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经济论文范文

时间:2023-03-04 10:42:44

中原经济论文

中原经济论文范文第1篇

在20世纪中国的乡村革命与“继续革命”进程中,“革命”与“生产”是有着复杂关联的话语和历史实践。例如在“”时期, “抓革命、促生产”的著名纲领、“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经济发展模式以及持续10余年的“农业学大寨”政治运动热潮都清晰地体现了这一关联。围绕“革命”与“生产”而生成的诸话语和历史因素之间的实践关系并非协调一致,而是充满紧张、错位乃至“斗争”。这一关联所蕴含的结构化张力深刻地影响了中国革命现代性的实践形态。然而,如果说革命与生产的“系统矛盾”是理解革命现代性实践的一条重要线索,我们就必须追问这一矛盾是在什么样的话语一历史情境下如何实践地生成的。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对其原初实践形态进行话语做历史考察。这正是本文的研究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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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数易其稿,黄宗智先生曾耐心阅读所有稿件并提出许多重要建议。在此,谨对他的大力支持致以诚挚谢意。非常感谢应星与其他两位国际审稿人的宝贵意见,特别是其中一位匿名评审直率而细致的批评促使我在一些实质问题上做出进一步论证与澄清。另外,白凯(Kathryn Bernhardt)教授、陈慧彬、安陶(Norman Apter)也曾提供许多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本文将革命一生产之矛盾的生成情境锁定为1946~1948年间在北方诸解放区乡村开展的运动,并试图经验性地揭示北方时期的“翻身”实践与“生产”实践如何构成了话语一历史矛盾,而这一矛盾又如何影响了北方的进程。本文认为,北方中“翻身”与“生产”的矛盾构成革命一生产这一中国革命现代性矛盾的原初形态;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话语一历史矛盾已经预示了未来将贯穿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结构性张力。

近10年来,运动逐渐进入旨在重新认识与反思中国革命的学术视域,并吸引了来自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及人类学等不同学科的众多海内外中国学者加入研究行列。①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之上,本文是将北方运动的历史考察与所谓“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般题域相勾连的一次初步尝试:一方面,在中国革命现代性这一问题意识下,通过对翻身与生产之矛盾的具体历史考察,以求重新审视北方运动,另一方面则通过在实践的具体历史情境中探究革命与生产的矛盾,反过来又为深入把握中国革命现代性的历史特性开拓新的路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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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1990年代以来有关北方的研究,参见Huang,1995;秦晖、苏文,1996;田中恭子,1996;Esherick,1998;李康,1999;方慧容,2001[1997];郭于华、孙立平,2003;张鸣,2003;张佩国,2003;等等。此外,孙立平先生主持的口述史研究项目多年来已经完成一系列未正式出版的研究论文,在此恕不一一罗列。关于北方的早期专门研究不多,值得参考的有董志凯先生(1987)的概述式专著,胡素珊在其内战研究的专著中就华北的一些有关分析(Pepper,1999[1978]:229~330),特别是柯鲁克夫妇(Crook and Crook,1959;1982[1979])、韩丁(1980[1966])关于晋冀鲁豫边区具体过程的经典记述。

② 宽泛地讲,“中国革命现代性”是指20世纪中国围绕共产革命与治理而形成的独特实践,它牵涉到一系列既不同于“传统”而又具有中国特色的态度、话语、制度以及权力形式。但是,所谓“中国革命现代性”并非一套可供演绎的理论框架,当然更非一项有待完成的政治工程,而是旨在就20世纪中国历史演变展开多方位、多维度的经验探究的一种设问方式。因此,关于“中国革命现代性”的历史探究不能从先人为主的严格的概念界定开始,而应该也只能是在这一问题关怀下,从经验出发,逐步把握其具体而丰富的历史内涵。本文关于翻身与生产之话语一历史矛盾的经验考察系构成“中国革命现代性”之历史探究的一个组成部分。需要提及的是,国内学界如刘晓枫先生(1997)曾提出过“革命现代性”概念,以求将“中国问题”转化为现代性问题。他还倡议展开中国现代性的实证研究,并尝试在现代性语境下分析“”这一政党意识形态化的、全民式的群众运动。刘先生的倡议极富开拓性与启示性。不过,他把现代性题域化约为心性结构问题(在经验研究中则体现为把“”简约地理解为现代转型过程中积聚的社会怨恨的总爆发)则失于褊狭。笔者关于“中国革命现代性”问题的探讨则不囿于思想史或精神研究的视域局限,而尝试沿着社会一文化史路径展开经验探索,以求在历史研究中糅合社会史式的经验实感与新文化史的分析路径。

“话语—历史矛盾”这一关系式概念是本文的主要分析工具。它主要关注北方过程中围绕“翻身”、“生产”等实践性历史话语与话语性历史实践因素而形成的结构性张力与“斗??”(以及在这一过程中策略的复杂运用、优势/劣势的转化和妥协的临时达成等)。翻身与生产的矛盾一方面是话语的、历史建构的,另一方面也是现实的、历史限制的。换句话说,这一矛盾是双重情境的,即话语一历史的复杂关联。因此,本文关于翻身与生产之矛盾的考察,既非单纯的话语分析,也非单纯的实证研究,而是试图对实践过程中话语实践与资源现实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与相互构成以及在这一双重情境下多方位展开的诸历史意识与行动及其结构性后果进行整合。简言之,翻身与生产是话语一历史的矛盾关联。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中的“翻身”与“生产”都是经验贴近型话语一历史范畴,而非远离历史实践场景的一般分析概念。①例如,虽然“生产”这一主位范畴与劳动生产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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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关于“经验贴近”(expenence-near)概念与“经验疏远”(experiel'ice-dis- tant)概念的区分,参见人类学家格尔茨的论述(Geertz,1983:57)。本文认为,只有在历史研究中采用“经验贴近”范畴,我们的分析与叙事才不致离历史经验太远,我们才能保持对历史经验的具体内涵及其微妙变化的敏感。当然,研究者在“入乎其内”的同时,也要能够“出乎其外”。换句话说,我们不能深陷于历史的经验与表述中而为其所左右,从而丧失分析的抽象力。例如,在考察实践时,我们应避免依赖诸如“偏向”、“富农路线”、“左”倾、“过火”等一些不具分析力的历史范畴来评判历史,并轻率地得出成见性的一般化结论。本文认为,这些说法都必须置于具体的话语一历史情境中才能得到充分理解。这就要求研究者尽可能对这些范畴与说法保持历史的敏感与分析的“无动于衷”。或者,套用常人方法学家的说法,它们是需要加以探究的“对象”(obJects),而不能直接充当分析与解释的“资源”(resources)(Poll- ner and Emerson,2001)。本文的分析则试图探究这些话语一历史因素如何在翻身与生产的矛盾驱动下生成并被部署到实践进程当中。因此,本文的写作宗旨不是暴露的“错误”、“偏差”,也不是梳理拨乱反正的政策演变史(——事实上,此类叙事可以完整纳入阶级斗争叙事),而毋宁说是揭示偏差错误以及拨乱反正之话语一历史实践的逻辑。

经济学概念确有关联,但在分析维度上却是不同的。①本文立意并非是以劳动生产率或农业增长为客位尺度而对“翻身”的经济绩效进行实证评估,而是具体考察北方中“生产”与“翻身”这一话语一历史矛盾关联及其演变动态,并借此从一个角度来阐明北方的革命现代性涵义。②

本文的经验基础主要是各级史料、各解放区的财政经济史料以及一些相关的党史材料,其中绝大部分属正式出版物。③其次,本文也使用了1997~2000年间笔者在陕北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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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期间革命话语中的“生产”通常指涉农业生产中的劳动活动,它既有农业产出与劳动效率方面的指向,同时又涵盖了农业劳动的主观方面(即生产话语中所谓的“生产情绪”)。“生产情绪”问题在北方过程中一度成为一个话语焦点,后文中我们会就此展开历史考察。

② 需要指出的是,与这一话语一历史矛盾存在紧密关联的一个现代因素是乡村中的革命政党、政权及其权力实践。下文中我们会多处提到这一点。

③ 为征引方便,本文中使用如下简称:《史料》(《中国史料选编》)、《文件》(《解放战争时期文件选编》)、《河北》(《河北档案史料选编》)、《河南》(《河南解放区的》)、《晋绥财经》(《晋绥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农业编)》)、(陕甘宁财经)(《解放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辑》)、《华北财经》(《华北解放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太行财经》(《财政经济建设》)、《东北财经》(《东北解放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经济论文选》(《一九五零年中国经济论文选》第二辑)、《毛选》(《选集》)、《毛文》(《文集》)、《康生言论》(《康生言论选编》)、《毛年谱》(《年谱》)、《刘年谱》(《刘少奇年谱》)、《西柏坡》(《中共中央移驻西柏坡前后》)、《中央文件》(《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六大以来》[《六大以来》(党内秘密文件)[上]]、《重要文献》(《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山东大事记》(《中共山东党史大事记》)、《晋绥大事记》(《晋绥革命根据地大事记》)、《太岳大事记》(《太岳革命根据地大事记》)。关于文献的详细情况(编作者、出版社等),见文末参考文献。

收集的部分七改口述史与个人生活史访谈资料及一些相关档案文献。①限于篇幅,本文不拟就史料运用的方法论问题专门进行讨论。但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口述史料与文献档案的交互运用之方法论意义并不是简单地在实证层面去伪存真的相互验证、补充,而更主要的是在史料的反思性解读过程中口述史感受与文献感受的交互启示。因此,它们的方法论关系与其说是相互填补出一个原本的历史真实或者共同编织成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不如说是相互碰撞出一些洞见历史的崭新可能性。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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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骥村口述史访谈与资料整理的工作,主要是我在1997~2000年间参与孙立平教授主持的“二十世纪下半期中国农村社会生活口述资料收集与研究”这一项目期间进行的,有幸与课题组的孙立平、郭于华两位老师及何江穗、姚映然合作开展研究。另外,人类学家罗红光先生曾对骥村口述史研究小组的工作给予过实质性帮助。我个人在与各位师友合作的过程中获益匪浅,特此鸣谢。本文中所使用的口述史与生活史材料基本转引自我的硕士论文《历史、命运与分化的心灵——陕北骥村的大众记忆》,特别是其中第二部分《中骥村的人们》(文中征引处简称《骥村人》,所用人名皆为化名)。但我对其中一些拗口难懂的方言进行了技术性处理,下文中恕不一一说明。

② 这是本文在一项“宏观”研究中运用单个村庄口述史与村民个人生活史的主要理由所在。口述史料与文献档案之间存在许多色调乃至质性的差异。这些差异不仅不应当被粗糙的实证眼光过滤掉,而且应当成为启示我们倾听史料中不同声音、“杂音”乃至沉默的一个重要起点——特别是口述史经验感受使档案文献阅读的“细腻化”成为可能。事实上,正是在话语的“斗争”与妥协中,在声音与沉默的间隙中,蕴藏着发现历史线索的丰富可能性。此外,口述史在历史叙事中的运用使我们得以兼纳从政党高层精英到普通农民的不同层面的声音,从而大大拓展了历史叙事的层次感与丰富性。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口述史使研究者得以直接倾听“农民的声音”,但口述史的意义或许并非在于“发现”农民“小传统”以抗拒革命“大传统”——从而通过物化党与农民的不同“声音”而进一步加强这种简单化的二元分析框架,而更在于滋养我们的历史感性与磨砺我们的分析悟性。

下文的分析与叙事围绕北方期间生产与翻身的话语一历史矛盾这条主线展开。我们将首先考察前根据地党政权力如何与生产建立话语一历史链接,进而考察实践中“翻身”如何与“生产”构成话语一历史紧张乃至“斗争”,以及这一矛盾关联如何推动革命政权逐步调整其政策与策略(以图暂时“化解”矛盾)。此外,在这一复杂的话语一历史过程中,本文还试图动态而具体地把握诸如“贫雇农”、“中农”、“新富农”等一系列内涵变动不居的话语一历史因素以及它们是怎样在翻身—生产这一话语—历史矛盾主线的牵引下而被“问题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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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北方中,一个显著的话语一历史现象就是“划成分”过程中“偏差”不断,“错误”百出。晋绥党委在检讨中“左”的错误时曾提到其中一个错误是“认为群众自己会定成分,用不着领导掌握” (参《晋绥财经》,500)。任弼时在1947年11月中旬致的信中提到,“各地分析阶级不一致……确须颁发一大体通用的‘怎样分析阶级’的文件” (参任弼时,1987:412)。直到1948年初,革命政党才对“怎样划阶级”的有关具体标准有所交代与澄清(参任弼时,1987:414~420;另参、胡乔木起草,经过党内高层讨论但最终未公开的文件《中共中央关于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 [1948/2/15],《文件),172~227)。其时,北方已近尾声。1948年2月8日,谭政文撰写的一篇山西某地代表会议的通讯生动地记述过《怎样划分阶级》 (1933年的旧文)下发后在贫雇代表中引发的的思想“混乱”:如有的抗拒说:“这本本是南方的,咱这地方不能干,一个地方一个样,咱这地方就是由咱。”有的抱怨说:“这本本早发两个月还用闹这?!”有的怕,说:“人家(指中农被错订的)知道咱们闹错了,把咱们的门也打烂哩!…叫订错的破产地主知道了,要和咱‘恼火’哩!”云云(《文件》,275~76)。1950年,刘少奇在关于的报告中也曾提及解放战争时期北方在阶级成分划分上出现的“偏差”,并将之部分归咎于基层工作人员“没有的经验”、“不知道正确地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方法”(实为的手笔,参《毛文集》第六卷,65)。可见,北方中的“阶级”并非客观实在的社会经济分类体系,而是变动不居的话语一历史实践。特别是“阶级斗争”过程中“化形地主”、“生产富农”、“中不中,问贫农”等说法、做法的出现,更体现出北方过程中“阶级”的话语一历史建构性与可变性。

北方历时两年,问题重重。最后,革命政党终于停止发动贫雇闹翻身,转而鼓动农民发财致富闹生产。当然,本文的立意并非论证“反‘左’”、“纠偏”后翻身与生产之矛盾的“化解”,而是通过经验地考察北方的话语一历史实践来展示“革命”与“生产”之矛盾的原初形态。这一“系统矛盾”的话语一历史生成是北方的一个重要的现代性后果。

“翻身”与“生产”:北方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

“矛盾”曾是中国革命进程中的重要历史话语,或者舒尔曼(schurmann,1971[1968])所谓意识形态核心理念。作为历史话语的矛盾,其在时期的主要表述形态为乡村社会中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与斗争。此后,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也一直是历史的正统叙事基调(董志凯,1987;杜润生,1996)。

然而,近年来这一历史叙事所描绘的传统乡村社会以及阶级斗争图景已经受到一些经验研究的质疑(Huang,1995;秦晖、苏文,1996:第2、3章)。例如,黄宗智先生在大量村、乡层次的经验证据(如张庄、十里店等)基础之上重新刻画了前中国乡村的社会阶级状况。这些证据显示,前许多村庄(特别是华北地区)中根本没有在村地主。因此,在革命政党的宏观阶级矛盾分析转化为村庄层面的阶级斗争行动这一过程中,革命表述与社会实在之间出现了错位。①秦晖先生则通过考察关中这一“特殊”地区——“关中无地主”而“关中有封建”——的而含蓄地挑战正统叙事(所谓“太湖模式”)。这些开创性的经验研究之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彻底颠覆革命叙事,而在于为反思中国革命注入了可贵的实证精神。②当然,除了在经验层面上质疑正统叙事以外,学者们还就北方提出新的理论问题(方慧容,2001[1997];郭于华、孙立平,2003;张鸣,2003),探索新的分析路径(Esherick,1998;张佩国,2003),或者实验新的叙事方式(李康,1999)。这些出色的研究都不同程度地撼动了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话语的叙事支配地位,从而为我们将“矛盾”与“阶级”析离开来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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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外,黄先生在这篇论文中不仅试图在经验基础上解构农村阶级斗争叙事,而且试图引入革命政治文化的视角来重新认识从运动直至的“中国革命”。

② 近来有学者甚至明确提出“没有地主的村庄”的说法来概括前中国乡村内部社会分化状况,以图颠覆阶级(地主—农民)斗争之革命叙事(卢辉临.2003)。经验地看,这一矫枉过正的说法(如作者本人所言)当然值得商榷。仅以40年代初曾调查过的陕北杨家沟为例,前这个村庄在不到三百户家庭中就有大、小地主五十余户,是陕北出名的“地主窝” (,1994[1942]:124~135)。这个庞大的同姓地主继嗣群体集中聚居在杨家沟及邻村寺沟,并控制着远近40华里、覆盖周围3县的大片土地。杨家沟地主在当地通称“堂号”,虽雇佣掌柜,但地主们往往直接管理土地并开设字号经营土地窑房典买、粮食买卖及借贷等业务。曾经对该村的大地主马维新的字号经营、土地租佃及历年收支等经济情况进行过深入的典型调查(详参,1994[1942]:169~190,194~217,229~239,249~260)。显然,这是与江南“不在地主制”不同的乡村地主经济形态(其具体经营形式则是多样的)。从而,也提供了一幅不同的乡村社会生活图景。1947年初杨家沟搞征购地主土地试点,当时全乡从六十三户地主手中征购土地两万余亩。而在此之前,经过减租运动与地主自动献地,已有近一半土地转入农民手中(李,1987:598~99)。当然,即使在杨家沟这样的“典型”中“阶级”与“矛盾”、“斗争”的联系也并非如我们想像的那么自然、简单。事实上,杨家沟在当时曾被视作发动群众失败、农民与地主直接斗争不够的例子(《康生言论》,127;马光华:《米脂县杨家沟清算斗争的前后》[1947/7/25])。而在经历过“翻身”的“阶级斗争”洗礼的村庄记忆中,至今还弥漫着对过去那个“封建堡垒”中地主们的各种田园式记忆。其中尤其是“恩德财主”成为村庄历史记忆与情感结构中一个活跃的传统话语要素。此外,正是由于当地不乏活生生的地主,村民们围绕“具体地主”(各堂号老爷、财主)的日常生活记忆构成对革命历史叙事中的“抽象地主”的“抵抗”或“逃逸”,或者说历史地形成“黏合中求生存”的记忆“策略”或“战术”,从而在口述记忆中呈现出“分化的心灵”这一集体叙事心态(李放春,2000:31~34,106~08,112~15)。在类似的经验感受推动下,曾在杨家沟从事田野工作多年的罗红光先生则提出“生活关系中的地主”来质疑作为阶级分析要素的“生产关系中的地主” (详参罗红光,2000:第l章)。此外,历史学家周锡瑞(Eshcrick,1998)有关杨家沟的一篇研究论文则从革命过程的视角出发挑战阶级结构分析。回到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杨家沟的例证提示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经验层面质疑革命叙事,而必须在分析层面开拓新的可能路径。

本文试图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追问:我们如何从分析上超越“阶级”与农村阶级斗争,而不只是在经验层面质疑或“证伪”它?我们如何在摆脱阶级矛盾框架之束缚的同时又不落人历史唯意志论的分析陷阱(如政治功利论)?换句话说,我们在扬弃的阶级斗争镜像时是否也要随之废弃矛盾分析的穿透力?在经验基础上,有没有可能提出不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矛盾分析路径或者一种新“矛盾论”?这些问题把我们的视野从社会经济或政治经济的实证分析引向话语—历史分析。

大量的史料显示,农民翻身的革命叙事并不能涵盖北方中“反封建”的话语—历史实践。在话语一历史层面,“地主”在“土地斗争”中并不是唯一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不是主要的“问题”。换句话说,从话语分歧与“斗争”的角度来看,其“问题化”的程度还不及围绕“农民”形成的诸话语一历史因素。在北方的历史实践中,虽然也有过诸如开明绅士刘少白被斗之类事件所引发的话语波折,但打倒地主剥削阶级基本上构成话语默契。①相比而言,“贫雇农”、“中农”以及更富争议的“新富农”等则成为北方的话语—历史焦点所在,而这些“问题”与本文要探究的“翻身”—“生产”之话语—历史矛盾紧密联系在一起。②这构成本文分析与叙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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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后文中会提到,在《五四指示》执行过程中围绕“地主”也存在政治分歧,而许多干部也在斗争过程中被指斥有地富思想、“坐在地主怀里”。但是,在翻身话语中,地主作为一个不事农业生产、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封建”剥削阶级而在消灭之列则是一种逻辑“共识”。这一点,我们也可以通过比较“(新式)经营地主”与“新式富农”这两个曾同被视为代表资本主义先进生产力的群体在北方中的不同话语一历史际遇而得到进一步认识。

② 话语一历史的矛盾可以与“阶级”相关,却不必然还原为或推演到阶级矛盾。当然,实践中的话语一历史矛盾与斗争恰恰时常会通过阶级斗争语言而表述出来,这是研究者需要保持高度谨慎的地方。例如,在其关于的高度浓缩的社会学分析中,舒尔曼(Schurmann,1971 [1968]:427~431)曾把内战时期共产党走向激进(与革命恐怖)的原因归结为乡村内部矛盾而非革命意识形态,并颇富洞见地将矛盾分析聚焦到“农民”而非“地主脓民”。然而,他又套用阶级矛盾理论而把村庄内部矛盾理解为富农与贫农之间的斗争——共产党则在二者之间来回摆动——则显得过于轻率(事实上,他的这段“阶级分析”也几乎没有任何经验证据的支撑)。

