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赢椿:蜗牛慢吞吞

时间:2022-04-02 07:20:11

朱赢椿:蜗牛慢吞吞

守弱

朱赢椿先生刚刚丢掉拐杖。此前,他在南京师范大学里散步时一脚踏空,摔倒了,胫骨骨折,休养了半个月才痊愈。他将这善意地理解为上天的再次提醒:慢下来。

其实,和他一样慢的中国人已经少见。他从21岁起在这所有“东方最美校园”之称的大学里求学、工作、成家、观看植物四季中的变化,21年间从未离开。同一个农耕时代的人那样,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晚上10点钟睡觉,夏天早上4点钟起床,冬天早上5点钟起床。早饭后在校园里散步,6点到9点留给自己独处,泡一壶茶,摸一摸古琴,然后发呆,“像农村人家打扫院子一样,‘扫心’”。

朱赢椿是个活得古典的人,这体现在形象上——一身修道士般的长袍、戴围巾、鼻子上架一副暗红色圆框眼镜,也体现在他对自然的特别偏好上,不仅欣赏其美,还从中觅得安身立命的准则。为了避让门口一棵古朴老树的枝桠,他不惜让工作室“随园书坊”的屋顶生生缺了一角。在屋子里,他曾先后与一只流浪猫、一只蜗牛、两只小老鼠、两只三黄鸡、几尾鱼和若干只蚂蚁共同生活。他追踪蚂蚁,观察蜗牛,在雪天携带一灰一白两只小老鼠走进原野,记录下它们的故事,把这些流动的影像绘制为静止的书——《蚁呓》、《鼠述》、《蜗牛慢吞吞》,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有大篇幅的留白,朱将这视为对读者参与的邀约。不过并非所有读者都会买账。有人拿着绘本《蜗牛慢吞吞》到书店退货,责怪这本书前6页“印重了”——事实上,那是蜗牛探出一只触角、两只触角,“我告诉他们,你太快了,要有点耐心。”

很难说他和他饲养的动物,谁才是这个园子的主人—它们有时会让他倍感尴尬。比如,从医院讨来的老鼠很快由两只繁殖到十几只,味道很大。医生建议他用“颈椎脱位法”:一手拎头一手拎尾巴,一拉就死掉了。“怎么可以这样。”朱赢椿拒绝处死这些小生灵,即便是安乐死也不行,后来他把它们分送朋友的孩子收养。

他向我展示了摆在天井的一本书,封面材料采用了红绿色相间的防滑垫。这是在为他策划出版的《语录杜尚》做材料实验,“室外晾上个四五天,看看会不会裂。”这位已故法国艺术家曾经将男用小便池当作艺术品展出。朱赢椿推崇他的这句话:“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

朱赢椿工作室沙发后面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平为福”。“我不是一个逞强的人,是一个守弱的人。”为了解释清楚,他开始背诵《道德经》中的一段:“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不裁

朱赢椿的童年在凋敝的苏北农村度过,与田间地头的小动物为伴,周围很难见到带字的读物,人生中的第一本书是《怎样栽桑养蚕》,他临摹书中的插画,又将它们贴上墙。1995年,从南师大国画系毕业后,他把作品卷成筒背在身上,踏遍南京的中学去找一份美术教师的工作。没人要他,最偏僻的地方也不要。恰好南师大在那个时候成立了出版社。朱赢椿找到社长,告诉他:“我别的都很好,就一条不好,我家里没人。”这位正直的领导先是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争取来名额让他得以留校。

此后10年,朱赢椿和所有同行一样熬夜、加班、比稿。作为这家出版社唯一的美编,他要为所有教辅书设计封面,高考、小升初、英语辅导每个月做几十本。直至有一天,他到样书库里取东西,推开门后惊呆了,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10年来自己所设计的东西。他倚着门框,问自己:这些书有几本能够留下来?这10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只不过这个声音太微弱了,也许只能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但当第二天太阳升起、周围的人涌上大街的时候,又被暂时地忘掉了,我想都市人都是这样。”

这成为朱赢椿的“决定性瞬间”,之后的又一天,他找到出版社领导,说想自己出来开工作室,领导答应了,但附加了苛刻条件:社里的活儿不能少做,工资停发,按件计酬。每本的报酬少则100元,多则二三百。

他给工作室取名“书衣坊”(随园书坊前身),取意“为书作嫁衣裳”。刚开业时举步维艰,朱赢椿一度吃睡在工作室里,接的活儿多半还是教辅书。2004年,他接手的一本名为《人文江南关键词》的书成为其职业生涯的拐点。

市面上同类书籍已有很多,出版社对这本书并不看好,只同意小批量生产。朱赢椿要求纯手工粗麻线装订,但大印厂嫌利润微薄不愿接,他只好找了一家业务清淡的小印厂。几天后,厂长建议他另找厂家,厂长带来的样书满眼瑕疵——麻线装订歪歪斜斜,老式机器压力不够,导致墨线不匀,尤其是裁切机的刀刃老化,切边不齐。朱赢椿反复端详这个不合格产品,竟渐渐心生欢喜,索性强化缺点,用这些瑕疵作为设计元素:印刷机用老式单色机,造成油墨自然不匀,切合古书刻本的斑驳肌理。破坏老式裁切机的刀口,越钝越好,切出来的书的切边呈不规则状,每一本都不重样,让人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这本书上市后连续加印3次,被上海市新闻出版局评为当年“中国最美的书”。

