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活 第5期

时间:2022-03-05 03:33:10

城里找不到生计,只好回老家了。

“你是天上的叮叮猫,我是地下的推屎爬。你在天上飞,我在地下追。”(前为蜻蜒,后为屎壳郎。本题常出现在四川话等级考题中)

除夕夜,电视里,山寨春晚的小品突然冒出这话时,何顺芳直笑得眼泪横飞。她暂时忘记了自家房顶和她的泪腺一样具备漏水功能,地震折腾的。

这是她和老公尧远雨在这所拥有15年历史的老宅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大年三十,也是16岁的独子尧定波和父母在近三年里相守的首个除夕。

尧远雨不是推屎爬,何顺芳也不是叮叮猫。可是夫妻缠绵,三年前俩人从四川泸州的农村一同到广西的钦州港做工。直到2008年10月,夫妻双双被经济危机“踹”回了老家。

由于工作量剧减,在当地生活已入不敷出,尧远雨记得,在他们夫妻返乡前,已经走掉了1000多来自各地的农民工,占钦州港码头搬运工总数的近一半。

搬运工没了活儿

从视觉上看,何顺芳比起丈夫尧远雨还要壮那么一点点,身材不高,宽度和厚度相当于城市审美标准的1.2~1.4倍。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何顺芳成为农村标准的好媳妇,敦实、勤劳、盆骨宽,生娃娃不累。

尤为重要的是,在外出打工挣钱时,何顺芳也是一等一的劳力。夫妻俩在广西做的同一工种,搬运工,从火车站到海港,从海港到火车站,哪有活干就跑哪。他们由钦州港招聘,不属于某一个私人老板。

2008年前,钦州港搬运工们约60%工作量是原料硫磺,它们先被火车装运至云南加工成肥料,再拉过来通过钦州港出口到韩国、朝鲜和越南。其他常规货物是一胺、二胺、沥青、铁矿石,量都不多。

“来的好多都是外国老板,说话唧唧咕咕的,听都听不懂”,尧远雨说。

他俩的工作就是装卸。把散装硫磺包好后用传送带装上车皮,或者是把云南拉来的肥料拆包装船。经济危机降临之前,一年到头都是如此。

也装运煤。2008年初南方雪灾期间。每一天从越南进口过来的煤炭就有200多个火车皮。那是尧远雨和何顺芳最忙的时候,每天工作12、13个小时,他们在火车厢顶上用铲子把煤顶削平,以方便运输。

但夫妻俩很高兴,他们能赚到比平时多一点点的薪水,大约1700。换作平时,一天工作8、9个小时,每个人能赚1400~1500,两人每月800元左右的生活费,还能为家里存2000块钱。

在钦州港度过的两个春节里,尧、何二人只在大年三十休息半天,初一都上工,尧远雨说:“加班工资高嘛。”

但进入2008年,何顺芳就很少看到外国老板的身影,硫磺没人要了,库房堆满后也就没法再运过来。其他货物的运输量也持续走低。

2009年1月23日早上10点,何顺芳从井里挑来两桶水,倒进院坝里的半自动洗衣机,拧开电源,然后双手扶在桶盖上诅咒起去年的霉运:“我们两个一共才挣八九百,好点才一千出头。咋个在那边过得下来嘛?不如回家待,还花不了那么多钱。”

换个工种呢?并不是说开叉车就比当搬运工更有面子。

尧远雨说:“开叉车在那边就八九百一个月,还不如当搬运,那边搬运是最赚钱的。显然哪样挣钱多你干哪样啊。”

离开钦州前。他们只能搬点沥青和铁矿,但活也不多。

何顺芳不知道外商为什么不来了,她知道大概是因为“经济危机”,工友们都在谈论这个名词,令她印象深刻。

他们决定回家。

返乡觅工

2009年1月31日晨,淡淡一层薄雾笼罩在此起彼伏的一座座低矮的丘陵之上,竹林、青冈树为乳白色的雾景勾勒出深青色的轮廓,挑着担子的农夫、水田中跳跃的鲫鱼,偶尔刺破村落中田园间的雾膜。

这是尧远雨、何顺芳夫妇的家乡,四川省泸州市棉花坡镇柑湾村八组。

这里田地肥沃、水源丰富,适合水稻耕种,甚至不远处还盛产荔枝、龙眼,可这并不能帮助尧远雨通过农业解决经济问题。

3亩水田可以产稻近3000斤,尧远雨会情不自禁感谢下袁隆平,尽管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专家”。但还只是刚刚够吃,如果所有人都在家的话,就没啥余粮。

产量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虽然几公里外就是浩浩长江,但柑湾村附近没有水利工程,缺水就不能种两季,春小麦在当地容易得瘟病,如果不狂打农药的话一亩下来只能收三四十斤,“农药不要钱?”