话语—历史矛盾分析不是要揭秘式地建立新的历史逻各斯,而是试图把握史料中展示的话语分歧与历史张力的一种策略。“翻身”、“生产”是史料中最为频繁出现的语汇,而围绕二者所形成的话语—历史关联也是研究者借助史料贴近北方的直观经验感受。此外,在一些亲历过的普通骥村村民的口述回忆中,翻身与生产或革命与日常生活的交织、两难也构成他/她们的历史体验的组成部分。因此,本文所考察的北方中“翻身”与“生产”的话语—历史矛盾并不仅仅是一个理论构想,而是有其坚实的经验基础。

不过,为便利于理解,我们不妨先来考察与本文研究问题相关的革命话语之逻辑关系。前文已经指出,正统叙事围绕的一条话语主线是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与此相关联,革命叙事的另一条主线则是农民翻身从而激励生产发展的现代政治经济话语逻辑。①在革命话语中,翻身与生产是协调一致、相互配合的革命要素——特别是翻身(生产关系的改变)成为发展生产的逻辑必要前提。②而在过程中,与阶级斗争话语相联系,翻身促进生产的话语逻辑也是发动群众的合法性论证与政治动员的一个重要策略。此外,我们还将看到,生产在翻身运动过程中也一度成为革命党政权力的主要焦虑之一。因此,运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生产与翻身的话语关联的历史实践形态。

然而,在以往的研究中,翻身与生产的话语—历史关系却并没有得到充分关注。许多研究简单化地把运动等同于通过阶级斗争来完成土地分配的翻身实践而孤立地进行考察,忽视了过程牵涉更为广泛的关联性内容(如生产、民主等),从而未能对期间诸方面、诸因素之间的话语—历史关系展开充分探讨。本文在考察北方时则专注于这些话语—历史关系,并着重探究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翻身与生产之矛盾。③这样一种关系分析的起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直接回到历史话语本身的现象学式态度,以求直观地把握到过程中的话语一历史关系。④当然,话语—逻辑关系与话语—历史关系是不同的,而这正是本文的立论所基:历史话语及正统叙事试图突出翻身与生产的逻辑整合,而我则强调二者的话语一历史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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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美国左派人士韩丁最近一篇激情洋溢地捍卫的文章(Hinton,1998)。

② 例如,一份1946年12月21日的《太行区第二届群英大会宣言》中这样写道:“翻身是为了扫除生产障碍,生产是为了发财致富,改善生活,保证杀敌练武物质供给,杀敌练武又是为了保卫翻身和生产的果实,三者缺一不可。”(见《太行财经》 [下],1233)1947年的一份晋冀鲁豫的财经工作总结中在谈及太行大生产运动经验时也认为:“大生产运动是群众运动,必须经过(减租减息与耕者有其田)的群众翻身运动,生产关系有所改变,才能开展起来,否则限于形式主义。”(见《太行财经》[上],395)

③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话语—历史分析不同于一些研究学者所采用的政治功利论或者功能论分析。这里仅以与战争的关系分析为例。战争是北方的重要历史情境,而实践中的很多问题都与战争有直接联系。例如,杜润生先生在回顾北方时曾指出:“(战争)环境迫使我们不能不经常把‘一切为了前线’作为制订政策必须考虑的因素。这就形成了在战争中要充分考虑到贫雇农的要求。因为贫雇农占农民的大多数,是革命性最坚定的一个阶层。”(1996:6)而在最近一篇讨论北方的重要论文中,张鸣先生甚至完全把华北理解为中共打内战、争天下的动员手段(张鸣,2003)。本文的分析则无意强调战争与的因果关系,以避免使分析陷入现实功利论与历史唯意志论的双重陷阱,而忽视了革命话语与资源现实对历史意志与行动的双重制约以及话语实践与历史现实之间的互动。这当然不是说的唯一动机或目的是农民翻身,而与政党功利因素无关。事实上,在1946年5月初的延安土地会议上曾明确指出,“如能在一万万几千万人口中解决了土地问题,即可长期支持斗争,不觉疲倦”。(《毛年谱》,78)当年10月,毛指出,《五四指示》以来,凡深入彻底地解决了土地问题的地方,“农民即和我党我军站在一道反对蒋军进攻”。(《毛选》第四卷,1208)次年,他在十二月会议上分析内战敌我形势时明确说,在经济方面“我们的困难可以解决,从根本上说,是我们搞了”(《毛文》第四卷,328)。但是,这并不是本文的分析所关注的。本文的主要关怀在于北方的话语一历史矛盾及其对于中国革命现代性构型的重要影响。它既不是的深层因果分析,也不是革命政党的主观动机分析。

④ 例如,本文关于“发动贫雇”的讨论所关注的是实践中这一话语—历史因素与其他要素(如“团结中农”)的复杂联系,而不是论证如何成为革命政党的社会动员手段。

通过考察翻身—生产的话语—历史矛盾,本文意在勾勒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结构的谱系渊源,而无意加入关于是否真正促进农业生产的持久争论。①换句话说,本文所关注的并非翻身是否促进生产,而是翻身与生产的矛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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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了运动的话语一历史情境。上文中已经指出,二者虽然有一定联系但在分析上却是不同的。

本文把研究时段限定在1946~1948年间的北方时期,并非暗示革命与生产的矛盾此时突然凭空出现。事实上,早在瑞金苏维埃政权时期,土地革命与农业生产以及军事供给的矛盾已经初显端倪。②但是,当时的党政权力尚未真正开展渗透与领导农业生产的实践。权力与生产的密切关联是在延安时期——特别是在40年代上半期——逐渐形成的,这一点下文中还会谈到。不过,这一时期的革命色彩并不浓厚,而减租减息的土地政策主要针对地主阶级,对乡村的生产主体则没有构成冲击。③实际上,这一时期各边区的农民多数向上发展,而许多处于上升的农民正是在这一时期得以从走向没落的地主手中购买到土地。④因此,直到北方时期,革命与生产的矛盾才在贫雇翻身运动中全面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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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长期以来,是否促进农村经济增长一直是经济史家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而正统马克思主义叙事也不断受到怀疑与挑战(Perkins,1969:108; Chao,1970:36~44;Ash,1976;Brarnall,2000)。这些研究对于理解翻身与生产的矛盾很有启示性。但是,对的经济后果的消极评估并不能抹杀翻身与生产的话语—历史关联。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套用福柯的历史研究思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辩证法这套革命元话语(与阶级斗争的元话语)如何在中国乡村的历史实践中具体部署、如何在实践中塑造历史意识与行动,以及——更为重要的——这些话语—历史实践产生了什么样的革命现代性后果。

② 例如,王明在1933年关于苏区经济政策的论述中曾警告:“有一种现象阻碍苏区农业生产底振兴,这就是再三不断地重新分配土地。……这种办法一定减低农民对于改良土地及提高生产率的热心,而有时简直使农民不愿意耕种自己的土地。”(《中央文件》第九册,652)另参博古对苏区经济的一些政论(《红色中华》第51,76期)。关于这一时期革命党政权力的主要特征,我们可以从查田运动(参《红色中华》,1932~34年各期)以及特别

是对“赤色恐怖”的鼓吹(《红色中华》,第193,208期)中管窥一二。

③ 例如,1941年,时任北方局书记的彭真在向中央汇报晋察冀边区阶级动向时曾描述了减租对地主阶级的冲击:“当群众起来时,有的农民在减租减息之后,又根本不缴租还债了,甚至在地主讨租时,大算旧账,反要地主倒贴;有的在村民大会上指骂顽固地主,剥夺地主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有的雇农在选举中要求雇主投自己的票,美其名曰‘劳资合作’;有的在街上故意撞犯地主,反责备地主瞎眼并向之挑衅。总之,一切都翻过来了。”(彭真,1991:4)当然,彭指出上述情形是“逾越环境与政策许可范围的斗争,是会走向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 (同上)。这一时期,各边区的地主经济在减租与累进负担的双重打击下大幅下降(,1994[1942]:152,197,200.297~299,364;李锐,1998[1945]:318~320;另参Friedman, Pickowicz,and Selden,1991:84~86;Esherick,1998:353~357)。对中农阶层的生产构成直接影响的只是公粮负担(,1994[1942]:365,367)。当然,考虑到农民之间存在的租佃关系,情形相对就会更复杂一些。

④ 例如,在其1942年的晋西北调查日记中描述阶级变化时曾提到:“四大动员后,地主富农卖地,中农买地。……地主转化为富农的倾向,已开始。利用亲属关系,雇佣工人,借贷亦然。” (,1994[1942]:368)另外,后文中会提到的陕北骥村佃农刘旺就是一个上升农民买地、圈窑的例子。

那么,本文为什么集中讨论的早期阶段——北方,而不是1950年土地法颁布后全国范围内展开的或者泛泛而论运动?①这是由于土地法颁布前后的两个阶段存在实质性的不同。简单地说,新中国成立后的是在和平环境下相对有组织、有控制地开展的运动,而北方解放区则是在战争环境下仓促展开,也没有缜密的政策规划与具体的实施办法。例如,主持北方的中央工委负责人刘少奇在1948年中央九月会议上曾经坦承:“在土地问题上,有土地法大纲,但没有具体办法。”②相比而言,主持华东的饶漱石在两年后谈到时底气则已相当不同:“大体须经过下列步骤,即‘小心谨慎,创造典型’;‘典型突破,逐步推跳’;‘点面结合,全面展开’。全部过程,都是大刀阔斧和精细深入两种方式的结合;‘带’、‘推’、‘跳’三种方法的结合。的每一步骤都是以典型乡的先行经验,结合各地具体情况,带领和推动后续地区有阵地的前进,前一步骤为后一步骤准备好条件。这种做法既稳且快,不致‘煮夹生饭’和‘吃回头草’。其具体经验如下:……”③饶的总结中那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显示共产党已经在问题上积累了相当的实际经验。事实也表明,1950年以来江南等新区的较之内战时期的北方要和平、有序得多,特别是许多被认为过左的政治实践(如极端贫雇路线、“搬石头”整干部等)都已被制止。④然而,就历史探究而言,北方复杂而矛盾重重的经历却值得我们更加关注。特别是当我们考虑到这一事实:后期全国中制止的那些政治实践并未就此销声匿迹,而是在此后的社会主义“继续革命”实践中不断卷土重来、时隐时现;而这些实践所包含的内在矛盾也因此不断以新的面目爆发并持续困扰党政权力与革命社会中的人们。这就促使我们在对北方复杂过程的细致梳理中来追溯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些话语—历史源头。因此,本文分析的一个特点就是保持对北方具体历史过程之复杂性的高度敏感,并尽可能将话语—历史矛盾的分析与历史过程的梳理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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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以往有许多学者曾就运动(如Wong,1973;Lippit,1974)或者是新区(如Shue,1980)做过出色的经济、政治分析。

② 转引自《西柏坡》,109。

③ 饶漱石:《华东第二次典型试验会议的经验总结》(1950/11),《史料》,698。

④ 在1949年8月10日致华中局的电报中就曾明令要求:“在南方及其它新区实行改革土地制度时,必须在某些政策上(例如不要使地富扫地出门等)及工作方法上(例如要开区乡农民代表会议等)改正过去在北方中做得不好的地方。”(见《毛文》,第五卷,324)当然,我们对1950年后情况的判断也只是相对而言,而不是绝对抹杀新区的暴力因素。特别是朝鲜战争的突然爆发促使中共新政权再次把运动与战争动员的需要结合起来,并且基于国防考虑而加速了进程,从而激化了运动的烈度。

另外,本文的分析与叙事还试图观照到不同区域间的“政治生态”差别及其对北方的话语—历史实践进程的复杂影响,这一点对于我们把握“生产”与“翻身”的矛盾非常重要。在一定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夸大地认为,“翻身”与“生产”这两种声音源出不同的政治生态空间。“生产”的主要话语空间在西北中央所在地——陕甘宁边区及北方其他“老区”,而“翻身”的激进潮流则是从华北、东北各地“新区”(革命政党在抗战胜利后控制的区域)首先涌起并迅速扩散开来。①这样一种看似粗糙的“比较”眼光,将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北方的话语一历史过程。虽然“翻身”成为运动的话语基调,但北方的曲折部分地却是不同政治生态下形成的不同话语之间“斗争”、僵持及至暂时妥协的结果。②当然,必须指明的是,所谓“政治生态”并不对应固定的空间实体,而“政治话语”也并不是指涉诸如“两条路线”之类的政治派系纷争。③本文真正关注的乃是围绕“翻身”与“生产”这两大轴心所形成的话语一历史矛盾关联。

本文认为,革命与生产的矛盾构型是北方的主要现代性后果之一。要深入理解运动中翻身与生产的话语一历史矛盾,就不能只看到翻身与革命党政权力的话语与利害关系,而必须同时看到生产与革命政权的话语与利害关系。因此,我们首先来考察一下权力与生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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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当然,不能把这里所谓政治生态差异简单混同于“老解放区”与“新解放区”之间的差异。所谓“老区”、“新区”都是历史相对范畴:同一地方抗战甫胜时成为“新区”而到军事反攻阶段就成了“(新)老区”;而另一方面,“老区”内部的政治生态也千差万别(如位于陕甘宁边区的骥村在前属于“警备区”,没有经过土地革命,地主经济保留得相当完整)。而且,随着军事的进展,“老区”、“新区”的相对范围不断变化。此外,还需要看到,实际上一些史家(如董志凯,1987)所运用的“老区”“半老区”及“新区”的类型划分是1948年初北方已进入尾声时才形成的(参:《在不同地区实施土地法的不同策略》11948/2/3],《毛选》第四卷;:《老区半老区的与整党工作》[1948/2/22],1980[上]),它本身是一个话语斗争与妥协的产物(这并不是说这一分类没有现实基础)。因此,本文的叙述并没有采用这一晚生的类型划分来充当一般性叙事范畴。

② 例如,中央下达《五四指示》之后,陕甘宁边区最初的计划是征购地主超额土地,而前边区政府秘书长李明确指出这是当时一种“和平”的尝试(李,1987:597~99)。但后来胡宗南部队进攻边区并于1947年3月攻陷延安后,这条道路遂告夭折。康生在1947年2月的一次报告中曾总结两种办法:一种是自下而上,即华北、东北、华中等地农民的清算斗争;另一种是自上而下,即政府向地主征购土地。康提到,有人认为“清算适于华北,不适于陕甘宁”;康本人则坚持边区也应算账,外加土地公债,“农民自上而下,政府自下而上,两面夹攻,就把地主搞光了。”(康生:《关于问题的报告》 [47/2/8],载《康生言论》,126~7)在1947年12月的中央扩大会议上谈到全国土地会议前后的情况时说,“晋冀鲁豫和东北在这方面做得最好”,而“山东和西北的土地问题最严重”(《毛文》第四卷,329)。当然,在晋绥遭严厉批评后,毛又出面维护了西北工作。以上这些零散的评论直接或间接地透露了北方时期的地区政治生态差异。此外,以往研究中也有一些学者注意到这一点,如日本学者天*[上旧下儿]彗(1984)关于陕甘宁边区与晋冀鲁豫边区基层干部之比较研究。天*[上旧下儿]先生认为,活跃于乡村基层的“晋冀鲁豫型干部”是推动毛式激进政治的车轮。刘一皋先生关于华北抗日根据地社会变革的一篇短文(1995)中对此也有涉及。

③ 例如,1940年代晋绥边区逐渐与陕甘宁边区一体化,同属西北局,但过程却迥然不同。

“吴满有方向”与“革命的富农” 权力与生产发生关联并不奇怪,因为所有政权都会出于财政需要而关注生产。然而,在二者联系的形式、渠道以及紧密度等方面,我们不难发现帝制时期皇权与根据地时期党政权力的重要差异:皇权主要通过祭天、春耕、祈雨等仪式来象征性地展示其对生产的关注,其与生产的直接关联则一般只限于农业赋税的征收,而没有对生产领域的组织性渗透。与皇权相比,现代党政权力与生产的联系则有了性质的不同:它密切地关注如何发展生产,积极地介入生产,强烈地企图领导生产。①简言之,现代权力不只是消极地与生产发生关联,而是把生产作为建设乡村领导权的重要政治场域。②

1940年代上半期,党政权力实践与农业生产的密切关联逐步建立起来。③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时期,党政权力把大量精力集中到生产问题,并在生产运动中取得了相当的组织经验。④随着动员与领导生产成为党政权力实践的重要内容,一系列围绕发展生产的“新英雄主义”话语、制度,也相应地滋长起来并在各边区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效应。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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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当然,这样的一般性陈述只是一种社会学式的理念型概括,从而必然是对权力之复杂历史演变的简约性认识。但是,它有助于我们理解“生产”、权力与现代性的话语—历史关系。我们认为,现代党政权力对生产持续的高度关注(乃至话语—历史化为现代权力经常性的合法性焦虑)与积极渗透(在这一权力实践过程中生成新的权力形式)构成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农业社会基础上的皇权与帝国官僚体制对农业生产的关注,但却不能想像帝国权力展开诸如制定农产生产计划这样的“生产领导”式权力实践。此外,顺便提及一下,与西方“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历史实践不同,中国乡村革命情境下的现代党政权力实践并不简单地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组织扩张过程。可以说,权力就在下面,而问题在于怎样展开实践。

② 例如,早在1940年,时任晋冀豫分区党委书记的李雪峰在指导整党建党工作时就曾撰文强调干部要尽量不脱离生产,要参加生产。在这篇题为《论深入群众和自下而上的工作方式》的文章中,李雪峰写道:“只有在生产中才更容易了解群众和使群众了解自己,才能了解群众的各方面,创造群众化的工作方式和群众打成一片,便于在群众中提高群众领导群众。”他呼吁道:“到村乡去,到生产中去,从群众最多的地方,从最易与群众额促达成议案的地方去深人群众。”(转引自李雪峰,1998:108~09)李的论述清楚揭示了生产如何通过“群众”观念而与权力发生话语—历史关联。另一方面,也正是在生产这一重要的世俗领域中,革命政党才逐渐学会了如何自下而上地建设其乡村领导权。另外,这种在领导生产中形成的常规性权力实践与在征粮、扩兵等突击性工作中形成的“动员”方式的权力实践非常不同,如晋绥边区1943年的一篇《农业生产调查》中在谈到农业生产的领导问题时就批评了“动员”式作风,并讥之为“跑腿主义”(《晋绥财经》,711)。但是,本文的研究任务不允许我们在这里就这个重要的问题展开深入探讨。

③ 需要指出的是,这部分是由于边区政权面临的生存困难而激发的现实抉择,部分则是由于现代性话语影响而致的政治实践。权力与生产的密切关联,是实际财政需要与革命话语实践相契合的历史效果。

④ 一些早期的相关探讨请参见Schurmann,1971[1968]:416~25;Selden,1971:237~67。不过,本文分析的侧重点并非以“组织起来”为标志的生产互助运动,而是鼓励“新式富农”发展的吴满有运动。

⑤ 当然,这并非暗示这些话语的与制度的因素全然是现代的。例如,勤劳致富一直是传统社会经济伦理而非一种现代观念。然而,重要的是现代权力实践如何与这种传统资源建立话语一历史关联。

在这些话语鼓动与制度激励中,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政策性措施就是在边区乡村社会中大量扶植劳动英雄与生产积极分子。这一新崛起的社会精英阶层,大多为出身贫苦,但通过勤劳致富而上升为新富农或者富裕中农。其中影响特别大的是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时期涌现出来的党员劳动英雄吴满有。①1928年,吴满有逃荒到延安。1934年当地闹土地革命,他分得一架60多垧的荒山。这个庄户人勤劳动、善经营、会计划,遂成为当地模范的劳动英雄。1942年春耕运动时,《解放日报》登载了吴满有的专访报道,并引起高层关注。②此后,吴被树立为全边区的劳动英雄。大生产运动期间,吴满有已经是富裕农民,“雇有两个长工和一个拦羊娃,农忙时还雇短工”。1943年,李锐为《解放日报》撰写社论《开展吴满有运动》,鼓吹“吴满有方向”,号召全体边区农民“向吴满有看齐”。该社论一度引起读者质疑,即“能不能把富农的方向(吴满有的方向)当作边区全体农民的方向?”当时,王若飞主持的党务研究室以《本报编辑部》名义在答复中肯定吴满有是“新民主主义政权下的一种新型的富农”,是“革命的富农”。此后,“吴满有方向”一度成为各边区乡村社会经济发展的政策方向,成为所谓“延安精神”的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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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本文关于吴满有的故事主要转引自李锐,1998:294~306。李锐是延安大生产运动时期吴满有方向的主要鼓吹者之一。

② 据李锐记述,曾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说该报道的社会价值不下于20万石公粮(这是1941年陕甘宁边区征粮总数)。

