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雄到无名氏

时间:2022-02-26 11:42:13

自雕塑作为人类艺术表达的一种形式被创造出来之后,人类的身体就一直是雕塑艺术里的一大主题。

从古典主义时期开始,古希腊罗马时代的白色大理石雕塑成为了人们普遍理解和欣赏的雕塑作品。海神波赛冬,智慧女神雅典娜,还有许多男神和女神的形象都是依附在人类身体的视觉基础上建造的。其实,没有人见过真的神灵长的是什么样子的,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和伟大造物者的存在,他们也许只是一团云霞,一个电子,或者甚至长得跟科幻小说里的外星人一样;但是,在人类艺术刚刚开始的时候,当人们需要用一个具体的形象来描绘神灵的时候,在文学表达和视觉艺术里,艺术家们都不约而同地把一个虚无的神的形象具体成一个人的形象来创作。

这个选择很好理解。首先,对于一个信仰和精神世界里的神,大家都不知道其具体形态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们都知道人的样子;二个是通过神的人化,可以建立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这也就更容易传达一些宗教故事和深化传说中的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化的心灵东西;第三,通过一个人类的形态展示一种神的存在,是一种借助人型的神性表达,这种手段可以启发出普通人的高尚灵魂,鼓励人们的自我升华和自我净化,继而追求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人神之间的交流。

所以,在古典主义时期的大部分雕塑作品里,艺术家对于一个神性的表达,都是在美化人类身体形态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例如罗浮宫的镇馆三宝之一,断臂维纳斯,也称米洛的维纳斯(Venus de Milo)就是人们最熟知的艺术品之一。她是1820年的春天,在希腊的米洛斯岛上被人发现的。从雕塑上的铭文看来,维纳斯应当是公元前100年左右的作品。这个两米多高的大理石神像,就是用一个圆润而自然的女性身体,刻画了这个代表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而自从她被发现开始,即使她的双臂已经残缺,她还是一直被公认为希腊女性雕像中最美的一尊。

同时,除了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男神和女神,代表着力量与勇气的运动员,各种战争故事里的战士和英雄,民间传说中的美丽少女,都成为了雕塑艺术的主角们。关于他们的雕塑作品往往也是神采飞扬,栩栩如生,用美化的人体的手法,刻画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充满动作和脸部神态的身体状况。

那么,这种人体形象就长期地占据了人类文明的雕塑艺术。它的一大功能就是利用人类的身体作为载体,通过观众自身的身体意识和雕塑的形态产生“通感”,启发和传递这件雕塑作品背后的叙事性,表达对神性和伟大人性的感召。所以说,宏观地来看,整个古典主义时期的雕塑艺术的主要功能,就是在于――纪念、宣传、启发和感召。

正因如此,我们在许多的宗教场所,例如教堂和神殿里,都可以看到大量的以人类身体为基本载体的雕塑艺术。这些圣人的形象和神灵的形象都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很相似。有时候因为太相似了,以至于艺术家刻画出的,在他们的身体和生命里正在经历的痛苦、灾难和折磨,我们作为观者,似乎都能在我们自己的身体上感受得到――那么这种“通感”,就是艺术所追求的,所谓的“感同身受”。

例如,1496年米开朗基罗的成名作,“哀悼耶稣”,就是呈现了一个又唯美又凄惨的叙事状态――圣母玛利亚怀抱着被钉死的基督,悲痛万分。基督躺在圣母的双膝之间,肋骨上有一道伤痕,头部自然地向后垂下。圣母的面容显得很年轻,很美丽,也很忧伤。米开朗琪罗在这个作品里一反传统,将圣母刻画为一位少女的样子。他说:“圣母玛利亚是纯洁、崇高的化身和神圣事物的象征,所以必然能够永远保持青春美丽的容颜。”那么,这也就证明了作为创造者的艺术家在理解人型和神性之间关系的私人化处理。米开朗基罗所创作的玛丽亚是永恒的青春与高贵的精神的形象,也正好象征着人类在那时追求美好事物,并把这种期盼寄托在美丽的人形上的这一种精神理想。

由于这种雕塑艺术的神圣感和绝对的主导地位,导致了人们一直以来对于雕塑艺术的审美习惯。即使是在一些非宗教题材的雕塑作品里,艺术家也选择用一种类似宗教艺术的雕塑形式来创作,在刻画一个人物的形象上,会用一种极度的逼真效果,来讲述一个故事,展现一个寓言,或者用一种纯碎的男性或女性身体,来表达一个类似神性的人体美。于是乎,这种洁白大理石的,惟妙惟肖地刻画人类身体的雕塑语言,就成为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观看方式,和理解雕塑的审美。千百年来,在教会和艺术工匠的高超技艺里,人们被培养出了对于什么是美的一种理解和期待,而人体的美,和美化人体,一直以来都成为了雕塑艺术里的一大主题。