“咋个不出去打工嘛?在家待着务农的话,地里产的东西连自己都不够吃。娃儿还要上学的钱从哪来啊?”尧远雨说。

何顺芳一直在絮叨自己没文化、没技能,除了好身板外一无是处:尧远雨也嘟囔自己没文化,不咋识字,可他是个石匠,建筑施工的方方面面都略懂。

10月初回到家乡,经人介绍,当月21号尧远雨就去了地震重灾区茂县帮人修房子码砖装修,工钱每天120元。

可20多天后,11月中旬,他就从川北的茂县回到了川南的家。

“一个建筑施工队里面有很多个小老板,我们要去打工,必须有他们的介绍。出钱盖房子的人先付钱给施工队,施工队再付钱给包工头,最后才是我们。一层一层转下来。那边确实是灾区。再加上我又是外来的,价钱就不一定能够给得清。”

尧远雨在茂县待了20多天,只拿了1000多块钱就走人。从泸州到茂县的单程路费就要花200多,尧只赚了几百块钱,“那再去就实在没道理了。”

他想过单干,比如说承包工地。可承包工地要签合同,尧远雨不识字,怕被人整,于是生生把这个念头吞回了嗓子眼。尧远雨家兄妹六人,都没念过书,小时候家里太穷。因为买不起牙膏,尧远雨现在满口20块钱一颗的补牙。

除去嫁人的二姐,和在家照顾田地、老人的大哥,六兄妹中的四个兄弟常年外出打工。尧远雨排行老三,去了钦州港:老四夫妇在广州跑工地打杂,春节都没回:老五尧远海、老六尧远洪地震时正在映秀的工地上,五弟媳何洪英甚至还被压在了废墟下,到晚上才被救出来,幸而就腰和手臂受了点轻伤,现在这两兄弟没固定去处,到处打零工。

家里就3亩水稻田,随便一个人就能应付,现在是农闲时节也没啥活干。“5・12”地震对远离震心的泸州市多少还是造成了影响,尧远雨家的屋顶被震出三条长长的裂缝。

尧远雨说服自己,留下来拆旧房盖新房。他拿出积蓄的二三万元钱,向亲戚总共借了五六万,打算在3月前把新房盖起来。老大、老五、老六会帮着尧远雨盖房子,这样可以节约一大笔人工费。

何顺芳待在家中也颇觉无聊,想找点事情干。

和1000多农民一起。2008年11月19日,她参加了泸州市纳溪区在棉花坡镇为返乡、失地农民举办的专场招聘会。何顺芳显然没挤过万人以上招聘会的经验,她觉得像“赶场”,有点小小的兴奋。尧远雨在家没去。

她只“投”了一份“简历”,签了个名,

留了个电话,报名到一家当地的小包装厂折白酒的外包盒。当地媒体于次日报道有439人与招聘单位达成就业意向,何顺芳至今没等到消息,有点不耐烦,“就欺负我没文化。”

所以父母就想孩子一定要有文化,尧远雨说:“农村娃不读书昨有活路嘛?”

儿子尧定波目前就读于离家不太远的江南职高,学汽修,学费每年2000,上学每天交通费5元,在学校吃一顿午饭。

“幸亏学费之前就交清了,(他)下学期就出去实习找工作了”,何顺芳庆幸打工挣钱的压力又小了一点。

尧定波听老师说要把他们介绍到福建那边去实习,“我想出去,待家里一点意思都没得”。他从没出过泸州市的地盘,甚至去10来公里外的市区次数都不多。父母不在时,他一直和今年67岁的奶奶李桂英在另一座房子里生活。

尧远雨发愁儿子的工作:“你也帮他想想门路嘛”,“汽车修理这个专业要不要得哦?”何顺芳在一旁喃喃:“娃娃快毕业又遇到经济危机,工作都那么难找。”

幸免于地震的何洪英前不久刚去过乡里举办的劳动技能培训点,想学点裁缝手艺。“人太多了,都挤爆了,根本没上手机会,现在不知道好点没。好像还有学电脑的,那边没几个人,(大家)字都认不到。”

