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赤脚走过

时间:2022-02-16 11:59:43

沙漠,赤脚走过

于泉蜷缩在南墙下晒太阳。中午,太热啦。他挪了挪,挪到墙旮旯的一角荫凉里,又打起盹来。迷迷瞪瞪的,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阴森森儿的,好像庄门边土墙豁落里,慢慢升起一道黑影来。

他揉揉眼睛,看仔细啦,土墙的豁落里正在升起一个人,软软晃晃的,袖子随风飘,头乱摇。鬼呀!于泉吓得哇哇大哭,大喊“妈妈呀妈妈呀”!那道人影却摇晃着慢慢降下去,什么也没有了。于泉啼哭着又揉揉眼睛,墙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棵白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动。于泉哆哆嗦嗦,一刻也不敢在院子里停留了,他得去邻居家找个人做伴,不然太害怕啦。

于泉风一样刮出庄门,一眼却看见乌鸦嘴正顺着墙根溜走。她肩上扛着填火炕的榔头,榔头上套着一件破衣裳,挂着一顶破草帽。于泉怔了一下,谁知乌鸦嘴却回头做了个鬼脸,拖长声音说,喏——吓唬你个胆小鬼哩!

于泉又哇哇大哭起来,伤心地说,我哥回来了,打死你个乌鸦嘴!

傍晚于凡从沙漠里骑着骆驼回来啦。骆驼驮着两个布袋子,摇摇晃晃的,于凡在两个驼峰之间也摇摇晃晃的。他弟弟坐在庄门口,脏兮兮的脸蛋儿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沟来。于泉一看见哥哥,委屈地又开始呜呜大哭。

于凡也坐在庄门口,抱着脚挑着脚板上的刺。不哭了,于凡说,明天我得想办法穿上鞋子去沙漠。你看我的脚,被沙棘刺扎得太疼了。于泉抹了下眼泪珠儿,看见哥哥的脚板上被刺扎得太不像话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太小了,哥哥根本穿不上。怎么办啊?

于泉跑到屋里头,从柜子下掏出一双他们父亲的鞋子,拎到于凡跟前。于凡惊喜地说,呀,我怎么没发现呢?于凡把鞋子掂在手里左看右看,布鞋破得龇牙咧嘴。脚套进去试试,脚趾头马上伸出来了。于泉立刻笑起来,笑得接不上气,尽管脸上还挂着眼泪蛋蛋。哥啊,他说,这鞋简直是漏风鞋子啦。于凡一抬脚,脚后跟也露出来了,也跟着笑,说,真的,太像漏风鞋子啦!

于凡穿上这双破鞋子,根本走不成路。鞋子简直太大了,一动弹,脚先走了,鞋子还在原地不动。又穿上努力走两步,一只踩在另一只上,于凡嘴啃泥摔倒在地上。两人立刻笑得在沙地上打滚。

兄弟俩开始想办法。于泉冲着骆驼大喊:槽——槽——槽啦!他家的这头乖骆驼就跪下一条前腿,慢悠悠儿卧倒在地。于泉握着剪刀,一撮一撮剪骆驼毛。于凡在一边大喊,你什么眼光啊,剪脖子底下的长毛,肚子上的毛剪这么难看干什么!于泉一看,骆驼肚子上的短毛被自己开垦了一小片,简直难看极了。他赶紧转移了阵地,去剪长毛。

于凡抱着破鞋子,努力用大针缝鞋子前后的绽口。李婶子喂猪时看见了,老远地说,大针不行,于凡,得用锥子。于凡就去借锥子,借线绳儿,李婶子干脆跑出来帮于凡补鞋子。三个人忙得满头大汗,骆驼用滴溜溜的眼珠子同情地看着他们。

缝补好的破鞋壳里,塞进去几团骆驼毛。兄弟俩又搓了两条结实的驼毛绳子,缝在鞋帮子上当鞋带。于凡满意地看了一下破旧的大鞋子说,幸好,鞋底子还是结实的,没有穿通。总算是一双鞋子吧,比光脚强多了。

于凡穿上鞋子,绑紧驼毛绳子,走了几步,很满意,一只也没掉。他走来走去地试着,于泉嚷嚷着说,好啦好啦,这会儿省下别穿了,家里没有刺不扎脚,明天去沙漠穿。于凡只好脱下鞋子,砰砰磕了两下。

这时候,暮色轻轻笼罩着这个小小的村庄。乌鸦嘴端着一只大碗在庄门口扒拉面条,嘴里含着饭,含糊地隔着几个庄门朝于泉兄弟喊,胆小鬼,你们不吃饭呀?