需要说明的是,“革命的富农”的提法并非偶然,而是具体体现了当时党政权力在边区乡村发展“新式资本主义”的理论构想。这一构想与的“新民主主义”论直接相关,而其早期倡导者首推党内主要理论家。1942年,在晋陕乡村调查基础上提出“发展新式资本主义”,具体阐发新民主主义经济的方向与内容。①所谓中国乡村的新式资本主义,就是“富农经营自己土地,并雇长工”的经济形式,是在革命政权的调控下“靠农业积累资本”的乡村发展道路。张指出:“现时,不要怕富农。因为今天的富农,每户平均剥削不到一个雇工,垄断不到一百垧土地,这有什么了不得了呢?”他批评把改善农民生活完全放在分配别人财富上是不对的,而“应主要从发展生产、增加社会财富来求民生之改善,才是比较妥当的”。

当然,讨论的并非当时晋陕乡村经济状况,而是他对乡村经济发展趋势的估计。实际上,他就陕甘宁边区神府县八个乡村的生产力状况的调查显示,占各村户口总数45%的中农构成农村经济的主要力量。②然而,张观察到中农的政治地位虽然提高,但在经济上则与富农一样,“少数上升,大多数缩小,一部分停滞”,也就是说“整个经济是缩小的”。③令他特别不安的是,直到1941年,乡村生产力仍未恢复到1934年土地革命前富农与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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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发展新式资本主义》 (1942/10/7)(见,1994:323~325)。的表述刻意运用马克思的(资本论>理论,这显示了其理论雄心,也体现了当时党内高层的表述习惯。他在《出发归来记》中曾写道:“马克思《资本论》的原理,可以成为研究中国资本主义的原则指导,但决不能以他的公式套在中国资本主义的头上。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特点,是必须加以单独研究的。”(1994:338~9)后来也曾采用“新资本主义”一词来概述新民主主义经济,及至1948年中央九月会议上他才提出“这个名词不妥”,而仍直接用新民主主义(《毛年谱》,343~44)。

② :《陕甘宁边区神府县直屑乡八个自然村的调查》(42/4/12)。据张所述,当地在三十年代已经历过土地革命,阶级关系发生很大变化。地主已不存在,富农减少或削弱,雇工也几乎绝迹,村庄中80%以上为中农与贫农(,1994:32~34)。

③ :《关于当前农村阶级变化问题》(42/7/9)(,1994:301)。关于政治情况,见《调查日记》(42/5/2)。张写道:“(贫农)对政治没兴趣。村干部均为中农。区干部中农。政权在中农手里(中农家庭的高小生)。地主在政治上吃不开。”(1994:367)

地主的生产力水平。①与此同时,他还观察到乡村中代表较高生产力的富裕中农(占总户数10%)的经济动向:土地革命后,“租入土地,平均以富裕中农、中农为多,租出者以贫农、贫民为多”。因此,“租佃关系的发展向着资本主义”。此外,雇佣关系虽不发达,也以富裕中农雇工最多。在这些经验观察的基础上,张试图从理论上为农民致富的正当性进行论证:“这些富裕中农现在已经感觉到土地的不够使用及资本的某种过剩。他们正在用一切办法增加他们的财富,他们采用租田、典地、借牛、贴牛、养羊、放羊等方法,来扩大他们的经济活动。他们从雇用短工,发展到雇佣1/3、1/2、2/3的长工。他们中间的一部分,必然要从这条路发展为新富农,成为新式的农村资产阶级。”而另一方面,一部分贫农则会转化为‘新的农村无产阶级”。总之,“农村资本主义,将是农村经济将来发展的前途”。②

1942年以来,党政权力对发展农村资本主义的政策性鼓励及以“吴满有方向”与“组织起来”为主旋律的大生产运动在陕甘宁以及其他边区产生过广泛的社会效应,特别是边区中农与新富农阶层的崛起。例如,1945年李锐在对北岳、太行等5个华北解放区农村阶级关系变化的统计趋势分析中指出:“最近两年特别是去年,由于军事方面的胜利,大生产运动的开展,变工互助的提倡,劳动政策中偏差的纠正,累进负担扣除成本,特别是吴满有方向的号召,富农经济的发展便通畅起来了。”③当然,根据李锐统计,这一时期获得较大发展的主要是中农经济,新增富农数量并不很多。但是,新富农经济的增长趋势却显示了新英雄主义与生产致富的话语一历史效果。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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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调查日记》(42/3/25)(1994:356)。

② 以上见,1999:45,61。

③ 李候森:《农民在解放中——解放区农村阶级关系的变化》 (1945/5/22)(《史料》,225~6)。

④ 从李锐给出的几个零散例证来看,新富农经济的增长速度也在逐渐加快。如1941~1942年间北岳富农户数增加0.02%,滨海到1943年增加o.86%,涟东县1942~1944年间则增长2%,而太岳的阳城固隆村在1943~1944年之间富农从33户突增到77户(《史料》,226)。

对于本文分析特别重要的是,这一时期围绕生产形成的实践性话语在后来的运动期间仍持续地发挥政治影响。①这一点在北方各解放区农业生产的有关史料中清晰地显示出来。例如,一份1946年3月完成的太行分区当年大生产计划写道:“我们要明确的开展吴满有方向的运动。吴满有的路线,便是组织起来进行生产。他的方法,便是深耕细作。”②当年6月,党委调研室仍试图倡导吴满有方向:“富农经济今天是经过了停滞下降后的向上发展,是有其发展前途。但目前就全区来说,富农经济的土地条件是不够充足具备,再加上普遍的不愿当富农,不愿上升为富农的思想阻碍, 目前富农经济发展还不够畅达,需要我们去奖励提倡开展吴满有运动。”③

即使在出台《五四指示》的1946年延安土地会议上,会议召集者、主管陕甘宁边区财经工作的任弼时也曾强调“必须向农民解释吴满有方向,提倡农民发财致富,以提高他们的生产积极性”。他在代表中央起草的文件中竭力论证发展解放区经济的政治重要性:“我们若不能在经济建设上表示我党组织经济的力量,若是在经济建设上表示无能,则不独不能进一步改善人民生活,而且一定要丧失我们的政治地位。经济战线上的无能与失败则将导致政治上、军事上的失败。”④此外,据曾积极鼓吹吴满有方向的李锐回忆:“解放战争时期,各解放区仍坚持延安精神,开展大生产运动,支援前线。我在热河主持《冀热辽日报》时,1947年4月1日,我还写了一篇《提倡向吴满有方向发展》的社论。开篇即说:‘今年开展大生产运动,有个问题还待很好解决,就是必须广泛宣传勤劳致富的思想,提倡向吴满有方向发展。’”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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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特别是在陕甘宁边区等“老区”,生产话语对贫雇翻身话语的扩散构成了有

力的抵抗,并深刻影响了的话语—历史实践。

② (太行财经),1203。

③ 《太行财经》,1207。

④ 以上见任弼时,1987:396,401。

⑤ 李锐,1998:301。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即使在翻身运动的高潮时期,生产话语也从未销声匿迹。这一点在西北的陕甘宁边区尤其明显。1947年12月召开的陕北米脂县土地会议上,时任县委书记的白治民做总结报告时就富农问题的发言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全国土地会议精神的影响下,白治民明确了米脂对富农是“打击政策”。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提出:“新旧富农应有区别,米脂有些富农(为数不多)是在八路军接防以后经过减租,由中农上升起来的,这种人在态度上和旧富农不同,土地要平分,财务的留法可以稍微照顾一些。吴满有方向是对的。吴满有下南路一无所有,他是革命才发了财的,对党是拥护的,以后战争也证明了。不过有的地方把吴满有方向误解了,如未进行土地革命和没有进行减租的地方,也提吴满有方向,实际上是发展旧富农。新富农不仅在现在有,在分地后,一定会有一批中农上升为新富农。”①

不过,除了生产的实践性话语与话语性实践的持续影响之外,还应看到发展生产在北方时期也是非常现实而紧迫的考虑。不论革命多么猛烈,粮还是得打,饭还是要吃,何况一场没有后方生产与支援(公粮、战勤、支差等)的战争也根本不可想像。②因此,在战争形势下,对党政权力来说,如果说发动群众闹翻身刻不容缓,那么组织群众闹生产也刻不容缓。这正是北方实践的话语一历史情境。

然而,实践中的生产与翻身的话语—历史关系并非如其话语逻辑关系一般顺畅明了,而是充满了矛盾与斗争。生产运动靠的是劳动英雄带领群众,而翻身运动则靠的是翻身英雄冲锋在前。然而,闹翻身与闹生产的“英雄主义”逻辑毕竟不同,而“积极”与“落后”也可以翻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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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米脂县委:《白书记在米脂土地会议上的传达报》)(1947/12/22)(米脂县档案馆)。

② 由于战争的原因,农民生产与负担问题在北方期间越发显得严峻。例如,晋绥首脑李井泉在1948年2月的一次讲话中谈到团结中农问题时说,“假如中农不生产,我们的军队吃什么?”(《晋绥财经》,475)

“发动贫雇”与“翻身英雄”

翻身是北方的政治代名词,是中国乡村革命的象征。①正如“”一样,“翻身”的具体内涵变动不居,而这个说法也并非到北方时期才出现。翻身曾一度是致富的同义词,其与生产的关系也就非常直观。但是,北方运动期间,翻身与“发动贫雇”的阶级斗争话语相结合而高度政治化,并逐渐成为通过阶级斗争的革命方式解决中国土地问题的政治隐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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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韩丁(1980[1966])关于晋南潞城张庄的著作即以《翻身》命名。该书当年历经曲折才得以在美国出版,直到今日仍然是中国革命研究的经典书目。

② 前引太行报告中曾提到:“分配果实的时候,下中农要求分些果实缓缓气,一般中农和富裕中农要求分些果实顺顺气。只要他分到一条腰带他也高兴,足以证明自己是‘根上的人’,是‘翻身户’。”(《史料》,370)由此,可见中“翻身”的政治化与“斗争果实”的符号化。寺沟村(骥村邻村)中农王亮的故事也例证了这一点。王在骥村清算地主运动中是积极分子,他回忆起当年分配的斗争果实时兴高采烈:“我分得喝烧酒杯子,这么粗啊这么高,给我分那四个。回(家)来啊我们老人(即他父亲)那阵说,‘你那是些甚?’我说‘这是喝清酒杯子’。‘你还要喝清酒了?!你连黄酒也喝不上,还要喝清酒!’我咱放得那柜子上,就放那圪头了。这可是好杯子,喝清酒杯子可是好杯子了!那(我)这回来呀睡下,第二天早晨我还起来不晓得做什么去了。(返)回来呀,我说‘那几个杯子哪里去了?’那(即他父亲)早就端那(即杯子)出去打(即摔碎)了! (笑) ‘要那做甚了?!那给你抹黑了嘛!’打它驴日的倒一把圪渣啦!”(2000年1月15日访谈,转引自《骥村人》,58)显然,在王亮的讲述中,“斗争果实”的意义并不在于让他经济上翻身,而是成为他参与“翻身”的历史见证。

翻身为的是贫雇农,靠的是贫雇农。一句话,翻身就是贫雇农的翻身。①这一点,党内著名农民专家邓子恢讲得至为清楚:“有无成绩,是否彻底,其主要标准,应以贫雇农是否得到足够土地为断。”②而在整个过程中,贫雇农始终被视为革命的主力、骨干,“发动贫雇”成为革命政党开展翻身运动的战略要旨。因此,在翻身运动中,贫农、雇农以及赤贫农所组成的庞大农民群体(而非笼统的“佃农”)成为乡村革命的真正主力军。③事实上,贫雇农翻身的利益要求与话语鼓噪直接推动了政策从最初《五四指示》的“耕者有其田”到全国土地会议期间明确提出“彻底平分土地”之方针的激进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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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胡乔木起草的《中共中央关于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1948/2/15]中,贫农、雇农被分别刻画为“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以与处身乡村的革命政党的“无产阶级先锋队”之政治自我想像相呼应。草案中写道,雇农、贫农是“农村中最受痛苦而有革命翻身的强烈要求的人们”(参《文件》,199~201)。在北方时期,革命政党甚至视贫雇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领导阶级(同上,176,200,201)。当然,革命政党的自我想像也是话语一历史地变动的。例如,贫雇闹革命危及到革命党政权力后,便出现“贫雇农的领导权”与“无产阶级领导权”(党的领导)的话语区别。但这已不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② 邓子恢:《给少奇同志转中央的一封信》 (1947/7/3),《史料》,379。邓子恢的政策建议主要针对《五四指示》的执行过程中出现的“富农路线错误”而来,因此他主张明确提出满足贫雇农土地要求。邓曾是方针政策制定的主要参与决策者之一,还曾主持过华中,是党内高层中对有深刻见识的人物。例如,邓同时提出:“贫雇农要土地,只能引导他向地主、富农要,决不能引导他向中农及新富农要,这是中与满足贫雇农要求同样重要的基本政策。” (同上)然而,北方实践(特别是柯鲁克夫妇、韩丁所展示的“老区”、“半老区”的情形)表明,贫雇翻身必然会把斗争烈火烧向党政权力的另一重要社会基础——中农与新富农。在这个意义上,邓子恢的建议可谓是翻身与生产的话语—历史矛盾的一个写照。

③ 北方中许多佃富农(后来被列为“新式富农”的一种)与佃中农成为阶级斗争对象。例如,后文中会提到的陕北骥村的劳动能手刘旺就是一例。不过,佃富问题(及相关

的青苗处理问题)在东北中最为突出。1948年2月7日,刘少奇给中央的报告中就曾提到:“东北土地斗争中打击面占人口25%,实在太多,其中定有很多佃耕地主土地但又雇人耕种的农家。”(《东北财经》第一辑,368~369)。

翻身实践与贫雇化的“群众”话语相配合,在北方乡村中一度造成以贫雇赤为主体的“翻身英雄”们的天下。与劳动英雄、生产积极分子不同,这种新型革命积极分子往往不是(也不必是)庄稼能手,其中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有过从事农业生产的机会。①他们过去在经济上是贫困的,在政治上是无权的,在社会中是边缘的。然而,这些处于乡村秩序底层乃至游离于乡村秩序之外的人们,历来是最具颠覆性的社会力量。②

早在北方的20年前,青年就曾在其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大力鼓吹贫农阶层的革命角色。这位当年国、共两党的农运专家为驳斥“痞子运动”论,大胆提出贫农是“革命先锋”的论断。他认为,贫农大众“乃是农民协会的中坚,打倒封建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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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例如,骥村清算地主时的农会主任刘荣就是跟工汉出身,家里没有土地;而另一位积极分子民兵连长刘发也不是“受苦人”出身,而是村里的“黑皮”(流氓)。当然,不能把这一判断绝对化。例如,一份关于陕北义合延家川的汇报材料中讲道,西北土地会议后当地的群众自发斗争中领导人物“一般为中农,个别为中农以上成分”。究其缘由,“时正催粮,中农想把地主浮财底财都搞出顶公粮,以减轻自己负担,上中农最积极。”(《陕甘宁财经》,119)不过,这份材料在当时是为了说明贫雇农还没有掌握革命的领导权。

② 许多学者曾探讨过这一阶层群体的历史形成及其对社会秩序与结构变迁之影响,如参Perry,1980;Huang,1985;Friedman,Pickowicz,and Selden,1991。

的先锋,成就那么多年未曾成就的革命大业的元勋。没有贫农阶级(照绅士的话说,没有‘痞子’),决不能造成现时乡村的革命状态,决不能打倒土豪劣绅,完成民主革命”。一言以蔽之,“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① 20年后,当毛从军事中抽身出来指导时,其贫农闹革命的情结不减当年,而且更进一步在组织上落实其独特的先锋论:“为着坚决地彻底地进行,乡村中不但必须组织包括贫农雇农中农在内的最广泛群众性的农会及其选出的委员会,而且必须首先组织包括贫农雇农群众的贫农团及其选出的委员会,以为执行的合法机关,而贫农团则应当成为一切农村斗争的领导骨干。”②这样,贫农团这一群众性组织在北方中一度成为临时的权力与执法机关。③在毛看来,的基本任务就是“必须满足贫农和雇农的要求”;而贫农团则是实现这一任务的组织保障。从毛的先锋论可以看到“贫雇农”在中国革命话语中的重要位置,而“发动贫雇”也成为翻身运动中的轴心式话语一历史实践。当然,这并不是说贫雇闹翻身是个人意志的体现。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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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毛选》第一卷,21。

② :《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1947/12/5),《毛选》第四卷,1250。

③ 1947年9月13日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第五条已经规定:“乡村农民大会及其选出的委员会,乡村无地少地的农民所组织的贫农团大会及其选出的委员会,区、县、乡等级农民代表大会及其选出的委员会为改革土地制度的合法执行机关”(《史料》,422)。

④ 贫雇闹翻身的思想不仅仅是革命话语的逻辑延伸,而且也是革命政党在领导群众运动的过程中逐渐积累的实际政治经验。例如,晋冀鲁豫边区在1947年7月的总结中曾记述了“发动贫雇,团结中农”的指导思想的形成过程:这是我们历史上纠缠最久的一个问题。四二年以前,由于某种现象的迷惑曾经存在过先发动中农然后才能发动贫雇的思想。四二年减租运动中,实际体验到发动贫雇之重要。四三年豫北新区的群众运动及四四年查减运动中,就一再强调发动贫雇,可是又产生了忽视中农讨厌中农的偏向。……四五年十二月会议明确提出了发动贫雇团结中农,明确说明在发动群众的观点上,中农也是基本群众,也在发动之列。在农民内部的关系上,贫雇是主力,是骨干,同时必须团结中农。四六年十一月会议,经过反复讨论之后,统一了这一思想。并且在一年来的中证明了这一思想是正确的(见《史料》,394)。但是,北方的进程表明,统一了思想不等于问题就不再缠身。事实上,贫雇与中农的关系一直是困扰着北方的严峻问题。究其缘由,在话语实践与历史现实相互制约与影响下的实践过程有其特殊的话语一历史逻辑。这一点,后文还会详细讨论。

革命要依靠贫雇,革命要满足贫雇。在翻身的话语一历史实践中,“贫雇”、“农民”、“群众”三者的语义界限是暧昧的,而在语用过程中常常是可以相互置换的。在发动贫雇的话语鼓动中,“走贫雇路线”的口号也曾一度公然出现并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这当然不是要刻意模糊“发动贫雇”与“贫雇路线”的重要政治差别。事实上,“走贫雇路线”在北方中一经实践后很快被明确定性为“左”倾错误而遭到严厉批评。然而,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是,“贫雇路线”是如何形成的?其话语—历史实践的逻辑何在?

