞋。因为经常修补,尹秀珍的布鞋是“花底”的,而且特别厚、硬。下楼梯、逛商店,她能踮着脚尖跳芭蕾,周围的人都看她。

母亲娴熟精湛的缝纫技术,曾让她觉得目瞪口呆。她觉得母亲为她做的、补的衣服,算是最早的艺术熏陶了。

后来她考大学,理科没考上,决定考艺术院校。外边报班,考了3次才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母亲让她好好考,不要有心理负担。她自觉惭愧,在父亲的单位找了个刷油漆的临时工作,补充些家用。“那时候刷油漆就像画画一样,活快,刷完了就去看美术杂志,周末去补习班学习。”

“我那时18岁。现在都说什么青春,我的青春好像一下就过去了。”

尹秀珍1992年同大学同学宋冬结婚,婚后二人住在西单某条胡同里(后来搬到了昌平),从事教职工作。宋冬工作的学校近,课分散,经常早上起来上节课,上完回家睡觉。尹秀珍的学校要骑车40分钟,课比较集中,经常一上就是一天。她觉得她的课堂“比较费神”,因为要辅导准备考艺术院校的高考学生,她想让每个学生都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我不喜欢半个班都是一个风格,但领导说这里不是大学,这些学生要考大学。”

二人婚后的生活有些拮据,他们在周末还要一块早起骑着自行车去少年宫教课。每个月计算收入的时候,宋冬和尹秀珍都会合计如何分配这些收入。“那时候拿到钱的喜悦,和现在人绝对不一样。”

早些年他们曾和朋友们自发组织一些展览,第一次展览是腾空了一个朋友家的一间屋子,把作品拿了过去。后来的展览地点经常选在百望山、小汤山这样的“野”公园里,“找个朋友开着面包车,把作品都拉过去,再找几个好朋友。”所以尹秀珍早期的装置作品都是室外的,他们早期的作品,很多就直接“扔”在了外边。就这样,白天尹秀珍和宋冬上班,晚上他们就商量下礼拜去哪“展览”,“那时候就是觉得好玩。”

尹秀珍从1994年开始接触装置艺术,宋冬做艺术需要一些电子设备,比如照相机等,家里经济条件更加紧张。宋冬曾回忆俩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尹秀珍对他说,你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就行。他还曾和尹秀珍开玩笑说,“找你找对了,没管我要过戒指、钻石”。但尹秀珍有个“百宝箱”。这个小箱子里边的东西很多,比如有铁丝绕在一起的小石头,比如一个木镯子。

那个木镯子是尹秀珍有天在外边捡到的,她拿回家里,宋冬用橙色的颜料在镯子上画了条龙,尹秀珍特别喜欢,把镯子收藏了起来……

1998年,尹秀珍因为搞展览经常向学校请假,学校领导抛给她一个问题,到底是想成为一名全职艺术家,还是成为一名教师。尹秀珍想了想,背着家里人辞职了。好在当时德国的一个艺术基金会为她提供了一个出国的机会,这次活动对方提供了很可观的经费。尹秀珍想着去德国省吃俭用,回来再靠剩下的钱过一阵子。

就在回国之前,她得知她的装置作品《衣箱》有了买家。

装置作品《衣箱》创作于1995年。尹秀珍把自己30多年穿过的衣服,用混凝土封在了她父亲亲手制作的使用多年的衣箱中。她在衣箱中写道:“衣箱中的衣服是我三十年来曾经穿过的,上面有我的经历、你的记忆和时代的印痕。”

尹秀珍叠好、缝纫、用水泥封存自己旧衣服的过程,也是她对自己记忆、成长经历的梳理。《衣箱》是她个人的纪念碑,在当时以5000美元的价格卖了出去,尹秀珍感到很无奈和惋惜,因为当时太需要钱了。

作为这件作品的主要材料的“衣服”,后来成为了尹秀珍创作的常见元素。“我认为‘衣服’是人的第二张皮,它有表情,有语言,与时代有关,与历史有关。”“我对这些衣服上特有的印痕——‘经历’非常感兴趣,将不同人不同的经历用作品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集体’,在作品下隐藏着‘集体潜意识’。”

“在这十几年中我收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数不清的人的经历(旧衣服),这其中有家人的,有朋友的,有素不相识的人的,经历是不能复制的,把这些经历缝合在一起,开始了它的新历程。”

刚才提到的“集体潜意识”,后来成为了尹秀珍作品的名称。尹秀珍将一辆20世纪90年代北京常见的面包车切割为两部分,然后用好几百件衣服做成10多米的通道连接面包车的两部分。观众走进车内,会听到20世纪90年代的流行音乐,还可以坐在通道内的木板凳上休息体验。

“因为个体是组成群体的单元,展出的那辆被抻拉得很长的‘小面(小面包车)’,把400多个个体经历和意识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集体潜意识的精神空间。而个体中的个性化在这个集体的集合中被同化。事实上,即使是关于个体记忆层面的作品也带有很大程度上的共性记忆。个体在这个极具变化的时代具有非凡的变异性,它在被放大,被抽象,被消化。”