于凡虚张声势地喊:乌鸦嘴,你再敢欺负于泉……他还没说完,看见乌鸦嘴的妈妈,那个邋遢女人把刺毛啷当的脑袋探出庄门,正朝他们看。于凡就不敢往下说了,兄弟俩蔫头耷脑地进去做饭。

于泉在灶间烧火,等水开了,于凡把切好的洋芋块下进锅里,滚一滚,再撒进去很多干面粉,快快搅着,煮一会儿,调进去一点盐、醋、白菜、辣子,他们的晚饭就做好了,闻起来蛮香的,酸酸的,辣辣的。两人坐在门槛上呼啦呼啦地吃饭。

于凡在灯下搓他白天打回来的黄毛柴籽儿,于泉写作业。黄毛柴是野生的,只有沙漠才有。秋天结了籽,采回来,搓去皮,卖到饭馆里去。

黄毛柴籽儿熬了水,是一种奇异的调味剂。熬好的汤水和面,擀好了,切成长面。这样的长面煮出来,劲道、柔韧、透亮、微黄。尝一口,香极了。若是浇上肉臊子、醋卤,拌上油泼辣子、蒜泥,酸辣酸辣的,简直馋死人。

于凡做不出这样的长面,他才十六岁。于泉更不行,刚小学毕业,怎么会做饭呢?不过,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妈妈便要做这样的长面,让他俩可着肚子吃。

于凡搓好黄毛柴籽儿,抖擞着布单,吹吹打打的。于泉跳下炕拈来一只蓝边粗瓷碗。兄弟俩把头凑在一起,小心翼翼用这只碗盘点籽儿。一碗刚好一斤,他们早就试验好了。两人计算一下一天的收获。于凡把碗盛得满满的算一斤。他弟弟立刻伸手刨去一点,嚷嚷着说,太满了,都一斤多了。于凡又抓回来一把添上说,不行不行,浅了不够一斤。

土墙上写着开学的日子。于凡说,还有几天啦?于泉扳着指头数了数说,七天了。于凡踮起墙角的化肥袋子,掂量几下说,你的学费肯定够啦。爹若是到了开学还不回来,你就先报名上学,我收地里的葵花,套上骆驼犁地。然后再进沙漠打沙米啊,打苇子啊。于泉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那你不念啦?于凡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要看爹能不能从舅舅家带来钱啦。有钱,自然要念。兄弟俩沉浸在爹要回来的喜悦里,幸福地睡了。

第二天,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院子。于凡背上水壶、干粮,骑在骆驼上,又要进沙漠去。乌鸦嘴贼头鼠脑地把半截身子探出庄门,手里捣鼓着什么。于凡在骆驼背上喊:喏,乌鸦嘴,我爹去新疆舅舅家就要回来啦,回来时会带上大米呀枸杞呀水果呀,香得很,到时给你分些,你不要欺负我弟弟啦。

乌鸦嘴马上把手里的家什扔进院子里,嘻嘻哈哈地跑出来,后面跟着她的妹妹,两人眉开眼笑地齐声说,我们和于泉玩啊——你爹啥时回来呀?

快了,他都来信了。于凡说着,骆驼已经载着他出了村子。朝阳把他和骆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晃一晃,很快拐个弯不见了。

村庄里谁都知道于凡有个有钱的舅舅在新疆,不过谁也没见过,因为这个舅舅没有来过嘛。自从于凡娘春天去世以后,于凡爹就念念叨叨要去找这位舅舅讨些钱来盖房、供学生、过日子呢。于凡爹是那种很懦弱的男人,老婆一去,自己就没办法生活下去了,他沮丧极了。终于在夏天的时候,他收了小麦,粜了小麦,拿着盘缠去了新疆。

于泉每天早上,都在门背后用铅笔画上一个黑杠杠,计算他爹离家的日子。他都画了三行杠杠了,爹也该回来了吧。他甚至腾空了家里的破柜子,留下足够的空间来装他爹带回来的大米、枸杞。他爹来过一封信,说回来时肯定要带这些好东西。你想啊,这可是1985年的秋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没吃过大米呢。这让于泉哥俩兴奋极了。

于凡靠赊账过了很多日子啦。醋是赊的,盐是赊的,本子也是赊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赊账,野槐弯村的那个小杂货店是他同学妈妈开的,总是赊欠,太不好意思了。

沙漠里秋天的太阳依然很毒,但是于凡很耐晒,怎么晒,他也贼溜溜的,不被晒蔫。于凡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干活踏实极了,打扫卫生啦,抬水啦,帮老师背白菜啦,都那么积极,老师总是会表扬他。

骆驼卧在一棵大沙枣树下,慢慢反刍,咀嚼青草。树上的沙枣也黄亮黄亮的,有的已经变红,滴溜溜的,多么好看。不过呢,这个时候的沙枣还有点涩,再过些时间才好吃。沙棘果倒是熟透了,咬一口酸甜,就是刺太多,不好摘。苇子也黄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风一吹,刷刷的,也是很清雅的漂亮。沙滩上到处飞奔着“沙娃娃”,老师说学名是蜥蜴。一不小心,蜥蜴就从于凡的脚面窜过去,他生气极了,追着蜥蜴狂打。但是小东西跑得太快,于凡根本撵不上。

