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18 02:21:05
1
据我所知，世上最优秀的孩子，莫过于父母挂在嘴边的“别家孩子”了。
2009年大学毕业后，我一度成为家乡老人们眼里的“别家孩子”：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工作，又与一个上海本地男谈朋友，男朋友还即将成为“拆二代”。你想，从老家到上海至少需要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坐了汽车转火车，很多人只在电视里看过上海外滩，而爸妈来看我，每次都从那儿经过。这样的女儿，足以让爸妈在老家乐呵呵地接受别人的羡慕或者嫉妒恨，极有面子。
其实现实并没有那么华丽。我就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月薪只有区区4000元，这就是爸妈所谓的高大上的“都市白领”；而本地男友，在他马上要成为“拆二代”之前，华丽丽地与胖乎乎的我分手，另觅可心的爱人了。
爸与妈都是明眼人。2010年夏天我只身返家探望二老时，他们嗅觉灵敏地道穿了我的爱情现状。彼时，我的体重已达130斤。他们一边对我说减肥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紧锣密鼓地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狂热地搜罗各种工作在上海的男人塞给我。可是谁都知道，江湖一胖泯爱情，何况我的那点小收入和一张乏善可陈还长了雀斑的脸。
2010年春节，26岁的我面对他们又一次塞来的来路不明的“极品男”，我郑重宣布：我很受用单身的日子，谁要再给我介绍对象，我就跟谁急。
在我的坚持下，爸妈终于消停了。无爱一身轻，我自个儿赚钱自个儿花，隔三岔五的，邀上三两闺蜜小聚，把酒言欢，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对这样的人生相当满意，而唯一强差人意的，就是每次回老家，两位老人都要对同事亲戚撒谎，说我月薪过万，在上海买了房，男友又很会关心人，把我养得越来越胖，而我仍然不知足，端足架子对男友挑三捡四，还要继续考察，不肯同意结婚……
我相当不满爸妈的这些谎言。本来活得正大光明的，却不得不在别人面前小心翼翼不露马脚，只为他们的脸面。我不止一次告诫他们：“面子就是你们的人生全部吗？撒谎炫耀是有风险的！”
2
不得不说，生活有时的确荒谬到让人无所适从。
2011年秋天，我与前老公一见钟情，从相识到热恋，然后闪婚，速度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前老公条件优越，有房有车，对我也是百般的好。
那段时间，可能是爸妈那几年最开心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半年后，我们感情出现裂纹，从闪婚到闪离，幸福的公主落地成了灰姑娘，才仅仅一年时间。
离婚后，我从百十平米的大房子搬回出租屋。可怜的是爸妈，听闻我离婚的消息，连夜赶来，却事已成定局。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纸质媒体日益艰难的大形势下，我离婚后的第三个月，我们单位宣布停刊，我失业了。而爸妈此时，也接到奶奶生病住院的消息，不能再留在上海陪我了。
上海虹桥站，妈抱着我痛哭：你心里不好受，我跟你爸还能守着你，以后我们不在身边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心里也难过，却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安慰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您别瞎操心，跟我爸保重就好！
爸则拍着我的肩膀：闺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没有一帆风顺。只要你心气儿不倒，随时都可以再辉煌。放心，还有爸在。
爸的话很励志，但对我的悲惨现状却无能为力。爸妈离开后，我开始到处投简历，可一个稳定的、令人心仪的工作实在难找。为了交得起房租，我只好利用尚可的文笔，闲散地给一些报纸杂志写点东西。让我惊喜的是，稿费除了糊口还略有盈余，于是我以3个月更换一次工作的速度，又回到从前闲云野鹤般的单身生活，吃吃喝喝并不计较发胖的身材，每每攒一笔小钱，还适时地出去溜达一圈。
2013年春节我回家时，亲朋邻居们仍对我的现状赞叹不已，据说，我已经是上海滩小有成绩的青年作家，夫唱妻随，小生活和和美美。