但是,在19世纪末,随着现代主义思想运动的发展,固有的雕塑艺术的创作开始动摇,人们长期以来的理解方式和审美习惯就开始被打破。

在一个传统社会价值被放上了审讯台的年代,艺术家们纷纷开始有意地去破除艺术史里的创作常规和叙事内容。于是,有越来越多的,非神人和非名人的无名氏们开始出现在雕塑作品的内容里。而现代主义的雕塑艺术家们也开始尝试打破一直以来的,雕塑艺术所必备的叙事性――没有宏大的战争,没有深刻的救赎,就是生活的平淡和自然的纯净也能成为雕塑家的选题。于是,从现代艺术开始,一件雕塑所刻画的人物可以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是一个不知名的人,甚至可以是一个身材并不健美,面容并不姣好的人。

这种对于“非神化”、“不美化”的普通人性的表达,也就成为了雕塑艺术走进现当代艺术时期的一大特征。而这种对于古典艺术的挑战,在达达主义,主要是杜尚出现之后,随着现成品的艺术语言的使用,还有超现实主义对于拾来品(found object)的采用,雕塑艺术作为一种现代主义的艺术表现形式,它的整体创作方式和创作理念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伴随着这个“艺术走下神坛”的历史趋势,人类进入20世纪,随着50年代抽象艺术在美国的全面爆发,还有60年代的极简主义运动的巨大影响,雕塑作为当代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总体上,就开始出现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去像化”的这一趋势。那么,我们再看如今的雕塑作品,对于人体的描绘和展现就已经完全不是古典艺术时期的样子了;甚至可以说,整个雕塑艺术的创作就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不再以人类身体的描绘为绝对主体了。

我们现在人类的生活内容已经如此之丰富,社会问题也越来越复杂,艺术家们可以利用的技术手段也不断翻新,那么,除了探索身体和研究与身体相关的问题之外,艺术家也有越来越多的材料和话题要去表现。所以,在整体上,当代雕塑的主题是越来越广阔的,而艺术创作的材料和手段也愈加丰富,呈现出全面的从雕塑艺术走向装置艺术的演变。

雕塑从底座上走下来,从单一的观看方式里被解放出来。有关一件作品的空间和氛围也成为了三位艺术家的创作内容,21世纪之后的装置艺术推进了雕塑艺术家们所追求的,多维度,多角度,更加立体的表现方式。雕塑艺术走入装置时代,艺术创作变成了一个行为,一个过程,一个互动,而并不是一件已完成的,沉默的,单向交流的作品。区别于雕塑艺术,新时期的装置艺术成为了一种观者的体验艺术。

但是,当我们回过头来看,其实无论是雕塑艺术家还是装置艺术家,其实所有视觉艺术关心的各种社会问题,人类复杂的情感问题,艺术发展自身的问题,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关于人的问题。

千变万变,艺术其实讨论来讨论去,终究还是一种人类自我思考的表现。

因此,通过人类身体表现人类意志,通过这种“感同身受”来启发人们的思考,还是一种当代艺术家重要的创作手段。

所以,即使人体的表现已不是绝对的霸主;但是在当代雕塑艺术里,对于我们人类身体的讨论还是一块不能不说内容。

伴随着各种新思想和新语言的出现,雕塑艺术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表达方法和表现材料。例如,英国著名雕塑艺术家亨利摩尔(Henry Moore)的雕塑就是一种人体的抽象表达。他在他的作品里研究了一种去像化的形态美,不再细节上追求人体的仿真,而是在整体上探求对于身体这个主题的不同展现形式。这种“变相”的人体表达,在进入20世纪之后,就开始渐渐地在西方国家开始出现。尤其是随着1980年代,一批重要的欧洲雕塑家重新回到“身体”主题的创作上,一种新时代的,由新材料创作的人体雕塑遍开始逐步活跃在当代艺术的舞台。

在这个身体回归雕塑的1980年代,就有一批在二战后开始出现的德国雕塑家,他们多用大型的变形的人体,主要是夸大的头部和畸形的神情去表现一种二战后的创伤心理,以及艺术家对自己国家战争历史与人性黑暗面的反思。

其中,以德国艺术家的反思最为明显。这种反思的精神是以1938年出生的德国艺术家乔治・巴塞利兹(Georg Baselitz)为代表的。作为德国“新表现主义”的代表性艺术家之一,巴塞利兹对绘画的纯粹图像因素感兴趣,有意忽视叙事性和象征性。到了1980年,他突然开始转为雕塑创作,专注于大型的木雕人像,有很多是传统的人物头像和半身像形式,但是雕塑风格十分粗糙和狂野。

