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办手续”的猫腻

在土地神庙门前，人们常能见到这样两副对联：

一副是――

上联：黄酒白酒都不论 下联：公鸡母鸡总要肥 横批：尽管端来

另一副是――

上联：多少有点神气 下联：大小是个官儿 横批：独霸一方

在神界，土地神的地位比较卑微，对供品要求不高，只要有酒有鸡就行，但他毕竟是独霸一方的神，也不可太怠慢了――至少鸡还是要肥一点的。

而现实生活中的“土地神”――国土局那帮爷们的胃口可就大了，他们要求的“供品”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谓予不信，且看华中地区某市人民检察院新近查办的原市国土局地籍科科长成某某特大受贿案及系列窝串案。

旧案牵出“土地爷”

近年来，华中地区某市的经济建设蓬勃发展。随着城际铁路等重大基础设施项目的强力推进，该市房地产热随之不断升温。利益的驱动，使一些不法分子蠢蠢欲动，甚至铤而走险。于是，非法买卖土地、违反规划用地、非法改变土地性质用地、协议低价出让用地、未批先建违法用地等违法犯罪活动频发，败坏了党和政府形象，严重扰乱了社会经济秩序。为保障经济建设健康发展，市委、市政府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查处违法建设专项行动。

行动中，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市人民检察院的注意：群众反映的违法建筑中，有不少拥有“合法手续”；更令人拍案惊奇的是，有些违法建筑在查处过程中竟能很快“补办”了“合法”手续！

难道这些“合法”手续都是假的？非也！市院反贪局干警一一核对以后发现，这么多手续中，没有一件是假的，每个土地证上都货真价实地盖着市国土局等有关行政执法部门的大红印章。

建筑是违法的，手续是合法的。只有一个原因：市国土局等行政执法部门存在执法不严、以罚代法或权钱交易的行为。然而，这只是分析推测，对或不对，要有充分的证据作印证。市院领导迅速成立了由市院党组成员、反贪局长为组长的“城镇建设领域职务犯罪”专案组，集中优势兵力消除、查处违法建筑背后的种种务犯罪活动。

那么，查处的突破口在哪里？从已经或正在查办的案件中寻找线索是一条捷径。专案组从浩如烟海的案件中发现市院下辖的某区检察院半年前查办的一起案件存在 “猫腻”――浙江商人张某某近五年间先后向原国有副食品公司留守人员行贿14万元，低价收购了七处黄冈副食品公司的房产。显然，这并不合法。后来，这几名留守人员慑于法律的声威，退还了款项，行贿人张某某也被取保候审，该案暂告一段落。

专案组办案人员深入了解发现，这桩国有资产处置共计2000万元，七处房产都办理了土地权属变更登记手续，并在银行抵押贷款。高明的“资本运作”令专案组人员疑窦丛生：张某某何以如此顺利而快速地办结这一系列“高难度”手续？大家一致认为，此案尚有“二次开发”的价值。专案组决定传唤张某某，并制定了详细的审讯方案。

审讯特地安排在晚上10点。当某区院办案人员将张某某传唤到市院办案区审讯室时，区院与市院各有一名审讯员早早等候在那里。当张某某走进审讯室坐定，区院办案人员说：“今天叫你来是因为你还有问题没交代清楚，（然后指指自己身边的人）市院反贪局王科长也来了，你还是直说为好……”

王科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某某的反应。张某某先是一愣，随后避开了审讯人员的目光，低下头一言不发。一阵寂静后，王科长突然将一沓资料（土地证复印件）往审讯台上重重一拍：“是不是需要启发你一下啊，这些土地证你是在哪办的？” 张某某脱口而出：“在国土局办的呀。”王又问：“找谁办的？” 张答“找地籍科成科长办的。”王追问：“怎么办下来的？你主动讲吧。”张顿了顿，觉得扛不下去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给了他两万元钱……”

旧案爆“新芽”，“土地爷”浮出水面。

“土地爷”到案

张某某向成某某行贿两万元的线索成了案件向纵深发展的突破口，专案组立即在暗中对成展开初查。44岁的成某某出生于干部家庭，担任市国土局地籍科科长之职已十年之久。他曾多次获得省市各类表彰，是国土局重点培养的业务骨干。经查，他的家庭财产及银行存款情况正常，也没有关于他的群众举报信。然而，办案人员从知情人员那儿了解到的是成某某的另一面――他平时爱打大牌，好赌，输赢动辄上万元；他还经常出入歌厅，在外包养情妇……反差如此之大，表明此人受贿的金额可能远远不止两万元。专案组经过认真分析研判，在报请检察长批准以后，决定对其立案侦查。