抗战胜利后,革命政党在华北、华中广大新区反奸清算及随后的减租斗争过程中看到发动群众、逐鹿中原的战略形势。次年,在内部传达的《五四指示》主要体现的是革命政党在“要地主?要农民?”的严峻政治的最后抉择。①这个大决心就是“坚决拥护群众在反奸、清算、减租、减息、退租、退息等斗争中,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也就是所谓“一条批准”。然而,在明确支持“广大群众这种直接实行的行动”的同时,该指示的主要篇幅是花在规定一系列照顾各色人等的有关措施,如“一般不变动富农的土地”、“决不可侵犯中农”云云。此即所谓“九条照顾”。②显然,此时革命政党审时度势,仍是两手准备。此外,这个已有相当政权经验与统战经验的革命政党也不会在新形势下贸然走得太远。因此,在指示中,“贫雇”尚没有得到突出。

这样一来,在《五四指示》的传达与执行过程中,难免出现“批准”派与“照顾”派的尖锐分歧。1947年8月,时任太行区地委书记的陶鲁笳在一次检讨工作的发言中历数指示传达以来出现的各种“错误”,并认为这些错误“归根到底,都是从强调九条照顾而来的”。例如, “有的地方在接到五四指示后,忙于纠正对中农的偏向,要贫雇给他们退果实,结果地主从旁利用,贫农在哭,中农更加不安”。当然,这一阶段中出现的话语分歧与斗争主要围绕“彻底消灭地主阶级”而展开。陶提到一次会议上还为此一一“特别看到战争打起来了,如果把地主阶级消灭了,不是把我们的社会基础缩小了吗?”——而有过激烈辩论。主持晋冀鲁豫的薄一波则明确提出,在批准农民土地要求与照顾地主各色人等同时执行发生矛盾时,解决办法应是“强调一条批准,不强调九条照顾”。他在解释“发动贫雇,团结中农”的方针时还指出:“在执行时特别在运动初期,又必须适当注意不要因过分强调团结中农而限制了贫雇农的积极性。某些地方在运动尚未开始,而过分强调团结中农(中农病),结果是把新的束缚加在群众的手足上,使运动软弱无力”。③不难看出,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贫雇话语渐占上风,而“照顾”则成了右倾乃至地富思想的表现。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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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关于《五四指示》的制定情况,参见薄一波(1996:398~405)的回忆;另参《薄一波同志传达中央〈五四指示〉》(46/5/27),《华北财经》,862~65。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五四指示》并不见得是从减租运动到运动的革命性突变的标志(如Pepper,1999[1978]:245~49;刘一皋,1995)。这样的看法有助于分析从政策与策略层面深化到运动发展进程;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五四指示所标示的一些重要变化。

② 《史料》,248。

③ 《河南》,27。

④ 其中最为著名的牺牲品大概要算曾主持山东的原华东局第二副书记黎玉。黎也曾是参与制定《五四指示》的高层领导之一。1947年下半年由他主持的山东遭到批判,并于次年因“富农路线”等错误而受到华东局整肃(参《山东大事记》,315)。

可以说,《五四指示》以来的一个话语趋势就是“群众”一度“贫雇”化,以致《五四指示》在运动过程中也逐渐遭到质疑、批评乃至否定。①例如,曾参与制订指示的邓子恢后来就批评指示“束缚了广大贫雇农不敢起来”,“起来亦因分不到多少地而不感兴趣,因而难于发动”。因此,他在谈及贯彻的群众路线时说:“我们的群众路线是与阶级路线分不开的。即是说,我们的群众路线是以贫雇农为中心再去团结中农;而不是以富农或中农为中心。所谓倾听群众呼声,也是倾听雇贫中农的呼声,而不是去倾听富农的呼声。或者专门倾听中农的呼声。犯富农路线错误的同志,除他主观上错误的阶级立场外,便是错听这种呼声之故。”②

在注意到话语实践的逻辑之时,我们还必须看到一个重要的现实因素:随着运动的展开,“发动贫雇”与“满足贫雇”之间的现实矛盾很快表现出来。发动贫雇翻身的一个政治依据在于“解决土地问题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人民群众的正当要求”,而《五四指示》也确曾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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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外,与贫雇话语逐渐强势相伴随的一个重要话语现象(或话语策略)就是——借用社会性别(gender)理论的分析逻辑——贫雇的“阳性”化。笔者发现,翻身实践中有关“发动贫雇,团结中农”的话语所隐含的一个逻辑就是“阶级”的社会性别化。这突出表现在,一方面把贫雇比喻为革命的“骨干”,另一方面则把中农形容为“软弱无力”。不难看到,乡村革命话语的修辞逻辑与传统社会的社会性别逻辑存在很大差异:在传统乡村社会文化中,阳性与田产、田力有直接联系(这一联系或可透过“男”与“田”的文字关系而直观地体会到)。在这样的文化逻辑下,边缘化了的贫雇农往往与“无能”联系在一起,而不具备乡村秩序认可的阳性特征。在这一意义上,“翻身”何尝不是一次社会性别的翻转?但是,我们不能在此就这个有趣的问题展开深入探讨。

② 《史料》,380。

提到一个所谓“农村中雇农、贫农、手工工人及其他贫民共计约占百分之九十二,地主、富农约占百分之八”的数据。①然而,这一总体判断中却居然没有提到中农!②事实上,特别是在许多“老区”,地主经济在减租减息与累进负担政策的双重打击下早已大幅下降,而中农经济成为乡村经济主体。③在这种情况下,要在不触动新富农、富裕中农乃至一般中农的前提下而单靠重新分配地主的土地来“满足贫雇农的要求”是不可能的。④在这样的情形下,《五四指示》所规定的“照顾”也就完全不现实了。

1947年9月新华社社论提出“彻底平分土地”——“平”的分配原则随后在全国土地会议上被写入《中国土地法大纲》——后,贫雇翻身被进一步推向高潮。⑤主持东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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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史料》,250。

② 1950年,刘少奇在政协会议上所作《关于问题的报告》中则补上了“中农”的字眼(《刘少奇选集》[下],32)。1952年结束后,廖鲁言的总结报告中进一步把贫雇农的比例明确为70%,中农则为20%(《史料》,841)。除社会阶级构成之外,各阶级土地占有情况则是有关的另一个数字迷思(有关的考证,参金一鸿,1951;Esherick,1981)。

③ 例如,在《解放日报》1945年的一篇社论中,李锐曾分析北方解放区农村阶级关系变化。根据他提供的太行等五个分区的土地变动统计资料,地主占有土地从战前的29.5%下降到13.5%,而中农占有土地却从29.5%飙升到42.5%。特别是在北岳、太行和晋绥,“中农已差不多拥有全部耕地之一半,土地比重大过于人口比重”(《史料》,226)。

④ 例如,柯鲁克夫妇所记述的十里店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五四指示》之时,十里店已经是一个中农化的村庄,因此不得不靠割“封建尾巴”(即有过地富家庭背景的中农)来开展“翻身”运动(Crook and Crook,1959:127~28)。即使在给“斗争对象”们“摘帽子”(“纠偏”)后,十里店在1948年初春复查中搞“填窟窿”时还是要许多中农抽出或献出土地给贫农(详参柯鲁克夫妇,1982[1979]:233~265)。

⑤ 参社论《学习晋绥日报的自我批评》、中工委的请示与西北中央的复示,《史料》,419~421。早在1946年延安土地会议时,就曾说过:“不要怕农民得到土地,推平平均分配一次不要紧。农民的平均主义,在分配土地以前是革命的,不要反对,但要反对分配土地以后的平均主义。”(《毛年谱》,78)当年底,刘少奇给林伯渠的复信中也说:“不要怕农民的平均主义,这种平均主义是贫农的要求,是彻底革命的,我们必须拥护并实行这种平均主义,才能彻底改革土地。”(《刘年谱》,59)但是,本文认为彻底平分土地的政策与实践并不简单地是极端农民平均主义思想的一般逻辑延伸,而是“发动贫雇”的话语—历史实践的逻辑结果。“耕者有其田”运动不能实现“满足贫雇”,这里有政策性原因(以现耕为基础或物归原主的分配方法,结果是原佃户得地,出现所谓“大佃农”),也有操作性原因(如干部得利,分多分好地,还有出租现象,被称为“新地主”),当然还有资源的现实约束(土地总量有限)。一场“依靠贫雇”的运动结果却不能“满足贫雇”,土地分配中出现“富农路线”这种说法就在话语—历史演变逻辑之中了。(参《刘年谱》,62~63;《河南》,312)而在这样的话语一历史困局下,鼓吹“农民中的均产思想是革命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参《康生言论》,130)。当然,战争形势也对土地政策的转折有很大影响。1947年7月,在中央小河会议上已经提出平分土地的原则(参《毛年谱》,208)。其时延安失陷不久,西北中央正被胡宗南部队穷追不舍。

工委常委彭真曾在全国土地会议上所作报告中详细论证彻底平分土地的政策。彭自陈,他从东北到冀东后才看到“不动富农,贫雇农的问题不能解决”。他清楚地知道富农问题牵涉是否影响生产、是否影响中农乃至是消灭封建还是消灭资本主义的革命性质问题;然而,在他看来根本问题仍是不动富农就解决不了雇贫农土地。因此,彭真明确表示分地要走贫雇农路线,而“五四指示要清算”。至于中农问题,他提出“要分开来看,不要笼统提中农”:在平分土地的原则下,富裕中农势必要被推平,但彭真认为只是“小部动一下”而已;中中农会吓一跳,发生动摇;下中农则不受影响。因此,彭乐观地以为,平分土地“大部中农是拥护的,小部动摇的,只小部动一下,但动了之后又很快稳定了”。此外,他还主张对待中农“方针上是团结,为了团结必须进行斗争,对中农团结如无必要斗争是不可能”。①如此一来,《土地法大纲》不但明确了要“推平”富农与富裕中农,而且也成为“侵犯中农”的话语铺垫。②

因此,在“发动贫雇”的话语鼓动与不能“满足贫雇”的现实困境下,“团结中农”很难兑现,而诸如“侵犯中农”此类的话语一历史问题也就浮现出来。③当然,在本文的分析视角下,此类问题的话语一历史位置不仅限于阶级斗争之统一战线的政治策略部署,而且在其与翻身—生产之话语—历史矛盾的直接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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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以上见《彭真在全国土地会议上的报告》,转引自李昌远,2002:324~331。

② 曾参加过晋冀鲁豫的齐武先生在反思《土地法大纲》时指出:“人们从条文上也找不到保护中农不受侵犯的专列条款。倒是可以明确无误地可以理解为:‘不动中农’的藩篱拆除了。”(齐武,1995:565)

③ 与“平分一切土地”一样,“侵犯中农的利益”并非北方中的话语发明。此类话语因素早在1930年代初就已经形成,并在历史实践中再次被激发、调动、部署。早期有关文献,如可参苏区中央在1931年12月24日的《中央关于‘平分一切土地’的口号的决议》(《六大以来》[上],192~94)。该决议批评有些苏区党部由于怕成为“富农路线”、“机会主义”而“机械的(地)去平分一切土地”,结果妨害中农利益。该决议说:“这种‘左’的反中农的路线,是富农路线的另一表现,实际上同拥护富农路线的机会主义,根本没有丝毫的不同。”(同上,194)

本文试图在“中国革命现代性”题域下重新审视北方,并通过具体考察翻身与生产之矛盾的话语一历史生成来揭示北方的一个革命现代性后果。值得重申的是,虽然北方实践之具体话语一历史过程涉及“翻身”与“生产”的实践性话语与话语性实践的此消彼长,但本文叙事的宗旨在于把握实践中的“翻身”与“生产”的矛盾构型,而无意就二者的是非对错进行评判。换句话说,本文的着眼点既非“暴露”中诸如贫雇路线之类的“左”祸,也非构建诸如“翻身”的“偏差”(“阶级斗争扩大化”)最终被“生产”所“纠偏”之类的拨乱反正叙事,而是经验地展示在北方实践中“翻身”与“生产”如何形成话语一历史关联,而这一矛盾关联又如何影响了北方的话语一历史进程。

本文初步提出并尝试运用了“话语—历史矛盾”的分析方法。这一思路不仅体现了超越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叙事的努力,而且有助于我们克服在考察北方时对“阶级”分析的依赖。①在扬弃阶级与阶级矛盾之时,话语—历史矛盾的分析策略仍沿循以“矛盾”为核心的关系式分析传统。②自马克思以来,矛盾分析逐渐成为社会理论与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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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正如本文所示,“阶级”本身是北方实践中一个重要的话语一历史因素,而话语一历史矛盾分析则有助于我们把握“阶级”之复杂而变动不居的话语一历史实践的逻辑。

② 话语—历史矛盾一方面凸显各话语、历史要素之间的张力,另一方面也旨在刻画各要素、方面之间的联系。因此,与其把翻身与生产看成类似矛与盾的两个各别事物,不如把它们看成矛盾关系的一体之两面。

统。不过,作为分析范畴的矛盾与社会/阶级矛盾并非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而有更为复杂的涵义及远为广泛的运用。马克思本人关于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的论述与他对现代资本主义的“系统矛盾”——即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与社会化大生产的矛盾——的深入分析相呼应。①洛克伍德(Lockwood,1976[1964])在与冲突论学派的论战过程中明确提出“社会整合/冲突”与“系统整合/矛盾”的理论区分,对马克思的社会理论做出重要阐发。从系统功能论角度出发,洛氏把系统矛盾解释为系统整合层面的功能失调。②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则将“矛盾”引入话语分析,通过描述多重的话语矛盾来把握知识话语实践的不规则性(Foucault,1972:149~56)。以上例子都显示了矛盾分析传统中“矛盾”与“阶级”的可析离性。无论是“系统矛盾”还是“话语矛盾”都不指涉(阶级或者其他类型的利益群体之间的)利益关系。更进一步说,“矛盾”分析的力量恰恰在于其超功利性与超意志性。在这一点上,本文的思路直接或间接地从这一分析传统中受到过启发。例如,笔者曾借用“系统矛盾”这一表述来体现本文力图在分析上摆脱功利论与唯意志论的努力。③当然,就本文的研究性质而言,“话语—历史矛盾”远比作为一般性社会分析范畴的“系统矛盾”在本文的运用更具实质意义。

本文的分析试图把握北方实践(以及更为宽泛的中国革命现代性实践)的话语一历史二重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重要历史特征是其高度的反身性或者话语构成性。换句话说,现代革命话语(如“阶级斗争”)历史地构成了中国革命实践并深刻塑造了其历史形态。在这个意义上,中国革命既是历史过程也是话语过程,而关于中国革命现代性的考察也相应地是话语一历史的考察。具体到本文而言,话语一历史分析主要关注北方过程中围绕“翻身”、“生产”等实践性历史话语与话语性历史实践因素而形成的张力与“斗争”及其结构性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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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如参吉登斯(Giddens,1979:132~37)扼要的有关综述。

② 当然,这一界定的功能主义论调受到其他学者的批评(如参Giddens,1979:138~39)。不过,吉登斯在构建其结构化理论过程中过于急切地清算功能论,而未能平心静气地理解其师之概念区分的重要理论意义。

③ 这当然不是说“矛盾”与行动的功利动机以及利益驱动的行动毫无关联。相反,我们所关注的恰恰是二者在具体话语一历史实践过程中的关联。

“话语”在本文中只是一个出于实用考虑的权宜说法,用以克服我们所熟悉的“意识形态”概念的一些不足之处。①尽管“意识形态”与“话语”之间的学理联系非常紧密、复杂,我们仍然可以刻画二者在一般性运用上的一些重要区别:首先,“意识形态”的特征往往是其体系性、僵化性与封闭性,而“话语”则可以凸显局部性、灵活性与开放性。其次,“意识形态”概念已经打上太多的政治烙印,而“话语”则使得我们可以对称地处理革命文化诸关系中的不同因素、方面(如“翻身”、“生产”)。第三,更为重要的是,“意识形态”是消极的表述、反映(而且往往被视为是虚假的或扭曲的),而“话语”则是积极的实践、是嵌入历史的。话语(如阶级斗争)既不是历史终极动因,也不是历史的消极反映,而是活跃在历史过程(如运动)中的实践性因素。最后,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的常常是历史唯意志论,而“话语”则强调历史行动者的主观意志与其所处的话语一历史情境之间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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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话语”(discourse)一词因福柯开创性的知识考古学研究而在人文与社会学科中广泛传播开来。福柯本人曾明确强调他的研究主题是“关于真伪对错的话语”,显然他使用“话语”意在颠覆“科学”的真理地位。与此不同,本文的用意则在克服“意识形态”的分析弊病。此外,本文还进一步提出“实践性历史话语”与“话语—历史矛盾”等概念以体现与福柯在其知识考古学这一“思想史”研究路径下提出的“话语实践”及“话语矛盾.概念的联系与区别。实际上,本文的话语—历史分析也许与《知识考古学》后福柯的研究路径更为接近一些。当然,福柯本人不但研究兴趣从来不是革命及革命现代性,而且在其关于西方现代性的探讨中还刻意地回避了法国大革命。

本文所谓“实践性话语”不同于社会学家舒尔曼提出的“实用性意识形态”概念(Schurmann,1971[1968])。舒氏关于“纯粹意识形态”与“实用性意识形态”的概念区分是就革命意识形态问题的比较成熟的理论讨论(1971:17—104)。通过实用性意识形态概念,舒氏试图把握革命政党的思维方式,即这一现代组织如何结合一般理论教条与诸核心理念(如“矛盾”)而形成具体的政策与策略。实用性意识形态概念很大程度上克服了意识形态的僵化性、原则性,而突出了其可变性、实用性。但是,与此不同,实践性话语所关注的不是思想的实用工具理性维度,而是言说的历史实践构成维度。换句话说,它指涉的与其说是历史行动者(个体或组织)的意识本身,毋宁说是塑造或影响历史意识与行动的言说情境。此外,与实用性意识形态强调观念的体系化不同,实践性历史话语则凸显诸“局部”言说在历史实践中形成的分歧、紧张乃至“斗争”。话语一历史矛盾就是我们把握这些分歧与“斗争”的分析工具。

话语—历史的矛盾分析关注的是诸实践性历史话语及其复杂关联。但是,中国革命现代性矛盾不仅仅是话语矛盾,而总是话语、制度、组织等多个层面、多种维度的错综复杂的矛盾交织。话语一历史的矛盾分析关注的是话语性历史实践,但历史实践总是话语性因素与现实性因素的相互制约、相互影响与相互构成的复杂过程。最后,话语一历史矛盾分析不是建构一般社会理论的工具,而是一种力求对史料中话语一历史的细节保持经验敏感而又不深陷其中的历史考察方法。

以上冒昧提出一些尚不成熟的想法,谨求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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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经济论文范文第2篇

[关键词]明清易代 偶然性 必然性

[作者简介] 王家范,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1644年皇城根下的老百姓,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子民”的身份归属一变再变,前后经历了“大明”、“大顺”和“大清”三个朝代。虽说中国历史向有周期性改朝换代的习惯(新名词叫做“王朝周期率”),成王败寇已成常识。但这样的“半路杀出程咬金”,让京城里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刹那间紫禁城的皇帝宝座怎么倒让“第三者”莫名其妙地给夺了过去?

360年,六个甲子过去了,往事如烟。所幸保存下来的明清易代记载算是多的,仅在京亲历的回忆录就有十来部,扩大到相关人士着述也不下三、四十部(不包括南明部分)。20年前,我搜集并阅读过这些“记忆”资料,也做过研究。这次重读,说实话,仍是一头雾水――历史永远是混沌不清的:这结果是偶然还是必然?为甲申再祭,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题目。要对这段历史进行哲理性的探讨吗?不,我能做的,就是作些历史性的叙述。老祖宗叫做“述而不作”,西方流行的新名词称“后现代”。后现代史学推崇“叙述法”(而非过去流行的诠释法),认为故事说完了,“叙述者也就死了”,余下都是读者自己的事。

历史学家比过去谦逊多了,不好意思再用“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来标榜自己职业的绝对神圣――想借助陈旧的历史构筑未来的蓝图,实在是一种过高的奢望。新的说法,历史学实际上只是一门重新处理“记忆历史”的人文学科。历史既已经远逝,不可能被原模原样地得到整体“克隆”――留下的都是些记忆碎片,有的是落花缤纷,满地枯叶,不知如何收拾是好;有的则是荒芜零落,依稀见到的只是模糊的历史背影。但是,以“记忆历史”为名,拂去历史学神圣的光彩,决不意味着历史思考的艰难性和智力考验的程度降低了。这些陈年往事,无一不是我们先辈煎熬过的人性历练、社会写照,也不断地在拷问后代子孙的智力水平:你们怎么认识,是比我们聪明,还是依然故我,没有进步?

崇祯十七年春夏之交,北京城的老百姓,虽说向来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但怎么也想不到,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历史的造化要让他们经历接二连三的大事变,体味什么叫做惊恐万状和不知所措。

崇祯皇帝登基已经有17个年头。18岁时接手的是他“木匠”哥哥撂下的,被大宦官魏忠贤恣意捣乱7年,朝纲千疮百孔的烂摊子。1即位伊始,对着前任政治狂烧了二把火。一把火,不动声色地把大宦官魏忠贤的势力消灭殆尽;第二把火,为东林冤案昭雪。一时道路相传,都以为“大明中兴”有希望了。然而,没有多久,崇祯皇帝对臣僚的谦逊和柔情消失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令他烦心的是,官僚们办事不力,相互间的攻击隔三逢二,无有休止。经心腹太监密查,说是在高尚的词句和说不清的是非之争背后,仍在玩门户党争老一套。17年里,他先后更易内阁“宰相”50人(其中处死2人、充军2人),任免刑部尚书17人,兵部尚书处死2人、被迫自杀1人,诛戮总督7人、巡抚11人。2崇祯帝辩解说:“朕所诛者是贪欺二字。” 3处理的都是那些伸手要权要钱,说假话大话却失职连连的“劣臣”,下此狠手,也是出于无奈。他发狠说“但要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就满足了,以此表达对官僚层素质普遍低下的强烈不满。4当几度整肃无效,失去耐心之后,崇祯帝再度起用宦官和东厂,重蹈永乐皇帝开创的宦官干政覆辙。

最令他头大的,则是起自陕北的明末农民起义军。崇祯执政17年,农民军跟着他17年,犹如幽灵附身,是专来催命、索命的。应对当政者的剿抚互用,农民军东奔西突,转战秦、晋、冀、豫、鄂、徽、鲁、川、甘等九省,死去活来。崇祯九、十年间,农民军经卢象升、洪承畴等人的合剿,几临灭顶之灾,可辽东的清兵南下袭明,卢、洪先后抽调到抗清前线,一死一降,无意中帮了农民军。躲过大劫大难之后,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离开隐伏多时的陕南山区,向连年旱蝗饥馑至极的河南挺进,五战五捷于中原大地,气势极盛(惟有三攻开封无功而返,以黄河决堤、水淹全城为结局,北宋东京的繁华陈迹荡然无存)。崇祯十六年冬,被崇祯帝强令离开潼关出战的明军最后一支精锐部队全军覆灭,时势已经为李自成敞开了一条通向北京的胜利大道。甲申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宣布大顺政权正式成立,并亲率10余万大军渡河东征。

因此,甲申新年刚刚撩开它的面>!