拆老房子

除夕后,尧家的“中心工作”就是拆老房子。

老房子位于丘陵的半腰上,离平地不到10米高。房后是一块刚种上莴笋的小土坡,坡面和老房屋顶平行,距离只有不到2米,能跳过来。

初七早上10点,尧家开始拆自家的阁楼。尧远雨爬坡上坎,不停地将已卸下的青色瓦片用两个竹编箩筐担到已筑好地基的新房址。超来帮忙的五弟媳何洪英,和爬在墙头的尧定波,用小榔头东一块西一块地敲着砖头,把它们轻轻放到露台上。何顺芳坐在露台上用小斧头哗哔啵啵地砍去以前嵌合砖块的白泥灰,再将清理干净的砖块整齐地码起来等丈夫担下去,她的坐处正前方就是地震震出的三四米长的裂缝。

为节省费用,尧家尽可能回收利用老宅能用的建材。砖块拉过来4毛7一匹,比以前贵了不少。尧远雨说:“北边的灾区现在也在这边拉砖,所以价格就上去了。”

尧家的榔头、钢钎等工具都是从兄弟那儿借来的,原本家里有,夫妻俩打工外出后,在空置的房子里被偷了,而且被偷了两回。

一会儿,李桂英爬上了屋顶露台,前来为老宅断电的村里电工唐世泽、唐代军父子也凑上一同吹牛。

“两口锅、一个盆、扇子、锅铲瓢儿、火钳、菜板,厨房里面的全都偷走了”,令李桂英最愤愤的是,“偷儿连娃儿的书都偷走了。”

唐世泽在一旁哈哈大笑:“偷儿也晓得自己没文化。”

“偷儿欺负外出打工的,趁着没人在家,清清静静地偷,还能抽根烟歇一下再挑着东西偷。一大队的李顺民更霉,被偷了三次,连家里头的电线都被偷了。上次他回来的时候还喊我过去整电哎。他想把房子租出去,带着房客去开门,结果发现里头啥子东西都没有了。”

儿子唐代军接嘴:“哪有偷儿才欺负打工的哦?我在浙江义乌打工的时候有次上医院,门诊医生对我说,你的病有点麻烦咧,我帮你找个内科医生给你会诊一下。他打电话,那边问了两句,‘是哪儿的哦?’‘四川的。’‘干啥子的?’‘打工的。’然后那边就说‘抽不出时间来,忙得很’,就把电话挂了。”

28岁的唐代军觉得现在出不出去都无所谓。他有电工的技能,在外稍微多挣一点钱,但在家能照顾即将年迈身体不佳的父亲,何况在家不受气。于是他留在了家乡。

2008年初的南方雪灾,唐家的电工父子外出3天3夜,扛着梯子,挥着刀子砍掉挂掉电线的竹子,打掉上面的冰雪。唐老爷子还从电杆上摔下过,4、5月份一直在求医问药,他倒是饶有兴趣探讨一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中存在的问题。

他还听说国家的粮食收购价又上调了一点点:“都卖不了多少粮,调高一点点完全没影响。”喂猪也不赚钱。大前年养猪还得赔本,外出打工后,家里根本就不喂猪了。

身为农民的宿命

尧家的牛年春节预算,年前是500元。

节后,尧远雨乐呵啊地说:“只花了200块,能节省一点算一点。”

大年二十九,尧远雨去集市买了50块钱的粉条,20块钱的汤圆粉和馅,总共15块钱的花生瓜子。嗜好品里没有酒,没人喝酒,但有尧远雨买给自己的22元一条的天下秀香烟。

大年三十,他买了新鲜蔬菜。最贵的是一条10块钱的白鲢,2斤半,这种鱼在泸州市内的价格是6.5元/斤。鸡、鸭是妈妈李桂英送的,尧远雨才回家没养这些。

娱乐方面,没人打牌。尧家凑不起人,也没钱可打。经济危机对习俗都造成了影响,在广州打工返乡的泸州市嘉明镇镇民陈季平说:“今年都不敢喊大了。”

经济危机下盖新房是否明智,至少尧远雨觉得是值得的。“94年我住的土坯房倒了,不得不盖现在拆的这个房子。那时候我一分钱都没有,花了八九千全部是借的。这次还是不得不盖房子,但至少我有二三万了吧。那会儿都挺过来了。”

“我也老了,不想出远门再打拼,想有个安稳的房子,在家附近找点钱。娃儿也大了,以后他肯定要出去,带个媳妇回来不至于落脚个烂房子吧?”

尧定波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敲着砖,媳妇的事情他还没概念,并拒绝透露喜欢的女生。不过,他隐约知道,从这个家里走出去,然后在某一天回来,并永远不再离开,这几乎就是他的宿命。

他暂时体会不到父亲居然在拆自家房子时还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老房拆了,新房子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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