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陨落的嗓音(下)

时间:2022-02-28 09:43:51

环首刀闲置了,梆梆枪退还了,没想到父亲又拿上了一支广播筒。

那广播筒是用铁皮卷制而成的原始传声器,夜晚晃动发亮,白天闪闪发光。父亲每次使用后就高挂在屋内墙上。有一次,几个小孩趁院中无人,弄开房门将广播筒取下,学着父亲的样子喊话。广播筒在争抢中摔变形了。父亲弄清情况后差人传口信,叫家长将自己的孩子带到院坝里,一边训斥孩子们,一边心肝宝贝般地捧起已变形的广播筒让家长们过目。有两位抽烟的家长,轮番给父亲敬土烟,父亲抽烟就像过鸦片瘾,几个来回气就消了。最后,父亲木着脸朝孩子们走去,怜爱地抚摸了每一个惊慌的小脑袋,说这些娃娃聪明,是将来的革命接班人,要家长好好管教。家长们听到这话,才如释重负地领上自己的小孩离开。从此,父亲的广播筒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其他人敢去触摸。

父亲起居于油坊沟七户人家的大院正堂,大院面向铧口尖坡,背倚松树坡。松树坡位于村西北,是全村的至高点,父亲将它改名为广播坡。每天清晨,父亲站在山顶,嘴巴埋入翻卷的小筒口里喊话,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穿沟过坝,翻山越岭,宣传时事政治,安排劳动生产,心情好的时候还吼几声革命歌曲。

父亲当队长很辛苦,每天起早摸黑,和不同心思的社员打交道,喊破嗓子安排农活,亲自同社员一起在春季抛秧播种,在夏秋挥镰收割。为了解决人畜饮水问题,他亲自选址设计,利用农闲时间带领全队男女老少兴建水利,遇上修建中受伤或生病的社员,他不仅加倍给工分,而且夜里经常去嘘寒问暖,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父亲站在工地上,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慢慢地移动广播筒喊话,指挥劳动队伍挖泥运土、抬石填方、夯实基地、碾压堤坝,三年的热切忙碌,让坡谷锤錾叮当悦耳、号子此起彼伏,终于建成了两口堰塘和五块囤水田。

父亲当队长也很郁闷,在上级和社员的夹缝中喘息。他为了改善社员的生活,每户分两块稻田养鱼,公社干部听到风声追查,好在大家守口如瓶才不了了之。

父亲就这样终日为队里的事操劳,早在为队上修水利和改田改土时就犯下的胃病一直未好。后来,队上病死一头牛,父亲在禾场和大家用铁锤砸破骨头,想熬一锅油汤分给各户,不慎被一根细骨飞刺左小腿,感染化脓一年多,从此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后来,父亲主动提出让年轻人当队长,自己当副队长管经济发展,开始一丝不苟地伺弄集体的桑林。那年农历腊月十六傍晚,父亲修剪垭口田的桑枝,不慎从田埂树上摔落,扭伤左腰肋,疼痛不断,久治不愈,居然长出一个肉瘤。最后在县人民医院检查,确诊为骨癌晚期。

我们背着父亲哭了无数遍,在三县边界地区不断寻求民间药方。父亲的病情没有改善,母亲认为科学医治不行,转而求助迷信。父亲经历了不少世事,见过不少生老病死,一直反对迷信鬼神。他从我们一些异常的举动中,明白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想知道病的名称。我们说了,父亲沉默了几天后,豁然开朗起来,还开起了玩笑:人终有一死,孟姜女哭倒八百里长城都没有把丈夫哭活,你们连房上一匹瓦都没有哭下来,有啥好哭的?

1979年1月的一天清晨,父亲突然听到喇叭里发出诱人的声音,有一种九州月落、长夜破晓的感觉。他一边按住疼痛的腰部,一边点亮煤油灯去看墙上的喇叭。公社广播员又重新宣读北京的会议内容,父亲怕听错,尖起耳朵听,越听越兴奋。天刚发亮,他便叫我立即将队长、四位作业组长叫来,说土地有可能要分给各户,要把田地肥瘦配匀,以减少分地的矛盾;土地到了户要有集体观念,各户每年可以提留一点钱,把外面的公路接通,把各户的大路修通,把堰塘维修好,把生猪、蚕桑业管好……父亲已病入膏肓,还惦记着大家,他们钦佩不已。

1979年农历八月初五的中午,父亲起伏的胸脯缓缓降下,鼻孔的气息慢慢消退,无力的头在我右臂弯突然一歪,喉头随之发出一种轻轻的、脆脆的、怪怪的声音,既像“咔嚓”声,又像“轰隆”声,更像“喔哝”声……

那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石磨碾心。我在极度的慌乱中,终于明白,他在用喉头与亲友们说再见。

父亲的音容笑貌烟消云散,乘鹤远去扯疼我们的心脏,所谓人间有爱岁月无情,但失去的是父亲的躯体,升华的是父亲的品行。他握着环首刀,扛着梆梆枪,喊着广播筒,一路走来,穿行山水田野,复度春夏秋冬。他生命的余烬化为泥土,归于平静的村落,默默地守望山岗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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