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西服去战斗

时间:2022-02-23 10:30:44

北京嘉里中心一间近乎刻意低调的店面里,年近七旬的熊可嘉以斗士一般地激情谈论着西服:“千万别以为西服是贵族化的精致东西,穿西服应该是生活的常态。”

他眼中的常态,显然标准略高:“西服是男人的铠甲,穿上它就是要去战斗的。”

身穿灰色条纹西装、扎着红色领带的熊可嘉说着从一把坊间罕见的老式竹凳上站起身来,迈着铿锵的步伐急速走到店门口,手指一件不锈钢雕成的大礼服雕塑说:“Tailor makes the man。莎士比亚的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梁实秋把它翻译成‘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但我觉得不够贴切,更贴切的是什么?我找了很久,还没有找到。”

西服是历史和政治

熊可嘉对制西服这个行业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他50多年的从业生涯,就像一段浓缩的“社会历史”。

祖籍福建的熊可嘉长于台北。“那时候不好好读书,母亲拜托她的朋友教我学点手艺。”1963年,14岁的熊可嘉进了福建老乡的裁缝店拜师学艺,算是正式入行。

那么多手艺,为什么偏偏学裁缝?也许是因为家里正好只认识成衣师傅吧!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年美国和越南的战争。越南战争令无数家庭破碎,却也有不少人在享受战争的红利:大批美国士兵被直升机运到中国台湾做短暂的休养,战争的创伤令他们一掷千金,比赛着如何在一两周内花光3个月的薪水。

“在枪林弹雨里卖命的男人需要什么?酒精和女人。可是美国军纪严明,不能穿着军服去酒吧找女人,所以他们需要西装。这就是机会。大家都有各自的通道获得消息,美国大兵前脚刚在酒店住下,裁缝店和酒吧的业务员后脚就来敲门了。”

熊可嘉17岁学满出师,在台北中山北路做夜工师傅,每天早上去敲酒店的门,晚上就连夜做西服。后来他去了越战的美军基地,在那里做师傅。战争持续了十几年,高强度的西服制作仿佛是在训练,让熊可嘉受益匪浅。

1975年,熊可嘉在台北开了人生中的第一家西服店,但不到两年就倒闭了。因为1973年1月美国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美军陆续撤出越南,客源消失。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美商开始试探着到北京、上海、广州寻找机会,“八几年的时候,感觉美国人一夜之间全跑了,不过那时候台湾商人也经常飞欧美,我们还有一些生意可做,就继续维持。再后来,他们直接到大陆开公司,连最后一批稳定客户也没了……”尽管熊可嘉已经小有名气,但他的西服店还是陷入了困局。

直到1996年,一个英国商人找到了他。

“当时他带着布料去北京找机会,人家见了他的布料都说好,但没有人知道如何用这些布料做成完美的西服。他们让这个英国人带裁缝过去,不然买了这些布也派不上用场。”

英国人几经周折找到熊可嘉,“他说全世界的人都在往那边赶,然后给我看了一本名册,我一翻,这些不都是我以前的外商客户吗?”

于是这一年,熊可嘉到了北京,专门为政府出国人员制作西服。

“一年以后倒闭了。我要做生意,他们是机关单位……”离开北京之后,熊可嘉去了上海,那时候上海已经有了不少外资企业的办事处,“外商和使馆的客户对我来讲,熟门熟路,很容易上手。”

2012年,熊可嘉又重回北京开了分店,继续为同样的客户服务。随着大量的外商来华寻求机会,他的西服店就在这两个城市扎下根来。“扎根”说起来就两个字,师傅们却是一针一线地缝了十几年。

精巧的制作工艺

粉片:不用现成的纸板,根据每位客人的尺寸直接用粉片在布料上画出属于自己的弧线。

衬:“衬”是外人无法从西服外观看出端倪的秘密,衬有多种材质,不同的部位使用不同的衬,必须以手工缝合的方式才能赋予西服记忆式的弹性。

札毛样:正统定制西服一定有“札毛样”这个步骤,身体各部位的布料裁剪好后,照第一次量的尺寸缝合起来,完成后给客人进行第一次试身,微调尺寸后再拆线正式缝制。

熨烫:熨烫布料也有学问,有拉、推、归、拔4个重点,经过这4个步骤,布料和衬就能完美结合,使各个部位都具有立体的形状。

压边:所有布边熨烫后,要用大理石冷却、压平,这样能创造出平整但不僵硬的边线。

审美没有传承

熊可嘉说西服的历史演进有两条路线,一条走陆地,一条走海洋,他继承的是海洋派。欧洲人的船来到厦门,要找当地人做裁缝,“厦门人喜欢开店当老板,那找谁呢?福州人。福州人号称剪刀、菜刀、剃头刀,三把刀走天下,有做手艺的天赋。”

熊可嘉当年学徒的裁缝店就是那时有名的“福州帮”开的,师傅传授的都是地道的舶来西服制作工艺。“十几年以后,我有机会去欧洲看人家的西服工艺,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们的路数是一模一样的。”

他说的路数,是指萨维尔技法。1785年,萨维尔街有了第一家定制裁缝店,到1838年成为男装定制店聚集场所,短短的一条街被誉为“量身定制的黄金地段”,早年很受皇室追捧。萨维尔街至今被公认为是西服的发源地。日语里找不到西服的对应翻译,直接叫成“Savile Row (萨维尔)”。

使用萨维尔技法的熊可嘉不乏达官显贵前来照顾。他讲述道,2000年上海APEC会议,有天下午店里来了两个小秘书,双方谈妥两天内做一套衣服。两个小时后,来了一位60多岁的外国人,跟熊可嘉确认可以胜任置装一事,还送了他一枚白宫徽章。“我这才知道是要给小布什做衣服。晚上快要休息了,来了一个光头大个子,要看我证件,一看,台胞证,接连说了十几个No,这事就被否决了。徽章我现在还留着呢!”

还有一次是在北京。“英国总领事拿了一套布莱尔的衣服让我照着做,我给他做了两套,一灰一蓝,还绣上了布莱尔的名字。最后他们也没要,还是因为我的身份。”

虽然这些故事无法取证,但找熊可嘉做过西服的人大多点赞,为他坎坷的经历,也为他制作的西服:“够合身,尤其是肩、腋下、腰3个位置非常舒服。整体外观上没有奇怪的褶皱和凸起,看上去整齐干净,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硬套上去的。随意来些大动作,比如张开双臂作拥抱大自然状,衣服也不会很走形。”

然而,一切耗时的手艺终究难以摆脱忧伤。熊可嘉说:“理论上裁缝是老的香,经历够多,有沉淀,经验也充足,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但是衰老带来的结局就是体能缺失,直到干不动。尺码比例和缝制工艺很容易教给徒弟,可经历和沉淀培养出来的审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传承。中国的海洋系,可能到我这儿就没了。”

或许正是因为熊可嘉这样的西服店存在,才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实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Tailor makes the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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