成某某得知自己被查后，对检察院的熟人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我也是搞法的，跟你们检察院很多人熟，你们这样做一点感情也不讲，我不会跟你们讲真话的……”

成某某无意中说漏了嘴。他被“请”进该讲“真话”的地方。不过，这位“土地爷”到案后，除了爽快地交代了拿过张某某两万元钱的事以后，却大谈起自己是如何廉洁从政的“事迹”来，他扬扬手中17元一包的黄鹤楼牌香烟，信誓旦旦地说，除了那两万元以外，他从未拿过一分钱的好处……直到进了看守所，他才闭了嘴。

成不肯讲实情并不影响查案工作，办案人员反而查得更仔细，不过多花些工夫而已。成到案后，专案组对他的办公室和住宅进行了搜查，并调取了近五年来陈经手的地籍档案，查扣了其工作笔记16本，地籍登记档案100册及2003年至2013年度全市所有国有土地出让合同等。接着，办案人员极其仔细地查阅了这些书证，重点检查了涉及房地产企业的地籍登记档案，发现多家企业办证手续缺项，有的还不符合《土地登记管理办法的规定》。办案人员对几家房地产企业土地使用情况进行实地测量、走访调查，发现有几家企业的土地实际使用面积与出让合同面积不符，出让合同有明显篡改痕迹。

深挖、细查，析疑、解疑。办案人员终于从成的工作笔记中发现一个与案情密切相关的人――湖北省某房地产企业法人代表肖某某。对肖某某查得越深入，“土地爷”的真面目就越清晰。办案人员按图索骥，找到了该公司收购市福达综合服务中心一宗土地的变更登记档案。这份档案漏洞百出，简直是土地变更中徇私枉法的“百科全书”――

疑点一，该宗土地的《土地登记申请书》中，“用途”一栏由“综合”涂改为“商住”；疑点二，在土地登记档案中，虽有补交出让金的合同和收据，却特地标明“此出让金为改变容积率后补交出让金差额收取纯出让金”――可见所缴纳的出让金并非改变土地用途补交的土地出让金；疑点三，该宗土地变更登记过程中，福达综合服务中心的原土地证虽被装订在变更登记档案中，但没有找到这张土地证的原始登记档案；疑点四，查阅历年的国有土地出让合同，竟没有发现该宗土地的出让合同。更为离奇的是疑点五：办案人员在福达综合服务中心调查时发现，实际转让面积为2400平方米，而登记面积竟是3300平方米！原来，其中900平方米的邻近集体土地竟被这伙人私下“变性”出让了！一个个疑点预示着背后必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某某随即到案。面对这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疑点，他只得招供为土地变性和少缴土地出让金向成行贿20万元的犯罪事实，并主动交代了这宗土地到手后，为获得市妇幼保健院的开发项目，向该保健院的两任院领导共三人各行贿8万元的犯罪事实。那三人闻讯，急忙赶到检察机关投案自首。

再说“土地爷”成某某。在铁的证据面前，他只得承认“收了肖某某20万元”，同时主动交代曾收过某房地产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王某某13万元。交代完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就这些……”至此，这位“土地爷”的“供品”已由两万元骤升至35万元了！涉案人员则已达六名。

“能人”缴械

由“土地爷”牵出的某房地产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王某某是个不同寻常的“能人”。此人自2005年起从事房地产开发至今，年纪不大，却拥有丰富的社会阅历，人际关系复杂。此人多次受过市纪检等部门的调查，却都被他侥幸逃脱。但这次他却是在劫难逃了。

王某某被传唤至市院办案区接受调查时，是由律师陪同的。凭借市政协常委的头衔，面对反贪局领导，王某某竟傲气十足：“哎，你们找我是吧？喏，这是我的律师，你们有什么事，跟我的律师谈。”他想不到反贪局领导一个软钉子把他顶了回去：“对不起，我们检察院今天找你来是找你调查，请你的律师回避一下，好不好？”王某某大出意外：“不至于吧，还要律师回避？”