京城里的老百姓大约是从三月十六日大顺军攻陷昌平、火烧十三陵的消息传来,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弥漫。但九门紧锁的北京城,在冷兵器时代,固若金汤,从来不容易被攻破。北元、后金的部队曾几度抵达城下,都望洋兴叹,转一个圈便开溜,因此并未意识到将有特大事变发生。不祥的预感也是有的。去年夏秋之交,京城里遭遇到一种很奇怪的瘟疫,身上突生一隆起赘肉,数刻莫名死去,患病者有十之四五。年初又有呕血病流行,不时听到出丧的嚎哭,撕裂心肺,再加北来风沙暴袭击,“飞沙走石,或二三日一见,或一日再三见”,上上下下都高兴不起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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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也蹊巧,北京城的攻陷,全出李自成的意外,几乎兵不血刃就城门洞开。三月十七日半夜,崇祯帝最倚重的守城太监曹化淳率先打开外城西侧的广宁门,义军由此进入今复兴门南郊一带。义军在北面的德胜门、西面的阜城门、西直门三处摆出攻城态势,炮声震天。十八日,在昌平投降的太监杜勋由软梯入城,代表李自成与明秘密谈判,要崇祯帝逊位,未获成功。十九日清晨,兵部尚书张缙彦主动打开正阳门,迎接刘宗敏率军进入,此后内城各门齐开;中午,李自成由太监王德化引导,从德胜门入,经承天门步入内殿。沿途百姓早听得传令,各各在门前摆设“永昌”香案,书“顺民”二字于门上,闭门不出。不到半天的时间,京城的百姓已经从“大明”的子民变成了“大顺”的子民。宫中遍搜崇祯帝不得,全城严查。二十二日,确知崇祯皇帝已自缢于煤山(今景山公园内,死时虚龄36岁)。李自成下令收尸入棺,予以“礼葬”,在东华门外设厂公祭,后移入佛寺,有和尚为他诵经。二十七日,大殓毕,下葬 于西山的田贵妃墓中,未能入围昌平明皇陵。 大顺军占领京城,前后42天,几度宣布要举行登极仪式,却一再推迟,百姓惶惑不解。进城初秩序尚好,店铺照常营业。转折发生在三月二十七日起拷掠明官,四处抄家,连累店铺商家罢市,恐怖气氛逐渐浓重,人心开始不安。四月十四日,西长安街出现“贴示”:“明朝天数未尽,人思效忠,定于本月二十日立东宫为皇帝,改元义兴元年。”谣言四起,甚有说观音托梦“明当中兴”,估计都是吴三桂一类人放风,借此动摇大顺军心。7吴三桂南下投顺途中,获知吴家被抄,反叛回山海关。义军高层四月初已经获悉,经过一段踌躇后,于十二日杀戮大臣勋戚30余人8。十三日,李自成亲率10万大军,奔赴山海关前。二十六日,义军从山海关败归,仅余三、四万人,城里军纪开始严重失控。二十九日,在举行登极仪式的烟幕下,大顺军怒杀吴三桂家大小34口,部署焚烧宫殿和各门城楼,并于次日清晨急促撤出北京,由山西、河南两路向西安方向退却。9

此时京城的官民百姓,但知吴三桂得胜,将奉明太子进京即位,不知清军紧跟着也已经于三十日晚抵达蓟县。多尔衮在得知李自成军撤出后,与吴三桂一起统领满汉精锐,星夜赶路,于五月初二晚进抵京城脚下。吴三桂受命不准进城,继续追杀西逃的义军。初三,大明一些在京官员准备好“迎驾”的一应仪仗设备,身着白色丧服,齐集东郊,打开朝阳门,吹号击鼓,迎候大明太子入城。但令明官大吃一惊的,“望尘俯伏”,山呼之后,登上宝舆的不是大明太子,而是胡服拖辫、人高马大的满人(即多尔衮)。不等众官弄个明白,即有清传令兵怒喝:着所有内外官民人等,悉去丧服白冠,“我大清摄政王率满洲兵入城来了!”有脑子转得快的几位明官,迅即联名上《劝进表》,不想被清国内阁大学士范文程呛白一顿:“此未是皇帝,吾国皇帝(即皇太极的儿子福临,史称顺治帝,虚龄7岁即位)自去岁已登极矣,何劝进之有?”10

中原经济论文范文第3篇

上面的分析,着重在量的方面的考察。下面就中国近代手工业与资本主义现代工业产生的关系看一看三阶段过程的特点。

作为小手工业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的典型例证,人们经常提到的是缫丝业中第一家丝厂——继昌隆。它之所以率先地由“手工生产飞跃到机器生产”,一种有代表性的意见是:“缫丝在中国旧式手工业中是比较发达的一个行业,它在某些工序上进行的技术改革,并不需要大量的资金和复杂的机器设备。中国手工缫丝业的基础同当时机器缫丝业发展水平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大的,一般的手工工场就有可能跨越这段距离而跃升为小型的机器工厂。”广东原有的手工缫丝业, 是机器缫丝厂得以产生的基础,笼统地说,是可以这样看的。但是具体地进行分析,有两点需要明确:

首先,继昌隆成立之前广东手工缫丝并没有完成小手工业向工场手工业的过渡。历史悠久的广东,原有手工缫丝业,都是一家一户的农村家庭手工业。“凡操手机者,多半为蚕村的老妇,”[1] 这是广东手工缫丝的普遍情形。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手工缫丝已经进入手工工场的历史记载。这就说明两者的距离还是不小的。据说创办继昌隆丝厂的陈启沅在创用蒸汽大机三数年之后,又改创缫丝小机,以便农村手工业者小本经营。[2] 这种足踏小机,介于原来农村广泛使用的原始手机和继昌隆丝厂所创立的蒸汽大机之间。这就不但证明了两者之间的不小距离,而且说明缩短这个不小的距离,不在工厂出现之前,而是在工厂出现之后,在这里,如果按它的正常涵义理解,三阶段论是不能成立的。

其次,真正的由手工工场向机器工厂的演进,是在继昌隆丝厂内部完成的,上面说过,继昌隆丝厂的所谓汽机,最初只是用于蒸汽煮茧,并非用蒸汽发动机器缫丝。工厂叫丝偈 或叫鬼?,不叫工厂。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工厂,是在丝偈成立多年乃至将近二十年之际。这个区别于手?、踩?的鬼?,是陈启沅在引进西方近代缫丝技术和操作方面改革的结晶。它“在缫丝过程中,增加丝的加‘拈’工序。即将缫出的两根丝加‘拈’合并,然后再分别绕上?。加‘拈’是陈启沅引进的法国共拈式缫丝区别于土法缫丝的重要操作特点。经过加‘拈’的丝,大大增加了丝的‘抱合’力,提高了丝的伸强度,这就有利于丝织的进行及丝织品质量的提高。其次,条纹规格化,这在过去一家一户分散的缫丝生产中是很难做到的。只有在工场或工厂集中生产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做到。”[3] 这就很清楚,继昌隆之前,广东手工缫丝业中,没有出现手工工场。继昌隆是兼手工工场和机器工厂二者而有之。事情还不止于此。没有进入工场手工业阶段的手工缫丝,可以一跃而进入机器大工业阶段,反之,已经进入手工工场的手工业,则又不一定能循序而进入机器大工厂。与缫丝毗邻的广东丝织业,就是一个对比相当鲜明的例子。在19世纪80年代初,在广东首先发动机器缫丝的南海一带,组织在手工行会锦纶堂之下的手工丝织机工,不下万余人,机张至少在五千以上。[4] 它们的生产组织,是否都已达到手工工场的规模,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它们显然已经脱离个体手工业阶段,这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在行会组织之下,已经出现机工和东家的对立,没有一定的规模,这是不能出现的。然而,终19世纪之世,我们还没有看到广东出现过一家丝织工厂。不仅如此,在手工缫丝进入机器缫丝之后,丝织机工还进行过激烈的反抗,出现过丝织工匠捣毁缫丝机器的离奇事件。这件事,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很清楚,资本主义三阶段,就广东丝业而言,缫丝业没有经过第二阶段,就直接跳到第三阶段,而看起来似乎经历了第二阶段的丝织业,却长期没有进到第三阶段。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脱离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条件,恐怕是难以得到园满的解释的。

当然,出现在广东的情况,并不能概括全国。例如,后起的丝业中心,以上海和苏杭为重点的长江三角洲上的情况,就与以广州、顺德、南海为重点的珠江三角洲迥然不同。那里的缫丝厂是以外国资本的缫丝厂为前导,以洋行买办或新式商人资本为后继的模式出现,它们都没有三阶段的前史。而出现在苏州、杭州和上海的丝织工厂,则是三阶段发展的典型。

上海的新式缫丝厂,滥觞于1859年的怡和洋行所设的上海纺丝局(Silk Reeling Establishment),“建厂的开始阶段包括建造两个藏茧的仓库和一个厂房,其中安装了锅炉和蒸汽机,以及100台缫丝车所需全部铜管和木卷筒。大部分设备要在香港造好,而且还要把装备这些设备的熟练工人一同带到上海来。1861年5月丝厂建成。1861年春,该厂开始在本地居民中招募和训练劳动力,并聘请了四个法国教师。”[5] 见之于《中国近代缫丝工业史》的这一段叙述,清楚地说明了它在中国没有三阶段的前史。这部资料翔实的著作继续写道:“与广东早期出现的近代缫丝厂仅用蒸汽煮茧不同,上海早期缫丝厂是用蒸汽机来运转缫车,蒸汽是煮茧缫丝的热源,同时也是缫丝的原动力。”[6] 这种情况不只限于外国资本的丝厂,也同样适应于中国民族资本的丝厂。中国自办的第一家缫丝厂,由祥记丝栈老板兼公和洋行买办黄佐卿所创办的公和永丝厂,在1882年创办之初,乃是委托公和洋行代为经理的。[7] 它们都没有三阶段的前史,这是明白无误的。

和上海的新式缫丝厂相反,包括杭州、苏州在内的长江三角洲地区的丝织工业,却显示出三阶段过程的鲜明烙印。在上海,在19世纪的50、60年代,已经出现了使用抛梭木机的零星织户,辛亥革命后,绸业商人开始从国外引进的改良手拉铁机。1915年出现第一家使用电力丝织机的肇新绸厂。[8] 在杭州,创办于1912年的纬成公司,先是向日本引进仿法式手拉机10台,继而于1926年购置电力丝织机13台,“开始向近代动力丝织厂转化。”[9] 而在此前近半个世纪,作为丝织小手工业主和包买商的蒋廷桂,先是与自己的兄弟合买一张木绸机,自己织绸, 后是向日本选购新式的铁制绸机, 建立了一个包括几个车间的手工工场。至于苏州,这一轨迹更加明显。 有的研究者以确凿的事实,作了具体的陈述。认为苏州丝织业由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的演进,是从1912年开始的。“这一年苏州纱缎同业秘密筹划,认为改进织机是当务之急,公推永兴泰文记纱缎庄主谢瑞山负责引进铁机等有关事项。当年, 谢瑞山向上海日商小林洋行购到武田式手拉铁机二台, 附带200针提花机龙头, 即派专人去上海学习铁机制织技术。次年将铁机运回苏州,并按式仿制铁件,正式安装使用。”[10] 这就是苏州历史上的第一家绸厂——苏经绸厂。 此后数年间,这种绸厂,风起云涌。1914年苏经正式投产时,铁机不过一百台,六年以后(1920),苏州城乡内外各绸厂的铁机,已有一千余台。[11] 再过一年(1921),“苏经绸厂资方首先向日本洋行买进一台电力织机,利用夜电开机试织,取得成功。”[12] 如果说,1912年开始筹划的苏经绸厂, 还只能算作一个手工业工场, 那么,1921年以后的苏经,则是名副其实的绸厂,完成了由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过渡的任务了,资本主义发展的三个阶段,在这里表现得再具体不过了。

然而,这位研究者在具体陈述苏州丝织业三阶段的经历后, 接着正确地指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生长,虽然也经历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所指出的资本主义发展的三个阶段,“但是,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带有自己的特点,就苏州丝织业来说,它由资本主义家庭劳动向工场手工业的转化,发生在外国资本主义已经侵入中国,中国的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已经产生之后。”[13]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提示。指出这一点,对理解中国资本主义产生的环境、历程和它的历史命运,都是至关重要的。不但在全国范围内是这样,即使就苏州一地、丝织一业来说,情况亦复如此。就苏州一地而言,它的两大现代工业企业,即棉纺织工业中苏纶纱厂和缫丝业中的苏经丝厂,它们的设立,都早于苏州使用电机的苏经绸厂将近十五年的时光,而这两个现代工业企业,迄今人们还没有发现它们有资本主义三阶段的前史。事实上,整个苏州,在1896年对外开埠以前, 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并没有真正起步。苏纶纱厂和苏经丝厂,都是在开埠的次年才开始筹建的。开埠的影响,对苏州机器大工业的产生,几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再就丝织这一个行业的本身而言,苏州丝织虽然经历了三个阶段,但放料代织的家庭手工业劳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时光,“土法木机,沿袭了300多年而很少改进。”而在1912年以后的短短十年中,就连续跨越了两个台阶,由家庭小手工业迅速越过工场手工业一跃而为现代工厂。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在中国古老的木机旁边,已经有了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的新式机具。具体到苏州的丝织手工业,则是先有日商小林洋行的武田式手拉铁机,后有津田式和重田式以及其他国家进口的电力织机。没有外国新的生产工具的引进,不要说现代化工厂,就是手工工场,在很多场合下,也难以实现从家庭手工业的脱胎而出。

中国近代资本主义企业的产生,无论是否经历了资本主义三阶段,都是外国资本主义入侵带来的一个结果。这决不是忽视了中国的内部因素,也不是把中国资本主义这一进步生产方式的产生记到外国资本主义入侵的功劳簿上。中国是在内部资本主义因素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条件下产生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的。产生的关键,是外国新的生产力的引进。如果说,这是入侵的外国资本主义带给中国的一枚果实,那么,对中国民族资本主义而言,这是一枚苦果。因为它决定了日后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坎坷,决定了它在与外国资本竞争中的劣势地位。

三十多年前,一位对外国资本主义入侵以后中国手工业的处境进行过考察的资深研究者曾经对此发表过一段议论,他说:“在中国,事情的发展甚至是这样离奇特殊,作为小商品生产同大机器工业之间中间环节的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阶段,不是发生在大机器工业之前,而是产生在大机器工业之后。它的大量发展,要等到20世纪初期,在大工业有了进一步发展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在时间上比大机器工业落后了十几年至二三十年。”[14] 中国资本主义究竟是否经历了一个工场手工业阶段,这还是一个可以研究的问题,即使经历了这么一个阶段,它对中国资本主义现代工业的产生而言,按照这位研究者的意见,也是一个错乱离奇的倒挂。

六十多年前,也就是20世纪30年代初,另一位对河北乡村手工棉织业进行过考察的研究者也发表过这样一段议论,他说:“五十年来发现于北部乡村中的商业资本的活跃,不是发生于中国经济条件之刺激,而是发生于外国工业资本主义的推移。 ……不自主地受外国工业资本主义的推移而发生,同样不自主地受外国工业资本主义的摧残而毁灭。”[15]

为什么出现这样离奇特殊的现象?“其所以如此,就是由于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一方面固然因为破坏了中国的自然经济,促进了商品生产的发展,为大机器工业的产生创造了某些客观条件和可能,但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把中国变成半殖民地,阻止中国发展成为独立的资本主义。也正因为这样,在外国资本主义侵略势力压迫下,中国资本主义只能沿着半殖民地的崎岖道路,艰难曲折地求生长,而它的独立发展的正常道路,则从此被永远截断了。”[16]

当然,这只是一种意见。与此相对立的,还有另外一种意见,那就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社会经济和手工业生产所达到的水平,是中国近代机器工业所由以产生的出发点和内在根据。离开了这个出发点和内在根据,近代机器工业的出现就会成为不可理解的事情。外国的侵略可以改变中国经济发展进程的方向和速度,但是不可能一刀斩断这个进程。中国近代机器工业某些特点的形成,可以而且必须从以往经济发展的情况找到解释。”[17]

一个是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截断了中国资本主义独立发展的正常道路;一个是外国的侵略不可能一刀斩断中国经济发展的进程。我们可以理解为两个意见的着重点不同,但是,对立的方面,仍然是明显的。

这里涉及到怎样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于中国的具体历史实际。这个问题,需要另辟一节,专门讨论。

(三)中国资本主义产生的内因和外因问题

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可以 “改变中国经济发展进程的方向”,但不能“斩断这个进程。”这个提法是比较含蓄而模糊的。究竟“改变进程的方向”和“斩断这个进程”这两个概念是怎样区别的?或者说:“进程”的内容究竟指的是什么?人们是不容易弄清楚的。“中国近代机器工业某些特点的形成,可以而且必须从以往经济发展的情况找到解释,”这些特点中包括不包括中国资本主义机器工业本身产生的特点呢?这也是不很明确的。

在这个问题上,另一位经济史学家的意见,就明确多了。他说:“在中国,也有些同志认为,明清以来的资本主义萌芽,由于帝国主义的入侵,中断了。鸦片战争后,近代工业的建立是另起炉灶,与原来的资本主义萌芽并无继承和发展关系,这可称为‘中断论’,而中断论也自然导致外铄论”。[18] 什么是外铄论?“外铄论和移植论,都是一种无视事物发展内因的纯外因论。他们否定中国封建社会内部的任何能动因素。这种反历史、反辩证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但绝非孤立的”。[19]

这一论点,是针对中国托派宣传的“理论”的。[20] 托派的错误,在于否定中国近代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在于把帝国主义的入侵说成是使中国“发展到资本主义国家”的力量;在于取消了反帝反封建的中国民主革命的任务,从根本上否定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道路。

我们是内因论者,但不拒绝外因的分析。承认帝国主义的入侵,使封建主义的中国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而不是资本主义的中国,这是根据中国内部的社会条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于中国的实际所得的结论。同样,承认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条件下产生的中国资本主义不可能像资本主义国家那样通过小手工业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而产生,也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于中国内部社会条件所作的分析。这里并没有违背历史,也没有违反辩证法,更非外铄论。不能一方面承认中国近代以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开始,另一方面,却又把半殖民地半封建条件下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说得和正常的资本主义一模一样。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不是或主要不是由小手工业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而来,而是或主要是由一部分和手工业没有联系的官僚、 地主和商人对新式工业的创办而来。这是中国历史的必然。封建地主、官僚和包括一部分依附外国势力的买办在内的商人之成为创建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的主人,这一客观事实在一定程度上规定着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得不到真正的发展,规定着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这不但为中国近代的历史所证实,也为中国近代的革命实践所昭示。

当然,一般地说:中国原有的手工业也为机器工业的产生准备了条件。许多研究者都拿矿场为例,来论证这一点。有的认为原来手工开采的旧矿场为新矿场“提供了矿址”,“提供了技术和经验”,“提供了资金”,“两者之间明显地存在着联系”。有的据此更进一步肯定:“若说新式煤矿全部是在土窑基础上建立的,也不为过。”然而,即使在这里,也不能忽略中国的特点。 就拿手工矿场为新式矿场提供矿址而言,新矿址固然多有在旧矿址之间开采,这是事实,中国大陆的第一个新式煤矿一-开平,当李鸿章委派曾经担任过怡和洋行买办唐廷枢筹办之时, 那里的确是遍地布满旧矿,应该说,这是手工采煤的一个集中之区。但是,这些手工开采的煤矿,当时是一种什么局面呢?据唐廷枢报告说:这些煤矿,从明代就已开始,土人见煤即锄,锄至有水之处,又须戽水,至锄煤、戽水均有不堪之苦时,势必弃之。这种随开随弃之矿,能给新的开平煤矿提供多少技术、经验和资金,这且不说,但是在开平和原有手工煤窑的关系上,唐廷枢有一句话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其煤井均系民业,已弃旧井无不乐意出售。”[21] 对于这一点,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官僚和资本家对“民业”的“巧取豪夺”。且不管是不是巧取豪夺, 也不去深究旧矿的出售, 是不是“乐意”;出售的旧矿,是不是“已弃”。但新矿开张、旧矿出售,这总是事实。实际上,二者的关系远不止于此。中国第一代新式煤矿,从1875年的磁州煤矿起到1890年大冶煤铁矿止,十五年间,前后共出现过十四所新式煤矿。从这十四所煤矿成立的情况看,由原有的手工采煤的煤窑向机器采煤的煤矿转化,在它们之间,是不存在的。这十四家煤矿,绝大多数是官办或官督商办,没有一家是原来用手工采煤的所谓土窑的业主。很多地方的原有土窑在新式煤矿出现以后,反而陷入进一步的衰落。台湾基隆煤矿矿区之内,原有手工煤窑九十二处,[22] 基隆开办以后,“概令封闭停工,不准再行开采。”[23] 开平煤矿矿区,原有煤窑,不下百处,[24] 开平开办以后,不但境内不准另开煤矿, 原有土窑开采之煤, 也不许随便销售。[25] 这就是说,原有土窑在新式煤矿出现以后,不是利用本身原有的条件,进一步发展为资本主义现代煤矿,而是被迫中断它应有的发展前途。

由此看来,中国封建社会中原有手工开采的煤窑,在中国新式煤矿出现之前,它们既没有发展为资本主义企业;在新式煤矿出现以后,它们更难于发展为资本主义企业。这是不可否认的客观现实。上述十四家新式煤矿之一的山东峄县煤矿的主持人朱采说:“假令官窑停止,此等寻常土窑能筹巨款接办乎?”[26] 在朱采看来,回答自然是否定的。这实际上是否定原有土窑向新式煤矿转化的可能性,亦即否定煤矿业中资本主义三阶段发展的可能性。朱采是新式煤矿的当事人,他发表这个意见,时当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出现第一个高潮的1883年。他的话免不了有夸张的一面。但是,这个当事人对当时客观形势的估计,今天看来,倒是切合中国的历史条件的。