巴塞利兹的艺术启发了很多同时期的德国雕塑家,例如,托马斯・舒特(Thomas Schütte)和史蒂芬・包肯霍(Stephan Balkenhol)。这一批德国雕塑家都从自己的私人体验和艺术视角,采取不同的雕塑风格展现了二战后的畸形的人物形态和不稳定的精神世界。同时,在创作材料上,他们所采用的不再只是古典主义时期的大理石,而是包括了彩绘的木头,赤陶土,石膏,树脂,蜡和铜这样一些新型的创作材料。

在这批德国艺术家回归“身体”主题的雕塑创作浪潮之后,也有越来越多的,更为年轻的艺术家参与到了这种“身体”主题的回归创作。于是,在人类的当代雕塑的大发展里,就产生了一批艺术家,坚持用一种极度仿真的人物雕像,利用我们对自己的身体的认知来进行创作和研究,创作了一些身体的模仿和复制为手段的艺术作品,代表人物就是英国艺术家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

1950年出生在伦敦的英国艺术家安东尼・葛姆雷从艺术初期开始就关注到了“人类的身体”这个话题。伴随着一系列的水彩画和炭笔画描摹人体的存在状态,他还坚持以自己的躯体作为原型创作雕塑。他把自己的身体用吸满石灰水的绷带缠住,然后作模,最终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对自己身体的铸铁复制,大小不一,探讨的关注点也不相同。总体来说,葛姆雷从自己的身体作为出发点,长期探索着人类身体的形态和情绪的展现,同时,他的大型雕塑艺术还讨论了人类与人类居住的空间之间的复杂关系。

他的人像雕塑充满造型的创意,葛姆雷善于研究多种再现人类身体的表达语言,利用不同的材料进行创作。虽然形态各异,正负空间的利用不一样,但是我们都能在这些作品里看出一个人存在的样子。同时,葛姆雷的室内雕塑通常都会利用与观众,也就是我们真人,大小一样的身体形态去作为主要的叙述语言,试图建立一种与观众之间的直接交流。

葛姆雷在1990年以后创作的一批人像雕塑,主要是人体的群像开始向装置艺术过渡,越来越注重雕塑作品所被展示时的空间氛围。例如,他在1997年,在德国的一个海滩上放置了100个铁柱的人像雕塑,分布在不同的位置,全部朝向着大海的方向。这个作品题目是《别处》,随着潮汐和天气的变化,不同的“铁人”都处在大海的不同位置上,有的人已经被海水完全淹没,有的人则站在齐腰的海水里,而有的人双腿被埋没在沙子里,还有的人则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整个画面充满诗意,映着海水和天空,有一种电影的宏大画面感。

这100个人像都是葛姆雷根据自己的身体的17个不同姿势铸造而成的,展现出了不同的精神状态下的,人类身体的肌肉的不同程度的紧张与放松。这个作品放在室外,随着海水和空气的腐蚀,不同的人像身上也会出现出不同程度的氧化和受损痕迹,感觉他们也会像真人一样的变老,死去,腐朽。作为一个大型公共雕塑,这个作品后来还去到过英国、挪威等其他国家的海滩,也就让这个100个人像经历过不同的风景和画面。随着不同的时节变化,有时刮风下雨,有时海滩上会有度假和享受沙滩浴的游客,有的冬天会下雪,海水都要结冰,所以,《别处》所呈现出的画面是不断变化的,这一个作品的生命力是与这100个人像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是息息相关的。

《别处》作为葛姆雷的代表作之一,体现出了艺术家对于人类的身体变化,以及人类和所处空间的这一对关系的解读。葛姆雷的很多雕塑作品都如《别处》一样,对于“地点”和环境相关,跳出了美术馆和画廊的范畴,被置于了不同的地点,他创造的人物在不同的角度静止着,似乎是在思考和审视着什么。

他们不是神话故事里的主人翁,他们就像日常所见的你我他一样。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有活灵活现的脸部表情和清晰无误的神态表现,他们的肢体所表现的状态就是一个人存在的自然样子。

葛姆雷在1986年创作的《声音之二》就是这样一个作品。这个人像被置放在了英国温彻斯特大教堂的一件年代悠久的地下室。作为一个永久雕塑,这个安静沉思的人像的形态基础依然是出自艺术家葛姆雷自己的身体。艺术家根据自己的身体铸造出的这个复制人体,静静地伫立在雨季会积水的教堂地下室,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同的天光和不同的积水程度都会改变这个作品的状态。而来往的游客进入到这个环境,看到这个如电影般的场景时首先会很惊讶,可能感觉突兀,但马上也在看到这个雕像的瞬间,忍不住在心里追问――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要往哪里去?

而这一系列的问题,又好像是艺术家葛姆雷想借助这个人像的视觉语言,向每一个观者的发问。

苏也,留美博士,《布林客BLINK》主编,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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