尹秀珍的作品越来越关注处于全球化进程中的当下生活的思考。2007年的《军械库:武器》中,她用旧衣服和日用品制作成电视塔形的武器,悬挂在当时作为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场地的军械库里,这些武器的下面是一个个油桶。“我一向对空间和背景感兴趣,这个有悠久历史的军械库在完成了历史使命之后成为了文化的空间,而在历史上它充当着血腥战争的后援。而一切战争所争夺的就是利益。今天世界上的战争仍然未停止,但战争的形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意识形态、信仰、宗教、不同利益集团的争斗,除了军事化战争形式,还透过媒体、互联网等非军事化武器进行另一类的较量。这次我利用军械库中的油桶,再用从各地收集的旧衣服和日用品等制作成210个电视塔形的武器,这些武器像远古时期的长矛,在尖端的部分绑上尖刀,这些长矛危险而脆弱,将这些武器悬挂在油桶的上空,使整个空间成为‘真’的军械库。我把这件作品命名为《军械库:武器》。电视塔是城市的地标之一,它们在不同城市和国家做着同样的工作,甚至连样子都差不多,这也许是全球化特征的一部分。它们是媒体传播工具,不同的声音在空中交战,控制着它管辖的世界。”

2013年,尹秀珍的全新个展“无处着陆”开展。与展览同名的作品《无处着陆》,似乎暗示了某种不安的旅程:倒置的飞机起落架,顶着倒置的以黑色旧衣物制作而成的巨型轮胎。展览的开幕首日,一身黑衣的尹秀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频频离开,去看看她在画廊歇着的80多岁的父母。

尹秀珍很少和父母家人阐述她的作品,但家人都很支持她。一家人曾共同完成过《旅行箱》这件作品:尹秀珍、母亲和妹妹缝纫,爸爸做支架,哥哥安装箱子里面的灯,姐姐负责做饭。如今父母年事已高,尹秀珍没有再让他们参与到作品制作中。

举办这次个展的画廊佩斯北京位于北京798艺术区,开幕当天,来自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穿着形形的衣服鞋子走进这里,建构着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其他人的周六午后经历。开幕现场,好多人向尹秀珍递送名片,尹秀珍说她母亲看到这一幕,特别高兴。

Q = 《旅伴》A = 尹秀珍

Q:在你早期的作品《龙门阵》中,北京出生的你,以成都人的生活方式作为创作的切入点,这里有什么想表达的内容呢?

A:《龙门阵》是1998年创作的,是在展览中制造一个茶社空间,用我在成都街头拍摄的茶馆中休闲喝茶人群的大幅照片制成软墙壁。观众可以在其中免费喝茶吃瓜子。在全中国人们都在“忙”的时代,把这“休闲”生活放大。成都人的闲和自在是典型的,而这种似乎不符合时代脉搏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深思我们在“忙”什么。我们是应该停下来想想了。

Q:在这次《无处着陆》个展中,你提到有了小孩之后更忧虑了,更想通过作品来表现这种忧虑。这些忧虑是否和社会问题有关?

A:之前不同时期的忧虑不一样,但你有了小孩以后,你会想她以后在社会上是怎么样,我呼吸什么空气,我就想她呼吸什么空气,我给她戴口罩,空气不好的时候都不想让她去做广播操。我特别担心她吃的、喝的、呼吸的,所以肯定会想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个状态,所以肯定这里面的忧虑会更多一些。

我现在主要关心环境问题,尤其空气问题。我每天都要观察天,要是蓝了,我的窗户就打开,要是天色不好污染严重,就把所有窗户关上。我们家就是这个传统,我小时候是不能睡懒觉的,我就是没起我妈也得把窗户打开,必须通风。我们那边属于郊区(昌平),天好有人烧垃圾,冬天又烧煤。我快窒息了。

Q:既然这次展览的很多作品都出自这种忧虑感,你是否又和自己的女儿解释过这些作品呢?有没有特意为女儿创作的作品?

A:我个人的作品,比如这次展览的用1000多条围巾相互连接、盘在地上的《不能承受生命之暖》,出发点是现在家庭对于独生子女的溺爱。《孤独》里面悬起来的小脚,就是用我女儿的鞋做成的,这双鞋是她上幼儿园时候穿的。这些都是有关联的作品。我和宋冬的“筷道”的合展作品是特意为她做的,我和宋冬每人做了一双筷子,展览的时候一人拿一只放在一起,另外一只就留给女儿了。我们今天还说,她是“筷道”最大的藏家。

Q:你提到艺术是你作为艺术家、妻子和母亲的“协调者”,这里的协调具体是指?

A:艺术首先是将我和宋冬联系一起的黏合剂,我们一直有话题,有的聊,一块去国内外看展览,这点很重要。有孩子以后,小孩不自觉地就被感染了,我们画画时她也在旁边画。我在“第二张皮”展览里边有的作品用了化妆粉,她也拿那个粉啪啪弄一些画;我缝东西的时候她也缝东西,宋冬做物尽其用那个展览的时候,她也在旁边帮忙。所以艺术使我们的家庭生活更丰富。有一次我去我的工作室,看到她在里边用照相机的摄像功能拍片子呢,还在那儿配音,我就没打扰她,悄悄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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