律师离开后，反贪局领导对王某某说，我们今天找你来，是向你调查了解你在从事房地产过程中行贿的事。王某某立即否认：我搞房地产这么多年，从来没行过贿！反贪局领导道，你不要激动，有没有行贿，我们清楚，你自己也清楚。王某某索性耍起赖来：我告诉你啊，我已是肝癌晚期，病历卡还在家里，我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看你们哪个负责？接着，又用威胁的口气道：我手底下几百号人在做事，我要是12个小时内回不去，他们都会到检察院来找你们要饭吃的呀！反贪局领导冷笑一声道：你还是冷静一些，请配合检察机关把问题讲清楚吧……

尽管王某某态度不好，但对他所说的情况，办案人员还是极为重视。他们一边稳住王某某，一边安排人员和律师一起到王某某家中取病历。病历显示王某某细胞切片化验的结果为“疑似肝癌”；体检又显示，各项身体指标正常。与此同时，还派人去市政协通报了有关王某某的情况……办案人员心里有了底，将情况汇报院领导。经院领导批准，12个小时以后对王某某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王某某没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干脆对自己的问题闭口不谈。但是他打错了算盘，这一招没用，办案人员对他说：“你听清楚啦，第一，你想装病，逃避打击是不可能的；第二，检察机关对你公司资金链断裂可能引发的问题做了充分准备，一旦债主上门，就将你在建的工程拍卖还债；第三，我们已向市政协作了通报，领导明确表态不会干涉检察机关独立办案；第四，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只要你将问题交代清楚，是会有取保候审机会的。你好好想想吧！”王某某有些害怕，但还是强作镇定：“横竖都是死，你们看着办吧！”

这时候，债主们正通过各种渠道打探王某某什么时候能出去，有人担心王某某崩盘，已准备通过法院对王某某的财产采取保全措施……王某某闻讯，心里着实慌张。办案人员看透他的心思，向他指出，你早一天出去，就还有扭转局面的机会。此话点中了王某某的要害，他终于缴了械，不仅向专案组交代了其为了办理土地证及土地抵押贷款手续，向成某某行贿13.6万元，还主动交代了向市国土资源局监察支队支队长涂某某行贿15.5万元、向市开发区经济局副局长周某某行贿5万元的犯罪事实。

王某某的缴械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某房地产开发公司法人代表汪某某主动到检察机关自首，交代其向成某某行贿8万元的犯罪事实。

“城中城”里的“案中案”

“土地爷 ”的“供品”已升至43.6万元。然而，更大的一笔还在后头呢！另外，涉案人员又增加了两名，达到8名。

案件至此似乎已经到了头，但还有一些疑点在不断撞击着专案组人员的心灵――

在侦查成某某一案时，有个人引起办案人员的警觉：此人先是通过检察院里的熟人为成说情，后来又打听成是否交代了袁姓开发商行贿的问题，并询问如主动投案会不会被抓……经查，成的交代材料里并没有姓袁的人。土地登记档案中也无袁的资料。通过侦查信息平台查询，得知在当地的开发商中确实有个人姓袁，其所在公司有土地，但找不到土地登记资料，这是怎么回事呢？专案组派人调查，这一调查可不得了，发现了一桩天大的奇事――

原来袁某某的公司正在开发位于市中环路的中环坐标城项目。该项目在未取得国有土地使用证的情况下，却以与村集体联合开发综合大市场的名义，在集体土地上进行商品房开发。其中十栋主体建筑已经封顶，建筑面积达6万多平方米……

谁也想不到，在城区内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处超大规模的“小产权房”！这真是：城中有城，案中有案。

袁某某理所当然地被传唤。他一到案就交代为了办理中环坐标城项目土地证向成某某行贿65万元的犯罪事实。至此，成某某受贿总额达113.6万元。

“土地爷”的心有多黑，“补办手续”中的“猫腻”有多腥，人们算是领教了……成某某为自救，除交代清自己的全部罪行外，还检举揭发了其他官员的受贿问题，同时分两次退款共计100万元。

2013年7月8日，成某某因有立功表现，又能积极退赃，被法院从轻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并处人民币35万元（其余涉案人均依法受到处罚）。成某某当场认罪服判，没有提出上诉。专案组深挖犯罪线索，以案带案，追根溯源，查办了一批窝串案、大要案，共计11件13人（其中副县级三人）。此案在当地乃至全省激起巨大反响……

（文中人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