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产生的历史条件中,带有决定性的因素是外国资本主义新的生产力的引进。而这种新的生产工具的使用,不是出自中国封建社会内部手工业生产力的自我发展,而是来自入侵的外国资本主义的技术引进,这是客观事实。现在就本题所讨论的范围,试作一扼要陈述:这可以分三个方面来谈:最直接的是外国机器的引进,中国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的最初出现,其所使用的机器,几乎全部来自国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中国的新式煤矿, 即使“全部在土窑基础上建立”,也要“先买抽水机,再添卷扬机,最后改建井筒”。才能进行生产。没有国外进口的抽水机、卷扬机,再多的土窑基础,也是无法实现机器生产的。不但机器大工业如此,就是直接转化的大机器工业的手工工场,它所用的生产工具,有的也是来自国外的引进。闻名于纺织界的宁波通久轧花厂,就是一个例子。人们通常说它“原来是一个使用手摇机和足踏机的手工工场,1887年有人投资五万元,从日本购买了蒸汽机和新式轧花机,在旧工场的基础上建立了机器轧花厂。”似乎中国近代机器轧花工业是由中国自生自长的手工工场发展而来的。但是一查历史,就能了解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个手工工场,从一开始(1884)就是从日本购买“四十台用踏板操纵的手摇轧花机”而成立的。它成立三年以后(1887),才又集资五万元成立公司,又从日本大阪购进“一些较大的机器和发动机器所需的锅炉与发动机”,并且“聘了几个日本工程师和技师。”“因为怕老百姓或官吏们的反对,所以表面上依附在日本人的保护之下。”过了五年(1892)又从日本添购了一批纺纱机修建新厂房。又两年(1894),将旧公司扩大为资本30万两的新公司,这就是后来存在了23年的通久源纱厂。[27] 这个轧花厂和后来纱厂的主持人, 是一个从来和中国传统手工业没有任何联系而和洋务派官僚李鸿章关系至深的一位由商而官的士绅。[28] 人们一望而知,这和中国原有的手工业发展为机器工业,并不是一回事。这种情形,在相当多的工业部门中, 也时有所见。 例如火柴制造厂的最初产生,也是以手工工场的形式而出现的,这些工厂, 不但有的生产工具来自外国, 而且化学药剂乃至柴梗盒片, 也由国外输入。[29] 此外, 在手工皂烛业、 卷烟业、棉织和针织业中,都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30] 而在手工棉织业中,更为突出。仅在1904~1906这三年中,手工织布业之使用进口足踏铁轮机以取代原有的木机者,见于史籍的,就有四川的重庆、山东的潍县、广东的汕头和河北的天津。[31] 这些虽然只是见于记载的个例,然其范围之广,已可概见。

所有这些,说明在中国资本主义初步发展的时期,不仅机器大工业的出现,就是工场手工业的产生,在许多场合下也都离不开外国机器(包括动力机和非动力机)的引进。也就是说,当中国现代机器大工业已经取得初步发展之时,按中国自身原有的整体经济水平衡量,甚至连工场手工业,都不见得完全能够独立地发展起来。这个事实,恐怕主张三阶段论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其次是外国技术的引进。机器引进之后, 应用机器于生产的技术, 基本上也是由国外引进的。 在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的创建时期,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是外国技术人员的聘用。就拿上面刚刚谈过的矿冶工业而言,煤矿中的开平,从勘察到开采都离不开招聘的外国技师。知名于中国路矿的金达(C.W.Kinder)、马立师(Morris)和薄内(R.R.Burnett), 都是开平煤矿的著名矿师。开局两年之内,开平雇用的外国技师,前后共达十人。[32] 金属矿中的三小银矿,筹办的第一步便是“雇用外国矿师六人,安装机器,建筑洋楼。”[33] 矿冶工业如此,制造工业亦复如此。上海织布局在它的《招商集股章程》中,有一条特别规定:“领袖工作,宜雇洋匠督教。”[34] 公司延聘的美籍织布工程师丹科(A.D.Danforth),实际上是工厂的主宰。不但工厂如此,使用进口手工工具的手工工场也多照此办理。例如火柴工业中的厦门自来火局,就“雇用日本匠手督理其事。”[35] 卷烟工业中的成都卷烟厂,“系日本人教授”。[36] 皂烛工业中的杭州洋皂厂,“延得东洋专工”,方能开始试造。[37] 至于改用铁机的织布工场,聘用外国技师,所在多有,不必缕述。

最后,除了上述两种情况以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第三种情况,这就是中国资本主义工业和外国在华工业在生产上的联系。经常为人们引证为手工工场直接向机器工厂转化的上海发昌船厂,它在1866年的产生,是作为外国在华造船工厂的附属工场而存在的。它“在生产上与外国资本主义机器工业发生依赖关系。”这种关系的发生,实际上是“中断了这些手工业自己独立发展的道路”,使“这种转化一开始便具有半殖民地的明显特征。”[38] 还应该看到, 这家船厂成立的时候,长江已被西方侵略者强迫开放,上海和日本之间的航运,也在迅速增长。这给上海港口的外国航运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和航运发生直接联系的船舶修造业,自然成为外国资本家注意的焦点。在1860一1864五年之中,上海一共成立了九家船厂。两家最大的外国船厂——祥生和耶松,都是在这个时期以内设立的。发昌船厂成立于60年代之初,它开始时虽然采取了附骥外国船厂的形式,但毕竟反映了这个形势对华商资本插足于船舶修造业的刺激作用。

所有这些,说明中国原有的手工业以至整个经济,远远没有为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的产生,准备必要的条件。中国资本主义现代企业的出现,是在外国资本主义入侵的条件下产生的。指出这一点,在于充分看到外因对内因的作用。外国资本主义刺激了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 又压制了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这是中国资本主义的所以发展而又不能发展的根据之一。当然,这是要到本书终了之时才能作出的结论。

注释

[1] 吕学海:《顺德丝业调查报告》 第18页。

[2] 宣统《南海县志》 卷21, 参阅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2卷 第43页。③吕学海:《顺德丝业调查报告》 第16页。

[3] 朱文炜、汤肯堂:《中国最早的近代工业资本家代表人物陈启沅》 见《经济学术资料》1983年第4期,第34页。

[4] 徐赓陛:《不自谦斋漫存》卷6 参阅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卷2 ,第47页。

[5] 徐新吾主编:《中国近代缫丝工业史》 第135~136页。

[6] 徐新吾主编:《中国近代缫丝工业史》 第138页。

[7] 徐新吾主编:《中国近代缫丝工业史》 第140页。

[8] 徐新吾主编:《近代江南丝织工业史》 1991年版,第162页。

[9] 徐新吾主编:《近代江南丝织工业史》 第143页。

[10] 王翔:《中国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苏州丝织业“帐房”发展史论》1992年版 ,第196页。

[11] 王翔:《中国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苏州丝织业“帐房”发展史论》 第196~197页。

[12] 王翔:《中国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苏州丝织业“帐房”发展史论》 第198~199页。

[13] 王翔:《中国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苏州丝织业“帐房”发展史论》 第195页。

[14] 樊百川:《中国手工业在外国资本主义侵入后的遭遇和命运》原载《历史研究》 1962年第3期。1985, 收入黄逸平编:《中国近代经济史论文选》 并作个别订正。此处引文, 见《论文选》 第357页。

[15] 厉风:《五十年来商业资本在河北乡村棉织手工业中之发展进程》 载 《中国农村》 1卷3期 (1934年 12月1日)第76页。

[16] 樊百川:《中国手工业在外国资本主义侵入后的遭遇和命运》,见《中国近代经济论文选》,第357页。

[17] 戴逸:《中国近代工业和旧式手工业的关系》, 载《人民日报》, 1965年8月20日。

[18] 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 1985年版 ,第178页。

[19] 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 第176页。

[20] 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 第174页。

[21] 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 1957年版 ,第619页。

[22] 《淡水所志》 1871年刊 卷4 , 第213页。

[23] 《申报》 1877年10月23日。

[24] 《皇朝经世文续编》 卷57 第18页。

[25] 盛宣怀:《愚斋存稿》1914版 卷2 第16页,周叔?o:《周止庵先生别传》 1937年版 第26页。

[26] 朱采:《清芬阁议》 1908年版, 卷8 , 第12页。

[27] 以上据系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 第1辑 第973~984页。

[28] 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 第2辑 1957年版 第929~930页。

[29] 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 第994页、第999页。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 第713页。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 卷2 ,第331~333页。

[30] 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 卷2 , 第336页、第340页、第377页。

[31] 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 卷2, 第368页、卷3 第691页;方显廷:《天津织布工业》第18页,第42~45页。

[32] 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643页 、 第668页。

[33] Herald 1883年7月27日

[34] 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048页。

[35] 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993页。

[36] 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 卷2 第340页。

[37] 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 卷2 第336页。

中原经济论文范文第4篇

一、两次大战间中国银行业的发展趋势

学术界在涉及此期中国银行业的发展演变时,一般都用速度较快来形容,但其“较快”的具体内涵以及银行业的整体状况,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鲜见有全面的反映。因此,笔者首先整理了以下统计表,希望通过这些统计表,对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演变全貌,有一个较为明确的数量概念。

首先从银行设立的数量上进行观察。为有一个具体比较,现将中国出现首家银行的1896年至1937年40余年间各年设立和停业的银行数目列表如下(见表1)。

表11896—1937年中国银行设立、停业统计表

年度设立银行数(家)停业数(家)现存数(家)年度设立银行数(家)停业数(家)现存数(家)

1896111921271840

19021111922271948

19051111923252053

190622119247555

19073419259757

190843519267757

190911519272158

191016192816569

1911327192911377

1912141011193018689

19132112193116699

191431141932134108

191575161933153120

191643171934224138

191710918193518156

19181062219365161

19191692919373164

1920161431年月

不明者5050

合计390226164

说明:1.这里的中国银行指除在华外国银行以外的本国银行。

2.唐传泗和黄汉民先生曾对1925年以前成立的本国银行数量进行过考察(见《试论1927年以前的中国银行业》,《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资料》第4辑)。据他们研究,1925年前成立、停业和存在的银行数量都比《银行年鉴》统计的数量要多。本文引用《银行年鉴》的资料在1927年前变化趋势与唐、黄先生的一致,而这里考察的主要是1927年以后的发展变化,故仍然引用该资料。

3.中国的第一家银行即中国通商银行的成立时间,一般以1897年即正式开业为准。统计表中出现的时间为1896年,是以清朝政府批准的时间为准。

4.“现存数”一栏为笔者计算。

资料来源: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7—8页。

从统计表看,在这40余年中国银行业的发展过程中,晚清时期华资银行的数量不足10家,总体说来无足轻重。两次大战间有两段时期是银行创立的高峰期,即1917年至1923年和1928年至1935年。前一段时期显然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即与一次大战从外部给中国资本主义发展造成了难得的机遇有关。第二段时期即本文重点论述的1927年至1937年,是银行业数量增长的又一个高峰。1937年《全国银行年鉴》在分析这10年的银行业发展时总结说:“在此十年中,新设之银行达一百三十七家,其中已停业者仅三十一家,现存者达一百另六家,占现有银行三分之二强,易言之,现有银行一百六十四家,其中三分之二,均成立于最近十年之内。可见此短短十年实为我国银行史上之重要阶段”(注:《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5页。)。同时,这时期与上一个高峰期相比还有一点明显的差异,即1917年至1923年成立银行131家,停业95家,停业率达72.5%。1928年至1935年成立银行129家,停业31家,停业率只有24%,明显低于1917年至1923年时期,表明银行业在第二个高峰期的发展性和稳定性均好于上一个高峰期。表2显示了1934年后分类银行和分支行的数量演变情况。

表21934—1937年银行业分类、分支行及行员变动情况表

银行类别总行数(家)分支行数(家)行员数(人)

1934年1936年1937年1934年1936年1937年1936年1937年

中央及特许34425539049173419195

省市立20252622633146443295540

商业储蓄80807337238340889178903

农工2031368614

717325292515

专业13151546515613561243

华侨1091053303511801482

共计1461641641038133216272565228878

说明:1.1934年的“类别”原有10类,现将“国立和特许”银行合为“中央及特许”银行,将“省立”和“市立”银行合为“省市立”银行,将“实业”银行归入“农工”银行之中,故现分类为6类。

2.1934年的统计中无行员数。

资料来源:1934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4年)A4页;1936、1937年的见《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10页。

从表2看,这几年银行总行的数量变化不明显,除农工银行数量有较大增长外,其他银行数量均变化不大,商业银行的数量甚至有所减少,但分支行的数量却有很大变化。其中,除华侨银行的分支行数减少外,其他银行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尤其以中央银行、特许银行和省市立银行的分支行数增加明显,行员数量也有较大增长。特别是中央及特许银行本行只有4家,但分支行数和行员数均占第一位,远远超过其他银行,表明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后,通过设立中央银行和改组中国、交通和中国农民银行为特许银行等手段,使其在银行业中的实力有了明显增强,进而对银行业也有了更强的控制能力。当然,从总体上看,银行业的发展仍然保持着覆盖范围继续扩大、稳中有增的趋势。

下面再从资本数量、储蓄存款及纯利润等几个银行资力方面的指标进一步考察这期间银行业的实力变化情况。

表3、表4(见第185页)中的实收资本、存款放款和纯益数字,均呈现出稳定的增长。其中,十年间实收资本和放款增加两倍多,而存款和纯益增加三倍多的情况,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表明了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快速发展状况和增长水平。下面再将全国银行资产总额的变化情况制作成统计表5(见第186页),从中可以对银行的实力得到更清晰的印象。

表31927—1936年银行实收资本统计表单位:万元

附图

说明:1.1927—1931年的资料为全国28家重要银行的数字,因无具体的分类项目,故只有“共计”一栏数字。

2.“共计”栏下的指数为笔者计算。

3.原表单位为“元”,这里改为“万元”,万元后的数字采取四舍五入的方式处理。

资料来源:1927—1931年的数字见《中国重要银行最近十年营业概况研究》(新业印书馆,1933年)第311页;1932—1936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6年)A19页。

表41927—1936年银行业各项存款、放款及纯益统计表单位:元

附图

说明:1.1927—1931年为中国近代28家重要银行的统计数字。

2.各项指数均为笔者计算。

资料来源:1927—1931年的数字见《中国重要银行最近十年营业概况研究》第314、315、326页;1932—1935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6年)A56、A61页;1936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47、A53、A57页。

据表5,1932年时全国银行资产总额在30余亿元,1936年时,资产总额已增长到72余亿元。时隔4年资产总额增长近1.5倍,增速不可谓不快。

表51932—1936年全国银行资产总额统计表

年度资产总额(元)指数

19323003282010100

19333657736575122

19344295587071143

19355428652719181

19367275890751242

资料来源:1932—1935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6年)A52页;1936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42页。指数为笔者计算。

以上统计显示的是银行业快速发展的情况,但是,这期间银行业发展的缺陷和不足也相当突出,其中最明显的仍然是银行资本金额的普遍不足和银行地域分布的不平衡。表6(见第186页)对1934年以后银行资本级别数的变动情况作出了统计。

表6全国银行资本级别统计表

附图

资料来源:1934年的数字根据吴承禧《中国的银行》(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11页数字计算;1936、1937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44页。

从表6看,直到1937年,资本在100万元以上的银行数量与1934年相比,虽有一定的增长,但仍只有74家,仅占银行总数的45%。资本在500万元—1000万元和1000万元以上的银行分别只有9家。银行总体资本仍然较为薄弱。

除银行资本的普遍薄弱外,银行地域分布的不平衡现象更为严重。以下整理出的三个统计表,从不同角度反映了银行分布的不平衡状况。

从表7看,江苏、浙江两省拥有的银行数,总行90家,占全国银行总数的一半多;分支行572家,也占1/3强。全国银行分布不平衡的状况,仅此一例,即可以得到充分的反映。而银行在各大城市的分布情况,可通过表8进行观察。

表7全国各省银行分布情况表

附图

资料来源:1925年和1934年的数字见吴承禧《中国的银行》第12页;1937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17—18页。

根据表8,1936年时上海一市之银行总行即达58家,占全国银行总数的35%;分支行182处,占全国分支行总数的13.7%。如以上述9城市银行数量合计论,则总行达99家,占全国银行总数的61%,分支行386处,占全国分支行总数的29%。如以江浙两省银行所占全国银行总数的比例,与土地人口所占的比例加以比较,这种不平衡的状况在表9中反映的就更为明显。

表8九大城市银行数量统计表

附图

资料来源:1925、1934年的数字见吴承禧《中国的银行》第12页;1936年的数字见《全国银行年鉴》(1936年)A16页。

表9全国银行分布比例表

附图

资料来源:《全国银行年鉴》(1937年)A19页。

以上主要是通过统计数字对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尤其是1927年至1937年银行业发展演变情况所作的一个大概考察。从这些统计表来看,尽管这期间银行业的发展还存在不少问题,但中国银行业处于一个快速的发展阶段则无可置疑。还在1925年即北洋政府统治末期,中国华资银行的实力大体就能够与在华外资银行和中国钱庄业相抗衡,成为鼎足而三的一

方(注:参见唐传泗、黄汉民《试论1927年以前的中国银行业》,载《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资料》第4辑。)。1927年至1937年,中国银行业的快速发展与外资银行业的基本停滞和钱庄业的衰退更形成鲜明的对照(详另文)。那么,导致这期间中国银行业快速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快速发展反映出什么问题?在前人对此的研究和回答中,是否还有关注不够或者遗漏之处?提出这样一些问题并进一步深入探讨,无疑对深化认识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发展乃至这时期的中国社会不无意义。

检视前人的研究成果,大都认为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快速发展是一种不正常现象,是一种畸形的“繁荣”。而关于这种快速发展的原因,也多从内地农村破产、现金大量流向城市尤其是沿海大城市后导致城市游资增多;国民政府成立后高折扣大数量滥发债券,银行从中获取丰厚利益;国民政府形成金融垄断网,获取超额利润以及银行业从事房地产业投机获取利益等几个方面进行分析(注:见张郁兰《中国银行业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桑润生编著《简明近代金融史》(立信会计出版社,1995年)、《中国近代金融史》编写组《中国近代金融史》(中国金融出版社,1985年)等。)。应该说,这些分析从不同侧面和角度触及了银行业快速发展的某些要因,都有其符合事实的一面。但是关于银行业发展原因的既有研究,都忽略了直接影响银行业发展的另外一些因素特别是内在因素,例如,南京国民政府的经济金融政策是如何制定的?银行业快速发展在统治期间表现得特别突出与这些政策是否有关?这期间银行业自身出现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对银行业自身的发展有什么影响?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经营理念和经营方式有什么特点和变化?等等。也就是说,对直接涉及银行业制度和银行业内部变化等因素的探讨还很少。鉴于此,笔者将这期间特别是1927年后10年间银行业发展演变的制度因素和内在变化作为分析的重点,希望通过这种分析,使我们对这段历史的了解,能够更为客观和全面。

二、影响银行业发展的制度和政策因素

美国新经济史学派的代表人物道格拉斯·C.诺思特别强调制度变迁对经济发展的作用,认为即使在技术没有发生变化的情形下,通过制度创新或变迁也能提高生产率和实现经济增长。他认为,尼德兰和英格兰地区之所以首先在西方世界兴起,是因为那里最早进行了产权结构方面的变革,从制度上激发和保护了经济领域的创新活动,法兰西和西班牙没有做到这一点,因此它们才在竞争中失败并大大落伍了(注:参见道格拉斯·诺思和罗伯特·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厉以平、蔡磊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道格拉斯·诺思《经济史中的结构和变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诺思所指的制度,并非“体制”,而是经济学上的制度,“是一系列被制定出来的规则、守法程序和行为的道德伦理规范”(注:诺思:《经济史中的结构和变迁》,第225—226页。)。不管我们是否同意他的看法,经济制度变革因素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确实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特别是在一个社会变动剧烈的时期更是如此。

如果以1927年以后的银行业与此前的银行业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其中最大不同,是银行体制方面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最直接的外在表现,是形成了以中央银行为首的国家银行和地方银行、专业银行等的不同银行组织体系(尽管这种组织体系仅仅是初步形成),以及一系列有关银行业法律法规的颁布和金融领域中的种种变动如币制改革等等。导致这些变化的直接原因,又与政权的经济金融政策有直接的关系。

1.经济金融政策的影响经济金融政策对银行业发展的影响具有整体性和强制性的特点。这期间南京政府经济金融政策的后果之一,是直接推动形成了新的银行业组织体系。银行作为一种金融组织形式,是近代中国人在与西方打交道后引进的一种与过去钱庄票号等传统中国金融组织不同的新型金融组织,中国人自己的银行从晚清末年开始兴办,到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前的三十余年间,虽然在数量上已发展到几十家,但彼此之间并不成系统,也无特色,相互之间也很难说有分工和统属关系。也就是说,虽然有了银行,但还处于发展的起步阶段。但是,1927年以后,这种情况有了相当的改变:一是形成了以中央银行为首的国家银行体系,与国际汇兑银行、地方银行、专业银行构成了上下左右的银行层次,初步形成了近代中国的银行体系;二是在银行的专业领域中初步建立了分工。尽管这些变化与规范意义上的银行组织体系建立和专业分工的状况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与此前相比,毕竟有了很大的不同。追溯原因,这种状况与国民政府成立后的经济金融政策有直接的关系。

