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验自由与契约自由

【内容摘要】建立在经验主义知识原理上的自由主义契约论学说，因其往往与先验论的观点相排斥，因而无法避免这样一些理论上的不足：契约自由的主体在何种意义上才能成为一个主体，自由概念与平等概念究竟应当处于一种怎样的次序，自由与民主又应当体现为怎样的一种关系？本文通过引入康德的先验自由概念，通过对先验自由和契约自由概念的区分，并通过重新发现先验论和经验论的知识原理之间的桥梁，从而试图克服自由主义契约论在理论上的不足，理顺先验自由、平等以及契约自由等概念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先验自由；契约自由；原理研究；思想史。

【作者简介】席云舒，原名席加兵，曾任《南方文坛》杂志副主编，江苏教育出版社社

科图书出版中心主任，现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

文学专业2010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

一、先验自由与契约自由概念之

区别

熟悉康德哲学和英国经验主义的读者也许会感到疑惑，我把先验自由和契约自由这两个概念拿来做这篇论文的题目，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因为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似乎显而易见。在康德那里，先验自由是意志自由和实践自由的基础条件。康德所说的先验自由，指的是“原因的一种绝对的自发性，即自行开始一个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显像序列”[1]。康德说：“没有这种乃系唯一先天实践的先验自由……任何道德法则，任何依照道德法则的责任都是不可能的。”[2]我们知道，康德的道德哲学本身就是先验论的实践哲学，而自由概念构成了他的“纯粹的、甚至思辨的理性体系的整个建筑的拱顶石”[3]，那么我们则可以说，先验自由的概念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是处于最基础、最核心的地位的，康德的自由学说（道德哲学）是完全建立在先验自由这个基础之上的。康德把自由设定为一切理性存在者的“意志所固有的性质”，也就是意志自由。康德说：“意志是有生命东西的一种因果性，如若这些东西是有理性的，那么，自由就是这种因果性所固有的性质，它不受外来原因的限制，而独立地起作用。”[4]这就是说，作为理性存在者的人的行为，都是由他自己的意志决定的（而不是像作为无理性存在者的自然事物那样，只能受自然必然性的支配），人的意志并不受任何外来原因的规定，因而人的意志在怎样决定他的行为上就是自由的，这种自由就叫意志自由。相反，不自由的情况就是，人的行为不能由他自己的意志决定，而被某种外来原因所支配，倘若一个人的行为只能是被动的或被迫的，那么他的行为的原因就不是来自他自己的意志。实践自由则是指，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是由他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的，那么他的行为，既可能符合道德法则，也可能不符合道德法则，所以他的意志所决定的行为，在是否合法则地实践上，也完全是自由的。意志自由是实践自由的前提条件，没有意志自由，就没有实践自由；而意志自由的前提条件，则是先验自由，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在决定他的行为时，只能来自他自身的绝对自发性的原因，而不受外来原因的限制。举例来说，如果我是一个纯粹理性存在者，那么我想做一件事，这件事可能是道德的，也可能是不道德的，我做不做、怎么做都来自我自己的意志，即使是别人让我去做的，我也可以自己决定去做或不去做，可以决定这样做，也可以决定那样做，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意志就是自由的；我根据自己的意志决定去做了，那么我在实践上也是自由的；尽管我根据自己的决定去做了这件事，就必然要受到道德的评价，或承担道德上甚至法律上的责任，但是我在决定去做还是不去做以及怎么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完全出于我的意志自身原因的，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我并不是只能在别人的要求下，或者在自然规律的支配下去做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做或不做都出自我自己的完全自发性的原因，这就是先验自由。我的完全自发性原因是我的意志之根据，而我的意志又是我的行为之根据，因此说在逻辑上，也就是在因果性上，先验自由就是意志自由和实践自由的前提条件。

