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书燕说语 五味杂陈时

时间:2022-04-13 11:09:09

山高涧深征途险,

西天路上多磨难。

师徒同心又登程,

誓扫群妖取经还。

这是1957年浙江绍剧团演出的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结尾时的合唱。这个故事在《西游记》中比较单薄,而戏曲舞台上的演绎则丰富多了,是在传统猴戏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而它之所以能家喻户晓,一定程度上也得力于和郭沫若就该剧的诗歌唱和。而毛、郭围绕《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唱和,可以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其影响甚至超越了艺术层面。

1961年郭沫若观看该剧后,写了《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并将它呈给。

同年11月10日,观看该剧,17日写了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读了毛的和诗,郭沫若又和了一首“赖有晴空霹雳雷,不教白骨聚成堆。九天四海澄迷雾,八十一番弭大灾。僧受折磨知悔恨,猪期振奋报涓埃。金睛火眼无容赦,哪怕妖精亿度来。”然后又转给。毛回信说:“和诗好,不要‘千刀当剐唐僧肉’了。对中间派采取了统一战线政策,这就好了。”

郭沫若后来又写文章说,他看到舞台上的唐僧形象实在使人憎恨,在第一首诗认为要“千刀当剐”,后来读了的诗,他才深受教育,改变了偏激看法,懂得“僧是愚氓犹可训”云云。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结尾时的这四句唱词,明确表明了:在恶劣的环境下,一个团队为了共同的事业,面对困难,同心同德,又踏上新的征程奋勇向前。任何团队中,每一个个体的工作方式、方法存在差异,认识问题、判断问题的能力也有高低,因此分歧、纠纷、对立、矛盾在所难免,但只要大家最终达成共识,重新劲往一处使,仍然值得肯定。

剧中的“唐僧”并非坏人,他的出发点往往是好的,但经常无意中犯错。这一点,连普通观众都能看得出,但郭沫若为什么提出“千刀当剐”?中国古代讲究“恕道”。《聊斋志异·考城隍》中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意为恶,虽恶不罚”的说法。在现代法制社会中,无意识犯罪是会根据情况区别对待的,但是在那个年代,郭沫若的这个“千刀当剐”该如何理解却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特别是对“当”字如何理解——是理解为“应当”还是“正当”?

从来就有诗无达诂的说法,更何况还有郢书燕说。“郢书燕说”的故事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楚国有人给燕国国相写信,因为昏暗,叫佣人“举烛”照明,边说边顺手在信上写下“举烛”。“举烛”本是衍文,可收信人却理解为:举烛者,尚(推崇)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于是告诉燕王,燕王就按照国相的理解来治国,效果良好。虽然,韩非子说这个故事,本意是为了批评“望文生义”;但是就事论事,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好的。因此,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四中讲“郢书燕说,固来为无益”。

就像中国书画中讲“墨分五色”一样,中国汉字是一个字包含多重含义。虽然文人们在舞文弄墨时,往往会出现鸡同鸭讲、自说自话的效果,但也因此使文艺作品产生了摇曳生姿的美感。在中国古典诗词欣赏中,正因为有了诗无达诂,才会产生许多佳话,与此同时也给创作者带来了乐趣。因此,虽然自古文章伴祸行,但还是引得无数秀才竞折腰。

其实“望文生义”是人很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无论地位高低、学问深浅都有可能犯。2008年,两个教授撰文争论《牡丹亭》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唱词里的“晴丝”究竟是什么丝?一个认为是柳丝。另一个反驳,认为要注意“吹来”两字。柳丝即柳枝,粗而硬。如果园中有柳树,就不用“吹(过)来”;如果没有,园外的也“吹(不过)来”。我不以为然:“‘吹来’只能解释为‘吹过来’吗?难道不可以是‘吹起来’吗?”其实,“柳(如)丝”是意象美,如果坐实是柳枝,那么“柳烟”、“柳浪”又是什么?难道“吹来”只能解释为“吹过来”吗?其实,柳枝只有在被微风“吹起来”的时候,柳枝、柳叶前后混杂叠加的影像,才会让人产生如丝如缕(稍近)、如烟如雾(稍远)的感觉。

这是个“雅”的例子,再举个“俗”的例子,好在大家都明白《庄子·知北游》中“每下愈况”原本的道理。1992年,我国船舶专家、中科院院士杨鈾教授曾和我聊起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话题。杨教授说:“西方人不理解中国人的骂人词语。譬如,西方人认为狗是人类的朋友,中国人怎么会用‘狗’来骂人?还有他们不理解中国的‘国骂’,有个西方人曾问我:‘这个(指国骂)有什么关系啊?只要我妈妈自己愿意。’”

我对杨先生说:“我的理解是,‘国骂’虽有污辱对方的意思,但它的真正立足点是拔高自己,成了对方的父亲辈、祖父辈、祖宗辈。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北方有人用‘儿子哎’、‘孙子哎’来骂人的原因。它包含着贬低对方不懂事的意思。”

可见,郢书燕说也不是总能产生佳话的,很多时候产生的只是笑谈。当然,无论是秀才们争闲气的雅、还是泼皮们骂大街的俗,都属于文化的不同侧面,主要看社会如何引导。“千刀当剐唐僧肉”也仅仅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印记,只要不是“吕相书悬天下喑”的环境,尽管还会有“山高涧深征途险,西天路上多磨难”,但是只要“师徒同心又登程”,那么一定会有一个丰富多彩、发展繁荣的戏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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