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为你唱支歌

时间:2022-04-09 10:12:12

那是个夏日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鸡倦了,猪蔫了,拴在院子里的黑狗也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费力地喘着气。

有一个人没有睡觉――我的母亲。她蜷着身子在炕上躺着,枕头旁放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声音放得很小,小到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她在听蒙古书,是哲盟台每天中午播放的蒙古书。这一天是在说《薛仁贵征东》,正说到唐王被葛苏文追赶,连人带马陷在了河里,后面葛苏文挥舞着长刀,就要取唐王的首级时,白袍薛礼及时赶到,救下了唐王……

这是母亲晚年每天雷打不动的必修“功课”。每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她会准时拧开收音机,不用调台,因为台早就调好,也就是说早就定在了那个波段。一个小时的蒙古书,给母亲带来的是什么?是心灵的愉悦,是精神的享受,是日复一日机械呆板生活的调剂。母亲沉浸在古人的悲欢离合中,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母亲和故事里的人物同喜同悲,她完全融入了故事里人物命运的跌宕中。有时,听到悲苦处,母亲或悄悄地流下泪水,或无奈地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听到好人得到好报,坏人遭到了报应,母亲显出少有的激动,眼里放出兴奋的光,好像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到了一点钟,蒙古书播完了,母亲便把收音机闭掉,坐起身子,把收音机放好,这一天母亲的文化娱乐活动就算结束了。

蒙古书是一种说唱艺术,艺人以四胡伴奏,有说有唱,说唱结合,故事往往以汉族传统的话本或小说为母本,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还有取材于《封神演义》的《天兵天将》等,类似于汉族的章回小说,只不过是用蒙古书的形式说出来,有非常强的故事性,一部书往往能说一个月。母亲爱听蒙古书,我小时候就知道。大约是在我十来岁,她三十来岁时,那年月,我们村子里常有说书艺人说蒙古书。说是艺人,其实就是本村的高力柱和老青头,两个人蒙古书说得有板有眼。冬日长长的夜晚,在某一户人家,聚集了男男女女一屋子人。怀抱四胡的高力柱端坐在热炕头上,面前摆放着或是一壶红茶、一只茶杯,或是一壶白酒、一只酒盅。昏暗的油灯下,高力柱几盅酒下肚,便捋捋嘴边的八字胡须,喊一声“喳”,开始吱嘎吱嘎地调四胡的音,几下便调好,于是,激越而低沉的四胡声便荡满了小屋的每个角落。一段前奏曲过后,高力柱的嗓门一亮,故事便正式开始。有好多次,我也被书里的故事吸引,和母亲一起踏着月色去听,回来时往往是三星西斜,早起的公鸡开始打鸣了。老青头也能说,但一是说得不如高力柱,二是他“反动”――年轻时当过胡子,属被管制的“四类分子”,不敢“乱说乱动”。除非过年时乡亲们再三请求,队干部才默许他给大家说几晚,还强调不能像对待高力柱那样供酒供茶。但好心的乡下人不管那一套,酒和茶照供不误,只不过没摆在他面前,待他说累了才拿出来,坐在暗影里的队干部也只当没看见……

2003年秋,我接母亲来家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呆在鸽子笼一样的楼房里,母亲很闷,幸好内蒙古电台蒙语台每天也播蒙古书,这给了母亲些许的安慰。为了给她解闷,我跑遍大学路文化市场,买到几盘蒙古书和蒙古民歌录像带,还请电台的朋友帮忙给录了几盘蒙古民歌磁带。这一下母亲乐了,一有空就让我放给她听,一听就是半天。她回去时,我都给她包好让她带了回去。听说母亲回去后,也是常常抱着录音机反反复复地听那些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蒙古歌,有时听着听着还悄悄地掉泪。我知道,母亲是被歌里的故事感动了――东蒙民歌大都是以叙事为主,如《达那巴拉》《诺恩吉雅》《韩秀英》等,都是讲述了一个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或亲情故事。16岁就离开父母嫁到硬井子的母亲,三十多岁就送儿子远赴几千里外求学的母亲,心里肯定有太多太多的离情别绪,被歌打动,产生了共鸣。她的泪流给故事里的人,也是在流给自己。能被歌曲打动的人,一定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是一个有着柔软心肠的人,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听小弟说,母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就是坐在轮椅上每天静静地听上几遍蒙古歌,直到听累了,听睡了。可以说,母亲是在歌声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后行程的。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我能想象得到母亲在告别人世时的留恋和遗憾。虽然她已86岁高龄,虽然她嘴上常说活那么大岁数干啥,但我想她是不愿走的,甚至可以说是怕走。含辛茹苦一生,到今天儿女个个成家立业,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她是多么想再多看我们几年,多陪我们几年啊!2007年3月22日那个静静的早晨,当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缓慢,操劳了一生的双手越来越乏力时,母亲的灵魂在哪里?是不是已经飞离了躯体,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屋里游荡?是不是还能够听到那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蒙古歌悠扬的旋律?我想是会的。

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母亲的影子:枕边放着收音机蜷缩着身子躺在炕上的样子,坐在轮椅上听蒙古书时那呆呆的神情,再往前,那是年轻的母亲深夜领着我到别人家听蒙古书的情景……我的耳旁总是回响着那一首首蒙古民歌悠扬的曲调,那是母亲的歌,是唱给母亲的歌,是母亲爱听的歌。此时此刻,我真想放开嗓子,好好唱一支歌给母亲,因为爱听蒙古歌的母亲还从来没有听她儿子唱过歌,更不用说专门给她唱了。

就在敲击键盘的同时,我不由轻轻哼唱起《诺恩吉雅》,以此来作为对母亲的纪念。虽然儿子唱得不好听,但愿母亲能够听到,因为那是我的心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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