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陪你一直到老

我得到消息赶回去时，他们已经散了。黄昏时分，小院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坐在梨树下的轮椅上。时值暮春，雪白的梨花纷纷落在肩上，他也不觉，只静静坐着。他背对着院门，我看不到他的脸，可那落寞的背影，如同梨花般雪白的头发，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调整下情绪，走过去轻声喊了声：“爸。”他迅速抹了下脸，故作欢快地说：“娇娇回来了。”可他的动作明显迟钝了，我还是看到他眼中的泪光。二十年来，除了我出嫁、母亲去世，何曾见他流过泪。我强抑眼中的泪水，拂去他肩头的落花，顾左右而言他：“这梨花开得好繁盛，今年一定能结很多果子呢。”

他勉强笑笑，拍拍肩头我的手：“是啊，可惜我看不到了。娇娇，爸没别的要求，以后有时间多来养老院看看我就行。”我说天凉了，咱们回屋吧。我怕再耽搁一分钟自己会忍不住哭泣。

我在中午时分接到他们的电话：“娇娇，跟你说个事，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把爸送到养老院去。现在他一个人在家，大家都不放心，可实在抽不出时间照顾……”

我默默放了电话，他们是他的亲生儿子，都拖家带口，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实属无奈。可我的心却堵得难受。

他是在春节后突然发病的，脑出血，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可瘫痪了。大家轮流照顾他，三个儿子加上我，一人一周。起初他不同意我去照顾，我说你要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再也不来了。他看我坐在母亲遗像前落泪，心疼了，粗糙的大手探过来给我擦眼泪：“尽说傻话，我啥时候说不认你了，不是怕你辛苦吗？”

这许多年来，他总是怕我这怕我那，唯独没想过他自己。

那年随母亲走进这个家我１５岁。他有３个儿子，都已成家另过。母亲说，他曾对她说过，有个乖巧漂亮的女儿，是他最大的心愿，没想到老了老了真的梦想成真。

此后，我的天空变了颜色，不再是那个没人疼爱灰头土脸的丑小鸭。吃穿用都是他一手操办，都是最好的，有时母亲舍不得，他还会发脾气。我的衣服永远是班里最漂亮的，兜里的零花钱永远是最多的，同学们都以为我家境殷实，殊不知他只是个普通工人。为此，他的儿媳妇还颇有微词，他却不管，兀自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渐渐地，我习惯了他下班回来那些变戏法似的好吃的，习惯了夜自习时一出校门就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习惯了星期天坐在他的旧自行车后去钓鱼、下棋，听他高门大嗓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家丫头。他也一样，下班后端过我给他晾好的茶水一饮而尽，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小院里享受我用痒痒挠一下下给他挠背，然后咂咂嘴：还是丫头好啊！

我考上了重点大学，他高兴得在饭店大宴宾朋，喝多了酒，回家躺在床上还在哼小调。我和母亲在一旁看着他笑，母亲说：“娇娇，遇到他是你最大的福气。”我说是，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母亲说：“你个小没良心的，一直不肯喊他爸。”我不做声，其实在我心里，他早就是爸了，只是我喊不出，我对自己说，给我时间。

大学上了半年，他来了６次。连母亲都说他小题大做，他跟母亲闹别扭，说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疼女儿。母亲数落他，有你一个人疼就行了，疼得都没缝了，别人想插都插不进去。他听了哈哈大笑，我就是疼丫头，怎么地？然后背上包照来看我。

转眼，我毕业，又回到这个城市。他高兴无比，跟母亲悄悄说：“真担心娇娇不回来呢。”其实，我从没想过离开他，因为已经习惯他的照顾与宠爱，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是温暖的所在。

我穿上婚纱那天他落了泪，我装作没看到，转过头鼻子却是酸酸的。他跟母亲说，自己养大的女儿，就这么成了人家的人，真是舍不得。我的新家离他比较远，他总是买了一堆吃的用的赶来，只说是顺路。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家，剩下的只是回报他给我的爱，没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儿子星星出生后即被诊断为脑瘫儿，医生预言活不多久。我被这个打击击垮，当即就没了奶水。婆家人没有好脸色，他接了我回家，炖鲫鱼，炖猪蹄，找偏方，硬是让我重新有了奶水。看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流眼泪，他说：“娇娇，别怕，有我在一天，看谁敢亏待孩子。”