而在英国经验主义的传统中，无论是在霍布斯、洛克等人的基于自然法学的契约论学说中，还是在边沁、密尔（一译穆勒）等人的功利主义学说中，自由都是一个经验性概念，它指的是每个人的应当得到保护的、或者说免于受侵害的各种权利。洛克说，自由“并非人人爱怎样就可怎样”，而是“在他所受约束的法律许可范围内，随心所欲地处置或安排他的人身、行动、财富和他的全部财产”“在这个范围内他不受另一个人的任意意志的支配，而是可以自由地遵循他自己的意志”[5]；密尔则认为：“唯一实称其名的自由，乃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去追求我们自己的好处的自由，只要我们不试图剥夺他人的这种自由，不试图阻碍他们取得这种自由的努力。”[6]由此可见，洛克和密尔所说的自由，都是被限制在特定的经验对象上的，指的都是人的自由权，因而自由概念在洛克和密尔那里，都是一种权利概念。权利当然是经验性的，洛克的自由概念中所说的“人身、行动、财富和他的全部财产”，以及密尔的自由概念中“追求我们自己的好处”，这些无不是经验性的内容。一切权利概念都必然是经验性的，这是因为，但凡人无法经验到的权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人们能够经验到的权利，对每个人来说才是具体而真实的。在英国经验主义传统中，休谟对自由的定义恐怕算是一个例外，休谟说：“所谓自由只是指可以照意志的决定来行为或不来行为的一种能力。”[7]可见康德所说的意志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休谟所说的意志自由较为相似。霍布斯虽然起初把自由定义为一种“外界障碍不存在的状态”，但他随后在关于自然律与自由权的探讨中，仍然把自由规定为自由权利[8]。而其他英国古典自由主义者所说的自由，实际上多指的是个人的自由权。

康德的纯粹理性概念是排除了一切经验性内容的，如果理性概念中包含了关于经验对象的知识等经验性的内容，那么它就不纯粹，就不是纯粹的理性概念，纯粹理性概念必须是先于经验的，没有沾染过任何经验成分的。康德的先验概念是一个逻辑概念，是一个因果性概念，而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在逻辑上先于经验的，并不意味着在时间上先于经验。先验自由这个概念既然是先验的，它就必定不包含任何经验性的内容，因为如果说实践自由是经验性的（实践都是人的行为的实践，行为当然只能是经验性的，你总不能说你做了某个行为，你却没有经验到它），而人的实践行为又都是受他的意志决定的，那么自由意志作为人的行为的决定根据，就必然是独立于经验且不包含任何经验内容的，而先验自由又是意志自由的前提条件，那它在逻辑上就必定是先于经验的，因而它不仅是一个先验概念，而且必定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概念（康德的先验概念，本身就意味着它必定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概念）。在康德那里，只有实践自由才是经验性的，而先验自由和意志自由都是先于经验的。但洛克并不承认经验之外有任何先验观念或天赋观念，洛克认为，在感觉、经验之前，人心就像一块白板，人的“理性和知识方面所有的一切材料”，都是从“经验”来的，他说：“我们底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上的，而且最后是导源于经验的。”[9]洛克的学说当然远早于康德，在17-18世纪，以洛克为代表的英国经验论和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大陆唯理论之间的论争，被康德描述为一个战场：“在这个战场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武士能够夺得哪怕一寸土地，基于自己的胜利而建立起一种稳定的占领。”[10]比如笛卡尔就认为，人的感觉经验是不真实的，感觉经验经常会欺骗我们，我们不能从感觉经验中得到真正的知识，真正的知识只能是根据某种第一原因或原理推理的结果，“我思”是“我在”的原因[11]，而上帝则是“一个最后原因”[12]，这种第一原因或原理就是一种天赋的或先天的观念。莱布尼茨则从笛卡尔的唯理论立场上，针对洛克的《人类理解论》，写过一部连章节标题都一模一样，但观点却与之针锋相对的著作，显然，我指的是《人类理智新论》。莱布尼茨说：“人们称为自然的光[13]的东西，是假定着一种清楚的认识，并常常是认为对事物本性的考虑，它不是别的，无非是对我们心灵的本性和对这些无需向外寻求的天赋观念的认识。”[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