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雪花吹开了另一朵雪花的春天

邻居的耳朵

带着小冬去商场买衣服,一家一家走过去,人家见了小冬的身形,理都不理,或者干脆说:没他这么大的码。

小冬哭丧着一张脸,几欲转头就走。

被我拉住胳膊,不买一件,明天穿什么?

进了一家运动休闲服饰店,里面的阿姨指着小冬和我说:呀,呀,你们不是那个……

我跟小冬愣在那儿等她想起我们是谁,那阿姨最终没叫出我们的名字,但我知道她认得我们,因为她说:你妈偏心,你的门牙掉了她都不管,好吃的都给这小胖子吃……那时我们都知道你父母特别偏心,重男轻女!

我交钱,敷衍着,走出服饰店,心情全坏了。

到地铁站时,我站住,等小冬过来。他们曾经给他太多的溺爱,然后他们转身离去,把他交给了我,不情愿又能怎么办呢?

他赶上来,我替他戴上口罩,他怯怯地喊了声:姐――

地铁的窗玻璃上我看见自己的牙齿,那次,我滑倒,摔掉两颗门牙,小冬感冒在医院里打点滴,老妈回来取热水袋,看到我的嘴肿着,扔下一句多喝水就走了。

现在门牙长出来了,有些错位,牙医说当初摔掉的牙没有连根掉,以致影响到后来的牙往外长。

我回头看了看小冬,他正在玩手机上的对对碰。

牙齿掉了,我知道很多事我都没办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指望父母。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是同龄孩子中最能干的。

木讷的保安

保安公司的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冬,表情相当不友善。我心里的火往外冲。那人说:这么胖,能跑得动吗?

小冬赶紧认真地点头,他试图说些什么,我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便没再出声。

那人在用工单上签名时,我看到小冬长长地舒了口气。无端地,我有些心疼。从保安公司出来,我带小冬穿过长长的马路,到红安小区。

小区里几个穿制服的老大爷守在门卫房里,见了我,站起来,我说明来意,又是那样的目光。大概是没想到小冬那样年轻。

我说小冬很听话。国字脸老大爷问我是他什么人,小冬抢着答:她是我姐。

我留下电话号码,让老大爷有什么事联系我。

我出门卫房时,我知道小冬的目光黏着我的背影。眼泪就那样汹涌而至。

下午,公司的事一件接一件,忙得我脚打后脑勺,电话响了,小冬惹事了。

我知道小冬会有一些状况,但没想到这么快。

请假时,经理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我没工夫看。

见到小冬,他受气包一样站在门卫房的门外,依旧是怯怯地叫了声姐。我原本是要发脾气的,可是,我拍了拍他的手,说:没事儿,姐来了。

国字脸老大爷絮叨着小冬的不是:业主备案簿上没有登记的车辆进小区都要做登记。但是,偶尔有业主开了别人的车进小区,也就马马虎虎算了,看人不看车。小冬却不行,非要登记,那业主恼了,说他缺心眼。

小冬也急了,执拗地拦在那车前,不让进。到底是那人作了妥协。

我转身看了看门外的小冬,我知道小冬是个认死理的孩子,从小就那样,这也是我担心的。

我急忙把买来的水果放在老大爷的办公桌上。我说:大爷,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地方,你们多担待,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有人面色缓和下来,说:家里就剩下你们姐俩了?否则还真不同意,算了算了……

那天下班,我带小冬去吃了海鲜锅。小冬吃得很专心。

我则絮絮叨叨:小冬,有些事,要跟人沟通,别人的意见,要试着接受,懂吗?

小冬低头不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有我。

这一路走来,为了小冬,我学会了跟所有人打交道,低声下气,据理力争,也因此,我成了公司里的救火队员,跟客户有了纠纷,经理总会让我去做和平大使。

我给小冬剥虾,让他慢点吃。

小冬绝口不提拦车的事,我也不提。

最重要的人

把邵南介绍给小冬时,小冬正在电脑上忙他的农场,他有很多块地,每天除了去看门,就是收菜种菜。

我说:小冬,就是这个哥哥帮你介绍工作的。

小冬回过头,冲邵南笑了一下,继续收他的南瓜。邵南凑过去,说:小冬,你喜欢种地,不如周末我们去郊区菜园吧?

小冬没回答,我觉得他不太高兴。我心里一沉。也许要让他们单独处处,我轻轻地关上了小冬的房门。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乎时,听到了小冬的笑声,我冲过去,拉开门,看到邵南在学开心牧场里的杂耍狗熊倒立,小冬笑得很开心,胖胖的身子滚在床上,电脑上那只棕色的熊也在倒立。

我拉上门,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一直害怕小冬不接受邵南,我跟邵南说:小冬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有一票否决权。

是的,父母反对,我可以抗争,而小冬反对,不喜欢邵南,我只能放弃。我是小冬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未来的老公也只能做他的亲人,如果他不爱小冬,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呢?