孩子一岁半时，我的婚姻亮起红灯。心力交瘁的时候，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离婚，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法庭上，对方不肯要孩子，他站起来喝道：“小狗小猫还得给它条生路呢，何况是人？这孩子我要，我养。”说完抱起孩子大踏步而去。

夜里，我抱着四肢瘫软，不会翻身、不会坐的孩子泪水长流。他进来坐在我身旁，像少年时一样摸摸我的头，娇娇，坚强点，还有我呢。我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爸……”我感觉到他身子一颤，旋即也更紧地搂住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喊他爸。他对母亲说，为了娇娇，搭上我这条老命也值。

母亲身体不好，我要上班养家，孩子大多是他在照顾，他买了辆三轮车，走到哪儿就把孩子带到哪儿。在他的照顾下，孩子居然会坐了，长得白白胖胖的，一提起姥爷，滴溜溜的黑眼睛就围着他转个不停。

孩子４岁那年，我又遇到心仪的人，带回家给他看。起初他冷着脸，后来不知怎么突然热情得要命，非拉了那人喝酒，直喝得大醉，嘴里还在嘟囔：“你要对她好，我丫头不容易。”后来，他对我说，我就是要试试他，他对你好我才放心你嫁给他。他说只一个细节他就放心了，你在厨房做饭，鞋带开了，那人发现后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帮你系好。肯为你系鞋带的男人嫁了肯定错不了。他说。

再婚后，我想把儿子接到身边，雇个保姆照料。他说什么都不同意，我第一次冲他发了火儿：“你受累还没受够啊，我只想让你安度晚年，你知不知道？”他低头不语。我不忍，跟他道歉，他低声说：“孩子这样已经够受罪的了，外人谁能像我一样照顾他？我只想让他好好活几年。”我的泪忍不住奔涌而下，这个曾经被医生预言活不过周岁的孩子，在他照顾下已经开心快乐地过了５周岁生日。除了顺从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生下了女儿，他抱着爱不释手：“娇娇，如果不是照顾星星，我真想给你带这个孩子。”旁边的公婆说，亲家，有你这份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他看看围着我嘘寒问暖的爱人和公婆，由衷地说，“我们家丫头还是有福气的。”

儿子７岁那年平静地离开。他许久缓不过劲来，常捧着孩子的小衣服发呆，说自己没照顾好孩子。我挎住他的胳膊，爸，孩子的每一天都是你给的，他有你这样的姥爷是最幸福的事。为排解他的情绪，我把接送女儿上幼儿园的任务交给他，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就病倒了，他整整伺候了两年。母亲弥留之际，握住我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娇娇，照顾好你爸。”

晚饭做好了，他却坐在轮椅上垂着头睡着了。我不忍叫醒他，静静地坐在一旁。时光如水，他老了，老得无法自主，需要听从别人的安排，纵是不愿不舍，却也无可奈何。自从得到他们要将他送去养老院的消息，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他当年的影子，高大健壮，喜欢大手一挥：“丫头，别怕，有我呢。”一想到他将要在陌生的地方孤孤单单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我的泪怎么也忍不住。

走到院外，掏出手机打给老公：“他们要把他送养老院了”……听到我的抽泣声，他在那边安慰：“别哭，其实我早想跟你说，如果你同意，把他接来我们照顾。”我含着泪笑了：“谢谢。”

开门声将他惊醒，颇为歉意地说：“看我怎么睡着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我把他推到餐桌前，“爸，我们吃饭，吃完饭跟我回家。”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瞬间又黯淡下来：“丫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爸没白疼你一场，可爸怎么能拖累你，我们不过是半路的亲人。”

是，我们是半路的亲人，可你却给了我们全部的爱。妈总说或许你上辈子欠我的，养大我不说，还要替我养孩子。其实，我们两不相欠，只欠对真情一个交代。如果我不管你，妈和星星在另一个世界都不会答应。我哪都不许你去，跟我回家，我要陪你一直到老……

这时，门开了，老公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爸，车就在外面，跟我们回家吧。”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两滴浑浊的老泪缓缓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