在江浙财团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南京国民政府,较之北洋政府,特别是在抗战爆发前的这10年间,其资本主义色彩更为浓厚应该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个特点,在其经济金融政策方面反映的更为明显。他们了解金融的重要性,也深知银行是掌控金融的关键。因此,国民政府建立后不久即召开的全国经济会议和全国财政会议的重要议题之一,就是从制度上对银行业进行宏观规划和改造。例如,在全国经济会议提出的金融议案中,首先就强调银行对国家的重要性,把金融与国家的关系比喻为血液与人身体的关系,认为“金融之于国家,犹血液之于人身,未闻血液浑浊而人身壮健者也,未闻金融紊乱而国家富强者也”,并指出,“方今国事渐平,训政肇始,整顿金融,自属亟不容缓之事”,而“欲期整顿金融,先应规定银行制度,厘定统一币制,整顿纸币办法,斯为急务”(注:全国经济会议秘书处编《全国经济会议专刊》,商务印书馆代印,1928年,第175页。)。

由于认定银行的“组织之健全与否,与金融之安稳有极大关系”,因此会议形成决议,认为中国的银行制度应“分国家银行、地方银行及普通商业国际汇兑银行等”类型建立。“国家银行组织之健全,为整理金融之前提,其要点在经理国家之收支”。而建立地方银行,则是“因国家银行之设立,太半系在中心地点,不能不有地方银行辅助之”。针对普通商业银行当时已经“设立甚多”的情况,会议提出,“当特设条例以规定之”。至于国际汇兑银行,会议认为,应当“以雄厚之资本作汇兑之事业,免为外国银行所垄断”(注:《全国经济会议专刊》,第40页。)。会议提交的议案别强调,“整理币制、改良圜法、统一财政及调济全国金融,均非有健全之国家银行不可”。至于国际汇兑银行,会议将其定位在掌控对外金融方面,认为“国际上关系当以贸易为最重要”,“非亟谋发展之道不可”,“而发展之方简洁言之,又非以提倡国际汇兑银行不为功”(注:《全国经济会议专刊》,第91、106—107页。)。并从对外汇款及汇票贴现、对外借款和调节金银进出口等三个环节进一步阐述设立国际汇兑银行的理由。

会议还分别议决了国家银行案、地方银行案、国际汇兑银行案、储蓄银行条例草案、农工银行条例草案和银行条例草案等议案。在随后召开的全国财政会议上,财政部提出的《整理财政大纲》议案中,同样将改良银行制度置于突出地位,明确提出:“银行政策恒与全国金融息息相关”,认为“今日为中国谋银行之发达,须行左列数事”,即组织中央银行,筹备汇业银行,提倡储蓄银行(注:详见《整理财政大纲案》,全国财政会议秘书处编《全国财政会议汇编》,大东书局代印,1928年,审查报告一,第18页。)。“确定银行制度”作为新政府经济政策的重要一环,被纳入会议制定的“财政部十七年度财政施行大纲”,具体规定是:“甲、组织国家银行以国库、发行钞币、整理金融为唯一任务。乙、筹备汇业银行以为国内外汇款划抵周转之枢纽。丙、筹设农工银行以发展农工事业。”(注:《财政部十七年度财政施行大纲》,《全国财政会议汇编》,第二类,第4页。)

应当注意的是,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国家权力对银行体系的发展进行整体规划和改造,其作用不可忽视。此后,作为国家银行的中央银行于1928年11月成立,资本金2000万元,1935年增加到1亿元,全属官股,由财政部发行公债抵充,享有经理国库、铸发国币、经理内外债和管理其他银行存放款等权利。同时将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改组为国际汇兑银行和实业银行,1935年又进一步增加官股,分别取得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50%和55%的股权。同年将1933年设立的豫、鄂、皖、赣四省农民银行改组为中国农民银行。此外还于1930年成立了邮政储金汇业局,专营储蓄汇兑。1934年成立了中央信托局,控制各种出口物资的收购业务和经办信托保险业务。这样就完成了对国家银行体系的建立和改造。其他银行的分类和规划,也没有脱离这两次会议的思路和框架。而且,由于被赋予掌控对内对外的金融功能,国家银行和国际汇兑银行始终占有特殊的位置。

可以说,对于银行体系的规划和设置,是这一时期银行制度变化的一大特点。并且,这种对银行制度的干预和规划,并非一时一事的权宜之计。除上述内容外,1935年,国民政府财政部推出了一个《银行整理大纲》,把整理银行的步骤设定为三段:“第一段,先确立银行之性质,将现存银行加以区分;第二段,平均经济保管权限,使资金不致全部集中都市;第三段,实行联立政策,使银行业规率化合理化”。此后,至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前约两年的时间内,这个大纲已经在逐步推行。如“关于第二项。各银行之纷在内地设立分支行,已可证明其趋势,而苏浙各地之先后设立县乡银行,尤为此种政策之结果”。第三项“联立制度”,是“为实行(银行)合并政策”而采取的“初步之折衷办法”,实行的目的,是要使“银行的资本增加、势力雄厚”,是使“支出亦可减少”的措施。换言之,是对1935年金融危机采取的一种应对办法。“自廿五年七月后,其合并方法与助长计划已在逐渐发动”,“廿五年江浙商业储蓄银行之并于中汇银行,廿六年太平银行之并于国华银行;川康殖业银行、重庆平民银行、四川商业银行合并为川康平民商业银行;广东实业银行、丝业银行之并于广东省银行”,“乃其先导也”(注:沈雷春编《中国金融年鉴》,(台北)文海出版社,1979年影印本,第107、116页。)。显然,在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对银行业的规划、改造和控制,一直没有停止。

考察这一时期国民政府的一系列经济金融政策,其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政府对金融业尤其是银行业的控制能力明显加强。截至抗战前,中国银行业的资本总额“共达四万一千二百八十五万余元,其中由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独资经营,及由政府与民间共同出资者,已超过两万五千万元以上,约占全国银行总资本额之大半。足证近年我国政府,对于为金融机关中枢之银行业,颇有控制之实力”(注:沈雷春编《中国金融年鉴》,第114页。)。

在学术界对近代中国金融业的研究中,有不少人对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的经济金融政策提出批评。其中,尤以对“四行二局”为中心的金融垄断体制提出的批评为多。笔者认为,对于这时期国民政府的经济金融政策,不应采取简单化的分析方式,我们在指出其对民族资本银行业的发展有一定压制作用,有利于实现一党一府独裁统治的同时,也应当看到国民政府的经济金融政策,对中国近代银行体系的制定和建立,对这时期整个中国银行业的规划和发展都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实际上,成立以中央银行为首的国家银行体制,符合当时银行业发展的国际潮流,设立后,其作用也并非都是负面的,如无这时期国家银行体系的建立和对银行业的整体规划,中国银行业不可能在短时期里脱离发展的幼稚期而成为“重要的发展阶段”。同时,这期间金融业中的重大变化,如30年代在金融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两次币制改革,即统一货币的废两改元和以纸币取代金属货币的法币改革,如无国家银行体系的建立和货币发行权的集中,在实施的过程中也将会遭遇更多的艰难,路程也会更为漫长。

2.银行业法律法规的变化在分析这时期银行业的演变时,还应当特别关注银行业法律法规的变化状况。因为,银行业法律法规既是国家经济金融政策作用于银行业的直接反映,也是银行业内在变化的直接体现。这时期制定颁布的银行法律法规较多,但最重要的是1931年颁布的《银行法》。它与1908年颁布的《银行通行条例》和1924年颁布的《银行通行法》,共同构成近代中国银行业法律法规演变的三个阶段。也就是说,从银行法律法规内容变化的这一侧面,可以发现晚清、北洋和南京政府时期中国银行业演变的某些轨迹和这期间中国银行业快速发展的原因(注:这三部银行法可参见《全国银行年鉴》(1934年)第五章“银行法规”部分。)。

1931年颁布的《银行法》共51条,与1908年《银行通行条例》的15条、1924年《银行通行法》的24条相比,首先在数量方面有了明显增加。据主持制定《银行法》的著名学者马寅初介绍,他是从7个方面确定这部《银行法》的立法原则的,即营业范围的确定;图银行资本的充实;助长稳健的经营;保护储户的利益;监督调剂银行业;防遏不当的竞争;谋取银行的改善和进步(注:《普通银行法草案具体说明》,《马寅初经济论文集》第1集,商务印书馆,1932年。)。因此,这部银行法的很多内容,尤其是在覆盖范围、监督内容及手段等方面,与过去相比,都有了更加具体明确的规定。除此之外,明显的变化还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组织。《银行法》一改前此两个银行法组织范围包罗万象的做法,明确规定,银行应为公司组织。具体形式可分为股份有限公司、两合公司、股份两合公司和无限公司4种。同时规定,凡创办银行须注册者,应先订立章程,载明银行名称、组织、总行所在地、资本总额、营业范围、存立年限、创办者姓名住所等,如系招股设立的银行,还应订立招股章程,呈请财政部核准才得招募资本。(2)资本。《银行法》规定,股份有限公司、两合公司、股份两合公司组织的银行,其资本额至少须达50万元。无限责任公司组织的银行,至少须达20万元。同时规定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及两合公司、股份两合公司的有限责任股东,应负所认股额加倍的责任。

摈弃独资、合名和合资的组织方式,明确规定银行必须是公司组织,以及规定银行开办的最低资本额,显然是从如何规范银行业发展的角度提出的,体现了规则制定者“谋取银行的改善和进步”以及“图银行资本充实”的意图。如果说,这种规定与过去相比只是在内容上更进一步、更严格明晰的话,以下条文的规定,却是以往的银行法中没有出现过的新内容,更值得关注。

《银行法》第十四条规定:“无限责任组织之银行应于其出资总额外,照实收资本缴纳百分之二十现金为保证金存储中央银行。前项保证金在实收资本总额超过五十万元以上时其超过之部分得按百分之十缴纳,以达到三十万元为限。前二项之保证金非呈请财政部核准不得提取”。第十六条规定:“有限责任组织之银行于每届分派盈余时,应先提出十分之一为公积金,但公积金已达资本总额一倍者不在此限”。第三十四条规定:“银行对于任何个人或法人团体非法人团体之放款总额,不得超过其实收之资本及公积金百分之十。但有左列情形之一者不在此限:一,超过部分之债务有各种实业上之稳当票据为担保者;二,超过部分之债务附有确实且易于处分之担保品者”(注:《全国银行年鉴》(1934年),第五章,E3—E5页。)。也就是说,在没有抵押的情况下,银行的放款总额不能超过实收资本及公积金的10%。

我们知道,钱庄票号等传统中国金融组织的经营习惯,或者可以说是中国悠久商事习惯中的特点,一是每年获利都分给股东,不作公积金积累;二是讲究商业传统,重视对人的信用,表现在经营上就是重视信用放款,不重视抵押贷款。应该说,这种习惯长期行之有效,但它适应交往相对简单、规模有限的农业社会,是农业社会的产物。而银行是从西方引进的制度,是工业化的产物,讲究的是对物不对人,因此注重抵押贷款;讲究的是扩大再生产,因此注重公积金的积累。《银行法》的制定者把抵押贷款和公积金积累的规定纳入法律之中,作出明确规定,显然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且,制定者还因为有中西习惯上的差异,在规定中划出了非抵押放款百分比。但无论如何,这种规定是对过去金融传统在制度上的一种突破,是一种创新,对这期间银行业的稳定和实力的增强,无疑有积极的作用。

3.银行业理论的普及与银行业的发展在分析近代中国银行业的发展和银行制度变革的因素时,社会上对银行理论及银行制度引进、介绍和讨论的作用常常被忽视,实际上,这种理论和舆论方面的准备,对推动银行制度建设的作用不应低估。

西方银行理论自晚清开始传入中国,至北洋政府时期有了新的发展,南京政府建立后由于重视金融银行,同时也由于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市场扩大、商品流通增长,对资金信贷的需求大大增加,钱庄等旧式金融机构由于自身体制的缺陷无法满足新兴产业对资本的巨额需求等原因,客观上造成了中国银行业发展的良机,也从理论上增强了了解银行业的需求。这段时期,理论界银行界除引进介绍西方银行理论外,也出现许多针对中国银行制度,如中央银行制度问题、银行专业化问题、省县和地方银行建设等问题的讨论,这些讨论推进了社会对银行体制、组织、类型等的认识和接受,客观上对这时期银行业的发展从理论上奠定了基础。

据统计,北洋政府时期共出版了18部银行学著作,南京政府时期则出版了42部,其中翻译欧美名著15部,国人自撰27部,1937年前的10年中出版的占绝大部分。这时期理论界和银行界对银行理论和制度建设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翻译、介绍欧美的银行名著,如童致桢译自柯谋的《美国联邦准备银行制度》(1930年),李达理译自甘奈·马键的《欧美银行制度》(1934年),上海银行调查部经理资耀华编著的《英美银行制度及其银行业之现状》(1936年),以及北京大学教授刘冠英编著的《现代银行制度》(1937年)等。再一个是苏联的金融政策、理论和银行制度的著作也被翻译介绍过来。苏联的银行理论和银行制度在中国的传播,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使国人在探讨银行体制的构建时,不再仅仅从欧美日等西方国家的银行理论中寻找理论根据,而是将世界银行制度分为资本主义的自由银行制度和社会主义的计划银行制度两种类型,并从这两种类型的对比分析中讨论中国银行体制的弃取。不少人得出这两种银行制度均存在缺陷,中国不能照搬任何一种类型的银行制度,而应建立适合中国国情和经济制度特点的银行制度的结论。马寅初、吴其祥、吴承禧、崔晓岑等人还对中国自清末以来建立的银行制度进行了检讨,揭示其存在的问题和发生的原因,提出了自己对中国银行建设的看法(注:参见程霖《中国近代银行制度建设思想研究》(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3页。)。

当然,这时期中国银行业的发展,最终以“四行二局”垄断金融体制的建立而结束,但我们切不可忽视在此前理论界和银行界对西方、苏联银行理论和制度的引进、介绍及讨论,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创建适合中国国情的银行制度的探讨和追求,正是这些努力,直接间接地奠定了中国近代银行业发展的基础,推动了这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快速发展。

三、银行业内在因素的变化与银行发展

两次世界大战间外国资本主义对华经济侵略压力减轻的因素,加上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企业的快速发展,客观上给中国银行业的发展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但是,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往往就是这样,外在的条件和环境再好,也需要有内在因素的呼应与配合,否则难以获得好的效果或取得成功。

分析1937年前的中国银行业,从其内在因素方面考察,可以发现有几个值得重视的特点。这些特点带有明显的中国社会特色,可以说是特定时期的特定产物。

一支由本国人组成的、数目可观并了解现代西方银行制度、掌握其经营和管理方式的银行家队伍初步形成,可说是这时期中国银行业内在因素中最大的变化和其他变化的基础。当中国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成立时,中国人对西方银行了解还不多,对怎样管理和经营新式银行更是一知半解,因此,无论在章程还是用人办事上,都是以英国在华的汇丰银行为样板。1896年盛宣怀在向清政府上奏申办通商银行时,就明确声明:“银行用人办事,悉以汇丰章程为准则”。通商银行成立时,在其制定的章程中也公开表示:“本银行奏明,用人办事悉以汇丰为准”。也因此,“京城及通商大口岸均用西人为大班,生意出入银钱均归大班主政”。通商银行在上海总行的大班就是“延定英人美德伦”担任(注:见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中国通商银行——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49、50页。)。可以想见,之所以用高薪延聘外国人(注:在通商银行与美德伦签订的合同中规定,美德伦每年薪金为规银9000两,两年后可涨到1.2万两。见陈旭麓等主编《中国通商银行——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五》第52页。),将银行经营大权拱手相让,实在是因为缺乏具有专业银行知识的人才才不得已而为之。这种“华人不知务此”(注:盛宣怀语,见陈旭麓等主编《中国通商银行——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五》第3页。),“务此”又无人才的尴尬局面,经过多方努力,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已有了明显改观。如前所述,这时,中国自己的银行已从1家发展到164家,在这些银行企业中,一批年轻的中国银行家已成长起来。据统计,在近代银行界崭露头角的110名银行家中,出生于1880年以后的就有73人。他们多数受过高等教育,还有48人有留学海外经历(注:徐矛、顾关林、姜天鹰主编《中国十银行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页。),系统接受过西方经济学、财政学、商学和货币银行学等现代专业训练,其中不乏获得学士、硕士乃至博士学位之人(注:见徐矛等主编《中国十银行家》。该书附有100位银行家小传,加上书中的10位共110位。)。被誉为银行界“四大名旦”的张家áo@①、陈光甫、李铭和钱新之,都是海外归来的留学生。这些人不仅受过西方现代教育,掌握西方现代金融银行知识,并且立志支持民族工商业发展,与外商争夺市场。他们期望以金融资本为核心,结合工矿业、航运、商业等产业,形成大的金融资本集团,走出富国强民之路。这些人既有远大的抱负和开拓精神,又有民族感情和爱国情怀,再加上熟悉国情民风和中国文化,能够在掌握西方现代金融知识的基础上,根据中国的国情文化对银行的经营管理进行变通和改进。他们的知识结构和经营理念,具有这个特定时代的特定痕迹,因此,使得这时期中国银行业的整体素质与此前相比有了明显提高。可以说,这是这时期中国银行业能够快速发展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

近代中国银行业整体素质的提高,必然在其经营文化和经营理念上得到体现,这也使此期的中国银行业表现出与在华外商银行和传统中国金融机构不同的特色。

首先,他们提出了服务社会的经营理念,把服务社会、服务对象民众化,作为自己银行经营的定位。如新华信托储蓄银行总经理王志莘认为:“凡储蓄信托一切业务所以运用之者,皆当以平民为目标”(注:转引自《近代中国金融企业管理》第252页。)。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陈光甫多次强调该行的宗旨是“服务社会”。他认为:“本行以社会民众为立场,今日有此地位,是社会民众所赐予,换言之,吾人衣食所需,开支所出,亦为社会民众所赐予”(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编印《陈光甫先生言论集》,1949年,第103页。)。因此他给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定的行训是“服务社会,辅助工商实业,发展国际贸易”(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8页。)。金城银行总处则在致津、京、沪行的函件中告诫:“近来银行开设日多,对于顾客莫不力图便利,以广招徕。我行业务现尚未臻繁盛,亟应从各方面努力进行,以求发展。便利顾客一端,尤属不可忽视”(注: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金融研究室编《金城银行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4页。)。把顾客看成衣食父母,把服务社会作为银行经营的宗旨,是在华外商银行和中国传统金融业都没有也不可能提出的。这种口号由近代中国银行家提出,与近代中国银行家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时代环境有紧密的关系,也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中国“银行钱庄,在经济上绝无势力,均仰鼻息于外国银行”,而在华“外国银行及其买办之骄人气焰,实难向迩”有关。这一点,陈光甫的经历就很有代表性。他在留美归国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之前,任职于江苏银行,“苟至汇丰汇款,必从后门进内,欲见买办固所不能,即欲见帐房亦不可得……十时即往伺候,须至四五时方得办妥”。这种经历,使他痛感“上海之金融势力,实无华人立足之地位”。因此,1915年他在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时,便立志改变这种状况,“于是时提倡服务社会之宗旨,凡事不专以牟利为前提,而必须以代人服务为目的……我行之提倡服务,实开风气之先”。由于这种经营理念受到社会的广泛欢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也取得很好的业绩回报,因此,这种经营理念不仅在中国银行业中迅速得到响应和效仿,而且扩展至其他行业,“不特银行均以服务为标榜,即香烟厂亦以服务为号召,无论大小商店无不以服务为言,甚至学校政界亦言服务矣”(注:《陈光甫先生言论集》,第138—139页。)。

其次,在经营方针上,根据“服务社会”的经营理念和中国社会实际,他们实行与外商在华银行和传统金融机构钱庄不同的经营措施。措施之一,是将目光聚集在社会闲散资金上。为此,他们推出创新的“一元储蓄”方式,大力吸收社会零散资金。提倡存款哪怕是点滴资金的存款,遂成为这时期中国金融业经营中前所未有的特色之一。中国传统的金融机构钱庄一向轻视吸收平民存款尤其是社会上的零散资金,在华外商银行也不屑进行这方面的业务,这就给新兴的中国银行业留下了发展的余地和空间。银行这种金融组织的行业特点之一,是支付利息,将分散的社会资金集中起来,加上贷款利率贷放出去,赚取存贷之间的差价。因此,如何吸收存款和是否能吸收到存款,是银行业能否存在和发展的首要条件。眼光对准传统钱庄和在华外商都不注意的社会民众,努力吸收社会游资特别是广大平民的小额资金,提倡储蓄,不仅成为这时期中国银行业服务社会的重要内容,而且成为中国银行业赚取利润获得发展的重要途径。

