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颠覆了我的青春

时间:2022-04-04 05:02:33

谁颠覆了我的青春

很多东西放到时间里就能看得清――要么越走越远,要么越走越近。

我小的时候爸妈不在家,一直都没有人管,活得特别惨,基本上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一是因为家长不乐意自己的孩子跟我在一起,怕被带坏;二是因为我自己跟那些人玩不到一起去。我的早熟让我感觉到与他们之间存在着极深的代沟。

当大家都还停留在玩“过家家”的阶段时,我已经开始接受武侠电视的“熏陶”,尝试着做蒙面人去偷村头地里的西瓜和李子。结果经常被老黑和阿黄追着满世界哭爹喊娘地跑,狼狈到了极点。

我很敏感,走在前面听到有人在后边小声说话,就感觉是在说我的坏话,一定要追过去把他们打跑才肯作罢;然后,然后再被他们的哥哥或爸爸打跑。因为爸妈不在家,村子里年龄稍微大点的孩子总是变着法儿地欺负我。不是往我脸上吐唾沫就是拿刀子割我的衣服,然后再快速地跑开。我追不上他们,只能在后面气得狠狠地骂。

这些被人鄙视和欺辱的经历,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尽管,我也知道自己并非善类。

认识毛度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回班里同学喊我“孤儿”,我就打了他。虽然我有时候也会叫自己孤儿,但却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喊我。当他抹着眼泪和鼻血从教室里跑回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完了。然后我跑到村里的一间废屋子里躲了起来。毛度的出场很戏剧。他从家里偷出了几根香烟,准备在这里悄悄地尝试一下。当毛度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来的时候,与我撞了个满怀。我们相互对视着,像是两只凶猛的野兽,随时都要上前吞掉对方。

然后,然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狼狈为奸,在屋子里吞云吐雾地大抽特抽起来。烟抽完了,天还没有黑,我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天气冷得发寒,我就提议说:“不如我们烤烤火吧!”毛度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跑去外边离得很近的麦秸堆里抱进来好多柴火。一直烧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烧完,我心急了,就又说:“要不全部都扔进去吧!烧得快一点,火也大。”毛度还是没有吭声,直接全部都扔了进去。

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这孩子是个呆子,无可救药的呆子。

结果可想而知。火势烧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一直蔓延到了隔壁的电房中。我们惊慌失措地从里面逃了出来。我们还特别义气地相互做了江湖人士告别的手势,大难临头各自飞。等我一直跑回家的时候,隔着老远还能看到火势在继续扩大。我明白这次闯大祸了。我目光呆滞地望着熊熊大火在远处燃烧,一言不发低下头来。让我感到可恶的是,当时毛度还特别解气地感慨了一句――“这么大的火,的。真爽!”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一个男生再怎么调皮都闹不出个名堂来,两个男生在一起什么坏事都能干尽。往深里说,一群男生在一起,天指不定都能被捅破。那年我才10岁,毛度长我一岁,11岁。我可以确定我们都是早熟,而且我比毛度更严重。

我模糊地记得那天晚上,我跟毛度还有毛度他爸一起回家。毛度还跑到他爸跟前大声地说:“爸,我们把人家房子给点了!”这句近似的话一下子惊呆了我。毛度他老爸好像也被说懵了,不相信地望着他,绝对冷静和镇定地问了一句:“儿子,你说什么?”没有想到,毛度好像看不到我快要挤变形的眼色,继续一字一句地大声吼:“我说,我们把人家的房子,一把火,给烧了!――烧了,懂吗?轰!”

毛度他爸的性格我很了解。如果在学校不是每次都拿奖状的所谓优等生,绝不允许跟毛度在一起玩。这是一道绝对坚实的屏障。所以,毛度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的逃跑的准备。毛度被他爸提着脖子抓回去的时候,眼睛里果真还流露出一种要永别的神色来。我则很默契地配合出一副“兄弟,你保重”的手势,以表相见恨晚。

毛度家的院子很小,并没有多么敞亮的大门,只是简单地在院子外面围了一层像样的篱笆,作为这个家的围墙。

起初我以为篱笆做的墙,稍稍搞一点破坏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出,谁想到毛度他爸在篱笆墙的里面还放了很多的野枣子树杈,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刺,看着都感觉刺心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门口拴着我在村子里最大的天敌――老黑。这只被誉为全小镇最凶悍的猎狗,看起门来同样毫不逊色。它的存在成了我最大的威胁和顾虑。