于凡把一蓬一蓬枯黄的黄毛柴挑起来,铺上床单,放在床单上敲打,让籽儿完全落在床单里。不幸的是他家的床单太破了,中间破着一个洞,每次都有不少籽儿漏在沙地上,令他沮丧。

有时候也有沙兔子,土黄的颜色,嗖一下,从他眼前飞奔过去。还有的沙滩上,长着成片的水蓬。大雁在晚间会落在这样的沙滩里,把水蓬草的根部用尖嘴掏出一个枣儿大的小洞。往往他头一天路过时沙滩上都是整齐的水蓬,第二天早上经过,一片沙滩的水蓬都被大雁掏出乱麻麻的一片小洞来。于凡不知道大雁掏这样的洞干什么,他趴到水蓬前研究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去沙漠的路上很少有人,偶尔遇见几个人,是看护沙枣林子的护林员,还有零星的小孩结伴打沙枣,去亲戚家串门经过这片沙漠的人,都骑着骆驼。也有林子深处偷木头的贼,鬼鬼祟祟的,白天踩点看好大的沙枣树,晚间砍倒偷走,不过呢,贼很少遇见。常常遇见的是大群的野骆驼,扬起一阵沙尘,飞一样奔过来,又飞一样逃走,不见踪迹。像一团黄云飘来飘去,沙漠的精灵一样。

开学了,于凡哥俩终于没有等来他们的父亲。一直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来信啦,说很快要回来,舅舅也要一起来,回来时带上大米枸杞。于凡兄弟俩又高兴起来。

过了年,乌鸦嘴一直等不来于凡家的大米,很生气地大吼,于凡,你爹早都不要你们啦,你俩要成孤儿啦!我妈妈都这么说的,不信的话你们问去!

灯下,于泉的手冻裂开了口子,简直握不住钢笔。他吸溜着清鼻涕说,哥,爹是不是抛弃我们啦?于凡在地上挑拣几双邻居们送来的旧鞋子,也冻得吸溜着清鼻涕说,没事,爹可以抛弃我们,可是我们自己不抛弃自己呀!于泉搓搓手,又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鼻涕一伸一缩的。

后来,再后来,于凡爹一直没有回来,信也懒得写,于凡和他弟弟也懒得盼爹。盼来盼去一场空么。他们终于知道根本没有一个舅舅在新疆,那只是懦弱的爹抛弃他们的一个谎言而已。

五年过去了,于凡居然在沙漠里打出了一眼水井。他年年打黄毛柴籽儿打沙米,和护林员熟悉了,他是个有理想的孩子,干活踏实的孩子,林站帮他打出了井,于凡种了很多的沙枣树、沙棘刺,成片成片,多极了。沙枣树、沙棘刺可以治沙,防止村庄被风沙吞掉。

又过了三年,他做出了沙棘果露、沙棘果酒,酸酸的,甜甜的,原汁原味,畅销极了。于凡很忙,要种树,要种苇子,要开发沙棘果,还有很多峰骆驼,忙得连他弟弟都找不见。于泉从师范毕业后当小学老师,很喜欢自己的职业,也很想念逃跑的父亲。

有一天,于泉在大风的天气里进沙漠去找哥哥。那天的风沙太大,于泉的脸上头发上,连睫毛上都是沙土。他像个土人儿一样,看得哥哥立刻笑起来。于泉说,我们是不是该把父亲找回来呀?我有点想他了。于凡像十六岁那年一样,歪着头想了想。他的眼泪突然流下来,几乎要嚎啕大哭。他说,因为我们不放弃自己,才坚持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父亲经历过没鞋穿的日子吗?父亲经历过一夜大雨屋子里漏雨,我们泡在雨里的痛苦吗?父亲经历过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冷到骨头里的疼吗……

又是秋季开学的时候。那些年于泉都是赤着脚,挎着一篮子鸡蛋背着一袋子黄毛柴籽儿来顶学费的。他的老师们,总是微笑着摸着他的脑袋说,孩子,吃饭要吃得饱一些啊。有一年,他衣襟里兜着一堆一分两分的硬币交学费,那是于凡种了一畦西红柿卖来的钱。班主任一看那堆硬币,眼圈红了。

那样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这一天,新学期的第一天,于泉给他的学生们上课时,忍不住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孩子们问,老师,现在你的父亲呢?

于泉说,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找到的。

孩子们又问,你还恨他吗?你会去寻找吗?

于泉像小时候被乌鸦嘴吓哭那样,声音颤抖起来。他说,亲爱的孩子们,我正要问你们,我该不该恨他,该不该去寻找他呀?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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