返程时，爸拿出了他与妈毕生的积蓄交到我手里：闺女，我跟你妈商量了。这个，先拿去付了首付，之后的钱，爸有办法。咱住出租屋说出去不好听啊。
我气急地把钱推回去，吼他：又是你的面子！不好听又怎样？你闺女就是不争气怎么了？留着您的养老钱吧，我现在挺好的！
3
春天的时候，我用上半年积攒的钱去了云南罗平。刚到，铺天盖地的油菜花还未来得及给我一场无可比拟的金色震撼时，我接到妈的电话。
妈问，你爸的电话怎么关机了？你们吃饭了吗？
我漫不经心地答，我爸吃没吃饭您还不知道啊，我现在在云南。我爸电话关机了？
妈惊奇，她告诉我，爸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买了房子，我也就算在上海扎根了，男朋友当然好找得多。待我成了家，工作也自然会稳定下来，这是一串的连锁反应。所以，半个月以前，爸就以给我买房子为名去了上海，且带走了家里20万的积蓄。之后隔三岔五打电话要妈出去借钱汇给他，说首付不够，于是，妈凭借上海工作的优秀女儿的面子，已经借了8万汇给了爸。
可是，可是，已经半个月了啊，我出门这才两天……也就是说，爸失踪了！因为他不争气的女儿，爸带着家里20万积蓄和妈用面子换来的8万失踪了。
我火速回到上海，遍寻不见爸，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家。问遍亲戚朋友后，不得不报警。之后，警方从爸与妈的通话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传销团伙，把爸解救了出来。
原来，爸在早市上听人说，在南宁那边很好做生意，很多退休的老人在那里做大生意，并且个个都发了大财，有的人不惜提前退休甚至不要工作直接去那儿。急切希望我安定下来、想为我在上海买一幢楼房的爸听了这个消息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跟人踏上了去南宁的征程，当然也轻而易举被人骗走了身上所有的钱。等他醒悟过来为时已晚，要不是警察及时解救，没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看到爸时，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当一个父亲迫不及待想帮助他的孩子又无能为力时，他的智商会下降到连孩子都不如。我无法想象一向理性而睿智的爸，是怎样毫不设防地相信了骗子描述得天花乱缀的前景。
那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搭载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未来的全部希望。
4
我把爸妈带到我的出租屋。极少做饭的我，对着手机上的菜谱捣鼓出几个菜来。饭端上桌子，爸叹了一口气，很低沉地说：爸，给你丢人啦。也是，太想拉你一把了。
我的心一缩。爸的叹息，从心的最深处发出，带着无尽的沉痛。那一刻，我听到我一向依靠的父亲变老变脆弱的声音。也是那一刻，一向视面子为累赘的我，窥到了“面子”不同的含义。
爸妈的面子，的确代表他们一定程度的虚荣，可是无情的岁月让他们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时，面子上的风光，又担当了他们一生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那就是，不管世界怎样变化，他们的女儿，能安稳、无忧而幸福地生活。
那一刻，我跟爸妈的面子彻底和解。
是的，也可以说，从那一刻起，我真真正正长大了。我开始自觉计算着卡路里吃饭，也不再熬夜，事业与婚姻事小，为爸妈，我至少要有健康的身体。当然，我前所未有地认真工作，出色完成的任务，得到主管的分外青睐。过去写专栏，我按照旅游计划的开支来定量，如今笔头勤快，在爸妈的有生之年，我希望他们能看到印刷我名字的精美图书，以对得起他们的希望。
2015年春节，我与老公抱着我们的女儿回家过年，去给亲戚们拜年时，爸欲言又止。我笑了，对老公努努嘴：记着，咱俩都没有婚史，咱爸说，咱都是跨国公司高管，我还是青年作家……出门不可以随便说话啊。
老公会意，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这样咱爸妈面子上多有光啊。
爸红了脸，刚欲辩解，妈抢先说，我女婿就是事业有成的公司高管，闺女就是青年作家，一点没夸大嘛……
一家人笑成一团。
好多话，亲情之间，说破了才无毒。就像爸妈的面子，虚荣之外，更是他们的安全感。我希望，他们可以一直拥有这样的安全感，然后安心老去。（责编/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