童年的友情是最纯真无邪的,所以我对毛度的眷恋还是相当浓厚的。我那时傻傻地感觉我们是被分开的牛郎和织女,只是中间隔着的不是银河而是篱笆墙。

我一直都觉得毛度他爸是个特暴力的父亲,因此随时都对他有着戒心。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只要我敢靠近毛度,被他爸赶跑是轻的,一顿痛揍才是最有可能的。

毛度他爸对毛度的看管从那次烧了电房以后就更紧了。我总是能隔着老远就听见毛度在家里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好像他爸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没有原因地揍毛度一顿。每次我都义愤填膺地准备做毛度的救世主时,却在老黑跟前首先就退缩了。

可是这种压迫终究还是没能阻断我们真挚的情感。我经常把要跟毛度说的话写在纸上,晚上悄悄地放在篱笆墙的墙根处,然后吹声口哨就以光的速度逃跑掉。我估计没等老黑大声叫出来,毛度他爸就以超光速的气魄站在门口巡视了。不过毛度知道是我给他留了东西,悄悄取了以后再回复给我,放在同样的地方。从那次同甘共苦的“放火”事件以后,我们就经常泡在一起。由于隐蔽工作做得好,毛度他爸一直都没能发现我们势头不对。要是那个时候毛度他爸知道我老是带毛度去打游戏,估计我现在也不能在这里写一点怀念过去的文字了。

本来我们大可在学校里尽情玩的,谁知道毛度他爸收买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由她负责监督我跟毛度,而好处就是每个月两块钱的“工资”。每次她鼻涕粘在嘴边还要透过厚厚的眼镜监视我跟毛度时,我就觉得她欠揍,真想马上冲上去狠狠咬她一口。

不过,全村人对毛度家的排斥真的不亚于我。毛度很小的时候老妈就车祸去世了。老爸是个粗人,只管给毛度钱,其他的什么都不管。村里人对他们家的评价是――全村脾气最古怪、思想最封建的父亲,养了一条全村最凶悍、最皮实的猎狗,外加一个全村最傻蛋、最弱智的儿子。

说这些当然是在背后,不然依毛度他爸的性格,要是知道谁这样侮辱他,肯定会觉得人格遭受了严重的践踏,绝对要闹得全村人都鸡犬不宁。现在的人真奇怪,明明知道在背后指手画脚地说别人后果很严重,可还是要冒险去做。然而,这些人也是不敢在我跟前说的,我会以绝对高涨的正义感为毛度讨还公道,哪怕每次都最先被别人打跑。

上了初中以后,毛度他爸对毛度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毛度的挣扎和反抗起了作用。他们家里的篱笆墙没有随着时代的革新拆除,反而修补得更加结实了。我目测了几次,估计连坦克都开不进去。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长大了以后就不再那么怕他爸了。有时候被他爸提着棍子追,我还敢一边跑一边转过身去做鬼脸。毛度也经常晚上从家里偷跑出来,跟我去镇上的网吧里通宵打游戏。我越来越发现,大部分孩子的叛逆都是在翅膀变硬了以后才开始疯长的。有一回毛度气喘吁吁地找到我说:“混账敢打我,揍他!”我信誓旦旦地问毛度:“谁?等会找他去!”毛度淡淡地说了一句:“妈的,我爸!”我:“……”

我开始怀疑毛度的脑袋是不是被他爸打得有问题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去找他爸谈谈的冲动。但是我敢肯定毛度不会打他爸。我太了解他了,每次都会抽风似的去骂他爸“他妈的”,等到他爸喝醉酒在街道里睡着的时候,他又拉着我去把他爸抬回家,然后洗脸,熬汤,抬上床,盖被子。我感觉毛度有时候真的恨他爸能恨到千刀万剐的程度,有时候又关心到血浓于水的地步。

小镇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人烟稀少。所以从小学一直到初三毕业,我跟毛度都在一个学校的同一个班。而我的童年,就那样一边与毛度互做安慰,一边跟毛度他爸打游击战地过来了。我跟毛度的关系在那几年好到了极点,比亲兄弟还要亲。在学校没伙食费了,都要凑齐三毛钱去食堂买个白馒头,然后一人一半。我有时候还会特仗义地说不饿,可毛度还是会喂狗似的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吃。毛度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养好身体,怎么和我爸那个老封建抗衡?”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跟他爸联系在一起。包括他妈,他说他妈的死有很大原因来自他爸。如果不是他爸的疏忽,他妈就不会死。

玩是玩,淘气归淘气,书还是要念的。我虽然平时不思进取,可对念书考学的事情还是往心里去的。中考的时候我勉强考上了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而毛度则因为成绩太低选择了上技校。毛度上技校这件事让我非常郁闷。毛度他爸那么想毛度学好,那么想毛度考大学,却还是干脆地答应了让毛度上市里一所三流技校。