吃饭时,小冬还在笑。邵南冲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奖励他一块小排,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邵南是个善良的人,当初我去保安公司给小冬找工作,跟人求情时,邵南出现了,他正在给这家保安公司的一个案子做辩护,他对那经理说:如果可以胜任,就给那孩子一个机会吧!

经理给了邵南这个面子。为此,我请邵南吃饭答谢。当然,那顿饭邵南埋了单,他叫我丁香姑娘,他说:你笑起来挺好看,别总眼里结着愁怨。

我真的笑了起来。某一天早餐时,小冬突然说:姐,你笑起来很好看。

彼时,阳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到我的身上,我回头冲小冬笑,快乐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减肥进行时

我开始让小冬减肥。每天早晨,只让他吃一片面包,喝一杯牛奶。他爱吃的油条和汉堡炸鸡翅绝对不能碰。

小冬跟我顶牛,他大嚷:我不减肥,我要吃鸡翅。你是地主婆。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地主婆的,一定是邵南教他的。

无论小冬怎么抗议都无效,必须减肥。傍晚,带着小冬去附近的小公园跑步,跑得我自己都快虚脱了,小冬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很多人围了上来,我气得要命。

不理他,转身一个人往家走。我上了一天班,人都快瘦成纸片了,我图什么呀?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快进小区时,猛一回头,坏了,小冬没有跟在我后面。我拔腿就往公园跑,天暗了下来,十步以外看不清人脸,我喊着小冬的名字,喊声像一个个气泡碎在了空气里,公园里人影浮动,没有应我声的。

心里从来没那么慌过,小冬那么执拗的脾气,如果生气离家出走了,再遇见坏人带坏他……

手脚冰凉,腿软得走不动道。但是怎么办呢?腿再软也还是要走路。我咬牙,继续喊。有老人说:是那个胖孩子吧,好像在门口的小吃摊上……

从公园里跑出来,赫然看见不远处的灯光下,胖胖的小冬手里攥着一大把肉串在吃。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小冬,哭得天翻地覆。

邵南赶来时,我跟小冬仍然坐在小吃摊上,小冬吃了两碗凉面,三十个肉串。

邵南小声责怪我:干吗跟小冬过不去,干吗跟自己过不去?

我从兜里掏出体检报告给邵南。小冬有严重的脂肪肝,父亲就是死于肝硬化……

小冬跟邵南从健身房回来时,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游泳圈,邵南说:小冬在拳击方面有些天赋。我害怕了,他学了拳击出去打架怎么办?

邵南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相信小冬。他只是单纯,但他不笨。

有了小冬这样一个弟弟,我学着坚强,但是,太强了会折的。学会柔软,也是生存的一种境界。

一整晚,小冬都在做同一个动作,他说是直拳。

哦,是直拳。

花的春天

接到保安公司的电话时,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小冬又惹祸了吗?

在保安公司的嘉奖仪式上,我看到了穿着制服仍然胖得像皮球一样的小冬。那是为他一个人举办的嘉奖仪式。

无论国字脸老大爷怎么说,小冬是按照备案簿上没有登记的车子必须登记的规定办。那是保安公司培训时让他们背的,他记住了,就像某种程序,很难改变。

红安小区业主方先生被朋友胁持回家取保险箱里的东西,让那人没想到的是,他开的不是方先生的车子,进小区被小冬拦下来,小冬拦车不让走的过程中,方先生的古怪表情让国字脸老大爷起了疑心,他往车里一瞟,感觉不太对劲,于是报警……

方先生开一家健身馆,得知小冬会拳击,于是邀请小冬去做拳击教练。

那一晚,我坐在小冬的面前,他在专心致志地种菜,他从不偷菜,只种菜、收菜。我说:小冬,要减肥,不然成了皮球,会没衣服穿,还有会像爸爸一样生病,姐姐以后还需要你照顾呢。

小冬没有看我,他点了点头。

送小冬去健身馆那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到我的身上,也落到小冬的身上,小冬伸出舌尖,接到一片雪花,然后笑了。

小冬对这世界的想法也很单纯,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对他的影响远没他对我的影响大。

我烦躁、我焦虑、我脆弱,都因为有了小冬而改变。被动的,主动的,无奈的,心甘情愿的,都要改变。小冬生性过于单纯,又执拗,爸妈临走前把他的手放到了我的手里。就算他们生前再不公平,我也只能接受继续爱他的责任。

世界繁杂,也依然可以活得很简单。

就像一朵雪花吹开了另一朵雪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