凭借这次获奖掰正身份,朱赢椿和书衣坊的选择余地多了起来,一些人文社科类的图书设计陆续开始找上门。2006年,他的一位女性朋友打算将博客文章结集出书。朱赢椿把这本书做成书页封起来的毛边本,并且在环衬上附上一把纸质模压小刀,读者阅读时需要边看边裁,借此收获一种短暂的等待和喜悦。这本书最终定名《不裁》,既有“小女子不才”的谐音,也有不加修饰之意。2007年,《不裁》获选德国莱比锡图书博览会“世界最美的书”奖项。这个活动由德国图书艺术基金会、德国国家图书馆和莱比锡市政府联合举办,每年吸引几十个国家的图书设计师参选,是书籍装帧行业的最高奖项。但是现在的朱赢椿已经不愿谈论《不裁》,“那本书有点作,太抢戏。”他曾私下询问过一些朋友,发现九成以上的人都没有看过书的内容,单是为了装帧才买下。

拒绝

成名后,朱赢椿白天几乎无暇工作,他要接待来自天南海北的访客。几乎每个客人都会用“我是第一次来南京”作为开场白,他听了只有奉茶、请上座,陪着清谈。“我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

但他不得不学着拒绝,因为蜂拥而至的东西实在太多:素不相识者的登门拜访、媒体的采访邀约、朋友和官员点名做书的请托。其中最难的或许是“大干快上”的利益诱惑,他给自己划下道来:一年只做10本书,设计前先通读文本,不能被打动就不做。

拒绝并不容易,朱赢椿害怕与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个42岁的男人平生几乎从未和人吵过架、红过脸。绘本《蜗牛慢吞吞》第一版8000本印出来,图片颜色不达标,面临全部销毁的命运,他异常生气,最终却委托一位朋友去同印厂交涉,理由是自己去的话,免不了冲人发火。这个好好先生为自己的性格感到苦恼。“这样不好,太优柔寡断。”

至于一年只做10本书,他不把赚钱当回事儿,前提是要养活工作室的员工们。2012年,他花半年时间设计出的随笔集《一个一个人》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书”,而全部报酬只有5000元。事实上,他收到的最高一笔设计费也不过两三万元——拜不景气的书业所赐,书籍装帧是平面设计中利润最薄的一块。

朱赢椿不混圈子,更没兴趣和标新立异的同行打交道,一次做客广州顶尖设计师沙龙,听着身边人开口动辄“接了多少多少万一个大单”,他感到如坐针毡,悄悄离席溜去书店翻书了。

朱赢椿喜欢袁枚,这位清代性灵派文人生性疏淡洒脱,于壮年辞官,隐居随园,优游自得,不复出仕。一个有趣的对比是,袁枚以广收女弟子闻名于世,而随园书坊仅有的6名员工也全是女生。对于聘用员工,他有几条规则:女性,南京本地人(无租房压力),家境殷实(父母不缺钱)。因为怕耽误人家赚钱养家,他“撵走”了所有男性设计师,让他们把原有的客户业务带走,并对这些客户说找我也是他们做,而且更贵。

工作室管理松散,甚至称得上情绪化。例如,和甲方拟定的合同没有明确的截稿时限。“你可以口头告知日期,我来掌握。”朱赢椿说,“但不能落到纸面上,我会害怕,怕人催。”

快餐、快递、快客、快印、速配、闪婚……在朱赢椿看来,这个国家过分追求效率和速度,而慢的乐趣正在失传。走在校园里,能感到周围人的脚步匆匆,有时自己的名利之心也不免被激起。2011年,校方对已经当了15年讲师的朱赢椿许以硕士生导师的头衔,只要填完一张职称申报表,填到一半,他把表撕了,写信谢绝了这份好意。“上面格子密密麻麻,全是论文数量、教学任务、发表作品……这是又一个名利枷锁,填了,就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他说,人生就像蜡烛,他更愿意烧得匀、烧得长。朱赢椿不上网。他不愿被稍纵即逝的新闻分散精力,另一个原因是害怕听到非议和批评。《蚁呓》上市后,一篇名为《朱赢椿:做书是要有良心的》的文章指责他:“森林资源如此紧张,木材和纸张那么紧缺,你做一本书不到2000字,80%是留白,这也配叫书?”朱赢椿像犯了错误一样不敢吭声。2008年的德国莱比锡图书博览会上,这本书获“世界上最美图书特别奖”。

在4个多小时的采访里,朱赢椿未曾数落任何人的不是,他只愿意表达自己。当我提出请他谈谈厌恶什么样的设计时,他岔开了话题:“我买书从不看设计。”遇到实在看不过眼的,他会扯下封面,这是他罕见的决绝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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