刚考完试的那天,我跟毛度跑到他们家西瓜地里搭建的草屋里喝酒,毛度满脸通红地冲我喊:“妈的,要不是你带坏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毛度说完就哭了,我也沉默了。然后他躺在地铺上打着呼噜睡着了。呼噜声好响好刺耳,我知道他醒着,只是想这样告诉我他很好,他睡着了。那晚一直都有个声音在我心底来回喊叫:“要不是你带坏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也能上高中。”

隔了两天,毛度突然打电话到我家,话筒那头他很沉默。我还是追问说:“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你也能上高中?”毛度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说老封建要是突然挂了我怎么办啊?”“啊啊?什么啊!谁?”毛度的话太突然,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毛度笑了笑,很勉强,说:“没什么。”

之后我就去市里打工了,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毛度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走的那天他也没有送我。我一直没有在乎他那天早上问我的话,只是一直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影响了毛度上高中。毛度消失了以后,我还傻傻地想着他也跑到哪里打工去了。一个假期,我们都没有手机,联系断了好长时间。我打工的时候还在想,回家以后跟毛度比一比谁挣的钱多。

后来我回家了。回来那天我就跑到毛度家去了,在篱笆墙外面我吹了几声口哨,毛度没有出来。我很吃惊,老黑竟然不见了。然后我兴奋地叫喊着跑到毛度家里去,这是我第三次去毛度家。以前都是晚上他爸不在的时候偷着进去。不过这次老黑不见了,毛度他爸也没有跑出来,我这次还带着好几百块钱在身上,心里更加兴奋和张扬了。边跑进去还大声地喊:“毛度!毛度我回来了!老黑呢?老黑怎么不见了,他是不是跟老封建一起挂了啊?”门开着,毛度一直都没有回答。我继续把刚才的话大声吆喝了一遍,跑到了里屋。

进了里屋的刹那,我呆了,彻底地呆了。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老式桌子,桌子上摆着香炉和一张遗像。我不敢再看了,毛度这个时候就在地上跪着,头顶还戴着白。可是我不敢再说话了,连呼吸都不敢了,更不敢跟毛度搭话。如果可能,我真的想跑开。他没有跳起来抱着我说:“妈的,一个假期你去哪儿了?”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我突然感觉毛度家里被一层黑暗笼罩着,那样恐怖和悲伤。好像全部的痛和殇都在此刻汇聚在了这间小屋。这个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眼睛马上瞎掉,或者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往日我们恨透了的那个人,那个老封建,那个总打我们的恶魔,没了。此时他就在这张桌子上长眠了,只留下一张黑白的相片。时间在此刻冻结,毛度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从屋子里转身,离开。那两秒停顿的时间,我等着毛度喊住我,也好想说些什么。然而,我从进来到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此刻最苍白的语言就是安慰了。所以,我走了,逃跑了。在毛度最无助最伤心的时候,我选择了逃跑。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

村里的人说,毛度他爸在矿上出了事。从煤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可还是憋着一口气说要见儿子。见了毛度以后送到医院没几天,就死了。直到死的那一刻,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毛度的手没有松。我一点也不惊讶毛度在老封建死后的表现,我更不惊讶毛度他爸死之前的举动。可是毛度见到我之后的冷漠是我最最不解的。

我从毛度家回来以后就失眠了,好几天都没有睡着。每每走过毛度家门口的时候,我都很害怕。多少次站在那道篱笆墙外,我始终没有勇气再走进去。

毛度真的消失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再走过毛度家门口的时候,我都要站在篱笆墙旁边停留一会儿。紧闭双目,不愿意睁眼尝试物是人非的痛,好像要在遐想中追回从前的记忆。

而我,始终都没有猜透毛度当年抛弃我的原因。原本我以为我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毛度的人,可是现在才发现,我连他为什么要躲起来都不知道。

到底是谁在年少的边缘,浅唱了一曲明媚的忧伤,任孤独的我在单色的世界里彷徨?我的童年,我的回忆,到此终结。

子衿留言

毛度的不辞而别,为“我”看似惨淡的童年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或者说,是省略号。有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时光就是这样,在某一个你没有料及的时刻,戛然而止,只留下了百般惆怅。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如作者这般,将当时未能宣泄的情绪以一种回忆的姿态表达出来,不用很华丽的语言,无需很优美的句式,仅仅像与人交流,仿佛笔的那端坐着的就是当时戛然而止的人或物。然后在这样不断地戛然而止与回忆宣泄中,继续自己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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