“一元储蓄”开办之初曾被外商银行和中国钱庄嘲笑,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就遭遇过“某地钱庄以100元来索开储蓄折100扣以事讥讽”之事,但因社会反响良好,在众多华商银行中迅速得到响应和普及,“不数年,同业均依照办理,成为通常之惯例”。金城银行还到冯玉祥的军队中去开办军人储蓄,一元起存,“吸收存款约五十万元左右”(注:《金城银行史料》,第146页。)。为鼓励储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特意“添制储蓄盒分发储户”,“即未满一元者,亦可领用储蓄盒,逐日将可储蓄之铜元银毫积贮其中,得有成数即送交本行收入折内”,并将此种办法“多方宣传,使民众了解储蓄之功效,鼓舞储蓄之兴趣”(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第111页。)。为宣传储蓄,金城银行也“印了宣传的小本子到公园或戏院去散发,以为提倡”(注:《金城银行史料》,第146页。)。这时期中国银行业还开办了形形的储蓄种类,如零存整取、整存零取、存本付息、教育储蓄、婴孩储蓄、婚丧嫁娶礼券储蓄等。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还到大中学校去开办学生储蓄。另外,这些银行还代收牛奶费、水电费、学费等等,想尽办法设立各种灵活方便的储蓄品种和服务种类,不少都是首创。

此外,他们还打破过去银元存款不给息的惯例(注:过去商业惯例,存款一般按规元记账,不按银元收受存款,钱庄即使在“迫于事实需要及顾客情面,有时亦收受银元存款”时,经同业公议,也“不能计给利息”,且“牢守旧例,不肯改变”。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为吸收存款,首开规元和银元均可开户之例,并且银元存款也付利息,“银元付息,本行实开其端”。且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实行以后,“无一家银行有对银元存款不给息之说”。上述引文见《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第95、96页。),通过建立和加强与洋商大户及国外银行的联系发展国内外汇兑业务等,为自身成长发展开辟道路。为规避经营风险,在经营中厚提公积以及实行高额准备的华商银行也不在少数。

中国银行业实行的这些举措,使其储蓄存款额得以持续上升,实力不断壮大。如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15年成立时资本总额仅10万元,实收不过8万余元,1927年存款即达3132万余元,1936年更达16901万余元,是同期资本金500万元的33倍多(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第701页统计表6。)。

在与中国资本主义近代工矿业间的关系方面,近代中国银行业经历了一个日趋密切的发展过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与中国传统金融机构相比,中国近代银行业并不占优势。其中原因除了此时中国近代工矿业的数量不是太多,银行业的力量也相对有限外,还与中国悠久的商业历史中,传统金融机构已经奠定下雄厚的基础并形成了一套顺应中国商人经营的习惯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其后,中国近代资本主义企业和银行业都经历了一个快速发展时期,在这个过程中,如前所述,中国近代银行业已具有相当规模,并在金融市场上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此时,中国近代银行业对近代工矿企业的融资规模和范围都有显著增加(注:参见李一翔《近代中国银行与企业的关系(1897—1945)》(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7年)第一章。),如金城银行1919年对工商企业和铁路的放款达281万元,1923年增为759万元,1927年又增为1532万元(注:《金城银行史料》,“前言”,第14页。)。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26年末对工矿企业的放款也达360万余元,“占全部放款总额的19.9%”(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第161页。)。但更明显的变化出现在1927—1937年。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前述中国近代银行业实力的增长方面,更表现在银行业的业务范围不断拓宽、与国民经济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上。

据统计,上海15家重要银行1930年对工矿企业的放款总额是9149万余元,1933年增为16338万余元,1936年又增为29125万余元,7年间增长约2.18倍(注:李一翔《近代中国银行与企业的关系(1897—1945)》第65页表13。)。王宗培曾对1932年至1939年的100家企业资本构成情况做过调查,这100家公司自有资本总额262206767元,其中从银行借入的资金(包括少量钱庄借款)为114846975元,占自有资本的32.95%(注:陈真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4辑,三联书店,1961年,第67页表9。)。在对近代工商企业的放款中,民族资本银行始终占据重要地位,金城银行对工矿企业的放款一般占其放款总额的20%以上,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大体在30%以上,浙江兴业银行的比例更高,一般在50%左右,最多达到61.9%(注:参见李一翔《近代中国银行与企业的关系(1897—1945)》第67页表14。)。引人关注的是,进入30年代以后,中国和交通银行对工商企业的放款也出现了大幅度的增加,中国银行的“工商业贷款每年增加投放3000—5000余万元。1936年底的余额,工业贷款8022万元,商业贷款4亿元”(注:中国银行行史编辑委员会编著《中国银行行史(1912—1949)》,中国金融出版社,1995年,第255页。)。交通银行“截至二十五年度年终止,全体工商放款总额为6922万元,比较二十四年度激增至3555万余元,以与二十一年度总额相比较,则增多之数,竟达十倍左右”(注:交通银行总行、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交通银行史料》第1卷上册,中国金融出版社,1995年,第289页。)。

值得注意的是,在银行业的放款活动中,除放款额稳步增加外,放款时还根据中国国情,实行抵押和信用放款相结合而以抵押放款为主等灵活多样的方式。抵押放款是以货物、证券、土地、房屋等实物为凭信,借款人如不能按期归还借款,债主可以处分抵押品以之抵债。因此这种放款属于“对物”信用。信用放款则并无任何抵押品为之保证,全凭借款人之信用为保证,是“对人”信用。与西方不同,信用放款在中国具有悠久历史。这一点,正如上海钱业公会会长秦润卿所说:“银钱两业虽同为金融机关,然实有根本不同之点。盖钱业放款,凭对方信用,故称信用放款,历来如是。”(注: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编《上海钱庄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5页。)为适应中国社会的经商习惯,不少银行自己设立调查处,对贷款对象进行信用调查,在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适当地进行信用放款和透支业务。这种做法,不仅扩大了业务范围和服务对象,也为自己的发展开辟了更多的途径。30年代,“沪津汉各埠银行同业,更设有中国征信所,专任各业信用之调查,报告银钱同业,以备参考”(注:杨荫溥:《中国金融研究》,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59页。)。

中国近代银行业实力上升和地位独立的另一标志,是银行业票据交换所和票据承兑所的成立。“近代信用发达,工商交易,全凭票据行之,现金交付,仅十之一”(注:中国通商银行编印《五十年来之中国经济》,1947年,第23页。)。票据的汇划交换和贴现可以节省成本,提高资金运用效率。随着近代中国银行业的发展,特别是在经济学界和银行界同人的积极倡导下,1933年1月,新成立的上海银行业同业公会联合准备委员会设立了票据交换所,结束了此前银行业票据清算仰赖钱业汇划总会的历史,同时也表明中国近代银行业的发展摆脱了对其他行业的依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中原经济论文范文第5篇

【英文摘要】After the Opium War,Chia's natural economy framented,her national mechanical cotton textile industry started in a abruptive way,and rural villiage cotton textile industry grew.By the turn of the last century,the end of the Manchus Dynasty and the star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China's cotton textile had became an"amphibious"industry covering handicraft and national mechanical production,a striking example of dual mode in the process of early industrialization.Both

competition and complement existed inside this mode,yet complement is the predominating aspect.It is a gradually progressing and approaching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 from protoindustrialization to mechanical production.Later-modernising states must grasp this regular rules and undertake industrial construction by persisting in the dual ways of transplanting and grafting,thus follow a dual industrialilzation line.

【关 键 词】近代、工业化、原始工业化、二元模式

Modern times/industrialization/proto-industrialization/dual mode

【正 文】

鸦片战争后,在西方工业化浪潮的冲击下,中国传统经济结构开始瓦解,19世纪60~70年代,清政府掀起了向西方学习的洋务运动,启动了中国早期工业化的进程。甲午战争后,清政府放松了对民间资本投资机器工业的限制,民族机器工业在若干行业尤其是棉纺织、面粉等业中获得了显著发展。早期工业化发展之后,中国社会经济内部传统手工业的命运如何?学术界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提出了"破产说"和"依附说",认为:"在自然经济基础上进行生产的城乡手工业,既已无力抗拒外国商品的侵袭,只能步步退却,销路日见萎缩,也就无法逃脱破产的命运",棉纺织手工业是遭受破产命运的典型行业,而"丝茶手工业在外国资本主义侵入后代表了中国手工业的另一种命运,即在外国资本和买办商人资本的控制下,变成出口原料的加工手工业从而依附外国的命运。"[1]笔者认为,将中国传统工业在鸦片战争后的命运归结为"破产"和"依附"两种类型,很难全面概括近代手工业的复杂情形,在若干手工业行业中,传统手工业得到了发展,出现了原始工业化现象,并与工业化在一个长时期内共存,构成中国早期工业化进程中的二元模式,本文试以近代棉纺织业为例,对这种二元模式的形成、原因及其内部关系等问题,阐释如下。

二元模式大约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清末民初时期,经历了自然经济结构的瓦解、民族机器棉纺织业的"突发式"产生、以区域外市场为依托的乡村棉织业的发展等三个步骤,至20世纪初形成为跨手工业和民族机器工业的"两栖"行业。

鸦片战争后,输入中国的外国机器棉制品逐年增多,传统手工棉纺织业已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洋纱洋布的摧毁,据统计,1890年外国进口洋纱已达108.3万担,洋布达1656.1万匹[2](p1368)。按学术界已有的估算,1894年全国土布产量5.89亿匹,需纱741万担,其中机制纱174万担,则机纱已占土布用纱总量的23.5%[3]。从局部地区来看,传统手纺纱受到了更为严重的冲击,如闽广地区土布用纱总量中约67.8%已为洋纱所取代。但是,对鸦片战争后传统棉纺织业所受到的破坏不能估计过高,因为即使是在开埠通商最早的东南沿海地区也还存在着手纺纱的大量记载,如上海在"光绪二十年(1894)以前,沪上未有纱厂织布,纱线均手车所纺"[4],同一时期的苏州也是这样,"织布纱线,均手车所纺"[5]。其它内陆地区与边远省份的情形可想而知。甲午战争后,随着在华通商口岸外资纱厂和民族机器纱厂的相继设立,自然经济结构的解体进程进一步加快,尤其是民族机器纺纱业加入了对传统手工棉纺纱的排挤,如上海民族机器纱厂生产的棉纱"售价且较印度纱略好一成,所谓十支棉纱、十四支棉纱二种,于民间畅销,最为合宜"[6]。

自然经济结构的解体趋势与"西力东渐"的影响,启动了民族机器棉纺织业的进程。19世纪70年代,一部分官僚、地主和商人萌生了"设局仿造布匹,冀稍分洋商之利"的动机,然而直到90年代,以1890年建成开工的上海机器织布局、1892年投产的湖北织布官局为标志的中国近代机器棉纺织业才在千呼万唤般的难产中真正诞生,1890~1910年间民族机器棉纺织业共设立工厂27家,如下表:

表1:1890~1910年间民族机器棉纺织业主要企业简表[7](p892-893)、[8](p195-200)

企业名称

年代

设备

创办人身份

上海机器织布局 1890 纱锭35000枚,布机530台

郑观应(买办),龚寿图(江苏补用道)

湖北织布官局

1892 纱锭30440枚,布机1000台  张之洞(湖广总督)

上海华新纺织厂 1891 纱锭7008枚

唐松岩(上海道)

华盛纺织总厂

1894 纱锭64556枚,布机750台

盛宣怀(津海关道),聂缉规(江海关道)

上海裕源纱厂

1894 纱锭25000枚,布机1800台  朱鸿度(道台衔)

上海裕晋纱厂

1895 纱锭15000枚

不详

上海大纯纱厂

1895 纱锭20392枚

不详

上海兴泰纱厂

1896 不详

1902年被日商山本条太郎购买

苏纶纱厂

1897 不详

陆养润(国子监祭酒)

湖北纺纱官局

1897 纱锭50064枚

张之洞(湖广总督)

宁波通久源纱厂 1897 纱锭17046枚,布机216台

严信厚(李鸿章幕僚,曾督销长芦盐务)

无锡业勤纱厂

1897 纱锭1192枚

杨宗濂(长芦盐运使),杨宗瀚(曾总办台北商务)

杭州通益公纱厂 1897 纱锭15040枚

庞元济(四品京堂)

上海裕源纱厂

1898 纱锭18200枚

朱幼鸿(浙江候补道)

萧山通惠公纱厂 1899 纱锭10192枚

楼景晖(候补同知)

南通大生纱厂

1899 纱锭20350枚

张謇(翰林院编修)

常熟裕泰纱厂

1905 纱锭10192枚

朱功鸿(浙江候补道)

太仓济泰纱厂

1906 纱锭12700枚

蒋汝坊(郎中)

宁波和丰纱厂

1906 纱锭21600枚

顾元珲(中书科中书)

无锡振兴纱厂

1907 纱锭10192枚

荣宗敬(钱庄主),张石君(买办),荣德馨(买办)

大生纱厂二厂

1907 纱锭26000枚

张謇(翰林院编修)

上海振华纱厂

1907 纱锭11648枚

凯福(英商),吴详林(华商)

上海九成纱厂

1907 纱锭9424枚

中日合办,不久改归日商独办,改称日信纱厂

上海同昌纱厂

1908 纱锭11592枚

朱志尧(买办)

江阴利民纱厂

1908 纱锭15040枚

施子美(不详),严惠人(身份不详)

安阳广益纱厂

1909 纱锭22344枚

孙家鼐(郎中)

上海公益纱厂

1910 纱锭25676枚,布机300台   祝大椿(买办),席立功(买办)

民族机器纺织业的产生是"突发式"的,这一点从上述企业的主持人或创办人身份可以看出,它们都是缺乏手工棉纺织业主经历的业外者创办的,有官僚、士绅、买办、商人等,却没有棉纺织业手工工场主身份。事实上,直到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社会经济中能够直接应用机器生产的棉纺织工场微不足道,棉纺织业的工业化,还缺乏可资利用的现存的手工业基础。民族机器棉纺织业的纱锭数,截至1895年底止,"共为197396枚,工作纱锭162396枚,布机累积数4008台,工作布机3550台",1895年后,机器棉纺织业成为华商投资设厂热潮的重点,据统计,"至民国2年(1913),中国全国华洋各厂共有纱锭982812枚,其中华商651676枚,日商233448枚。全国布机9389台,其中华商4633台,日商3546台,英商1210台"[9]。

棉纺织业是近代中国最为典型的"两栖"行业,"纺"与"织"两个环节在手工业和民族机器工业中都存在,但侧重点有所不同,机器工业以"纺"为主,以"织"为辅,手工业以"织"布为重,以"纺"线为次,初创时期的民族纺纱业在1894年的产量仅34.2万关担,手纺纱则为469万关担,到1913年,国内机纱产量达858万关担,土纱产量进一步减少至88万关担,但并未完全绝迹,其主要市场局限于农村土布用纱领域,约占农村土布用纱总量的24.06%。同纺纱业相比,机器织布业的发展迟缓得多,1894年,国内机制布仅539万匹,占全国棉布应有产量的0.79%,1913年,国内机制布产量增长到1756万匹,在棉布总产量中的比重也仅为2.26%,直到1936年,国内机制布才增长到4097万匹,为棉布总产量的45%[10](p319-320),在手工业和民族机器工业并存的棉纺织业中,依然是手工织布与机器纺纱相互依存的格局。

如果说传统手工织布是在家庭中与手工纺线紧密依存而得以存在的话,那么,现在手工棉织业则是在市场中依靠机器纺纱业而取得了新的形式,出现了手织业的原始工业化。新形式的手工棉织业在原料来源上多大程度依赖于市场呢?据吴承明先生估计,机制纱在手织布用纱量中的比重,1894年23.48%,1913年72.88%,1920年54.82%,1936年78.34%[11],其间虽有反复,也还有一部分手织布依然以手纺纱为原料,但手工棉织业与市场的联系却是日益紧密,这是自然经济状态下的手工棉织业无法比拟的。不仅如此,乡村手工棉织业的发展还体现在产品的区域外市场的开拓,以20世纪初年出现的乡村手织业经济区为例,1916年高阳织布区改良布匹的总销售数量为1688500匹,销售价值达12273800元[12](p382-383),到1929年,高阳布匹产量达到3000000匹,销售价值为30600000元[13]。这些产品大部分销往高阳以外的全国各地,1926~1929年间,产品市场"除在河北、山西、河南,有少许的发展外,长江流域的湖南、湖北、四川、江苏、江西、安徽、福建等省,也变为高阳布最有希望的市场了,甚至更扩张到广东以及南洋的新加坡一带。此外在陕甘一带和东三省的市场,也有显著的发展"[14](p233)。宝坻织布业最发达的1923年所销售的布匹总计为4589000匹,价值达12144000元,其中销往热河地区的布匹占总数的72.5%,占销售值的61%,其余则销往东三省、西北以及河北本省[13]。其它织布区如山东潍县、江苏通海、广西玉林、河北定县等都以区域外市场为产品销售大宗。

原始工业化理论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经济史学界建立的一种探讨手工业经济史的新理论,这一理论把现代工业化的历史追溯到大机器工业产生之前的农村手工业经济内部,为我们研究手工业提供了新的视角。原始工业化是指"传统组织的、为市场的、主要分布在农村的工业的迅速发展",虽然原始工业化是指机器工业生产以前的手工业的发展,但它与传统手工业有着本质上的差异:首先,原始工业化时期的工业生产,目的不在于家庭自给,主要不再依靠当地集市、为地方市场提品,而是为本地区以外的市场、甚至是国外市场提供商品;其次,原始工业化与农业商品化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第三,原始工业化时期的家庭的手工业在劳动形式上与旧式手工作坊不同,带有明显的季节性,一般根据农业生产的节奏,在农闲或农业生产淡季从事纺织、编织之类的工业生产,家庭就是工作场所,家庭成员是主要劳动力。原始工业化论者认为,早期家庭工业向原始工业化转化的内在动力是人口压力。但是,近代中国的情况明显不同,虽然学者们对鸦片战争之前的明清时代是否存在着原始工业化现象争论激烈,但都肯定棉纺织手工业中没有出现原始工业化迹象,棉纺织业的原始工业化是在民族机器工业产生之后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年形成的。原始工业化没有为工业化的产生提供前提,相反,是与工业化相伴而生的若干现代因素催生了棉织业的原始工业化:

首先,机器棉纺业的发展解除了手工棉织业发展的瓶颈。在传统手工棉纺织业中,大约需4人纺纱才能供1人织布,手纺纱的落后严重阻碍了手工棉织业的发展。鸦片战争后,输入中国的外国机制棉纱逐年增加,1871~1873年洋纱进口3.7万公担,到1909~1911年增长到132万公担[15](p74)。甲午战争后,随着外国资本攫取在华设厂权,民族机器纺纱业在"实业救国"的呼声中得以发展,据统计,"至民国2年(1913),中国全国华洋各厂共有纱锭982812枚,其中华商651676枚,日商233448枚,英商97688枚"[9]。在华北,天津和青岛既是棉纱输入的主要商埠,又是民族机器纺纱的集中之地,19世纪末,天津入口的棉纱从先前不足1%增长至10%以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天津、青岛出现了华商纱厂,到1922年,天津华商纱厂纱锭193000枚,占全国纱锭数的12.8%,青岛拥有纱锭数32000枚,占全国纱锭数的2.1%[15](p108表)。此外,郑州、石家庄等地也创办了华商纱厂,这些纱厂的崛起为邻近的高阳、宝坻、定县、潍县手织业提供了充足的原料供应,高阳的棉纱大多来自天津、上海、青岛等地,以1931年为例,高阳输入的棉纱中,48.67%来自天津,26.78%来自上海,13.70%来自青岛,其余10.85%分别来自榆次、卫辉、济南、唐山等地[14](p200表)。定县所用棉纱"最初为自天津入口之印度纱,至民9,郑州豫丰,民11,石家庄大兴两纱厂成立,印纱遂逐渐为国产机纱所代替"[16]。

其次,机器制造业的进步为棉织业的进步提供了技术支撑。技术因素对近代乡村手工棉织业的原始工业化起了关键作用,改良织机的出现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增强了手工棉布的市场竞争力。生产力是最活跃的因素,在同外国资本主义和本国民族机器工业的竞争中,手工业惟有进行技术创新和制度变革,才能生存和发展下去,乡村手织业原始工业化兴起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普遍使用了改良的织机。我国旧式手工棉织机是一种全木结构的简陋工具,据考,这种织布工具大概就是元末王桢《农书》中所绘制的形式,它在工作时不仅需要两手同时投接,而且在作打纬、送经、卷布、伸子等工序时,必须停止打梭,同时由于受到双手投梭腕力的限制,布幅宽度多在1尺左右,最宽不过1.4尺,使用投梭机每人每天至多出布30尺。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相继出现了改良的手拉机和足踏机,手拉机是在原有投梭机的织纬机构上安装滑车、梭盒、拉绳等件,"拉机一人一日,约能织布四、五十尺"[17](p682)。1905年后,又有日本铁轮织布机的输入,该机"比起以双手投梭打纬并用人工卷布送经的旧式木机,动作要快若干倍,每分钟打纬数在120以上,每日可织布80至100尺之多,且以无须用手来投梭,因此布面可加宽至2尺2寸以上,而仿制进口的宽面洋布"[14](p11)。改良织机的应用促进了乡村棉织业中的原始工业化,如"宝坻手织工业之兴起,即系受新式织布机及洋纱输入之影响"[13]。又如河北高阳,1908年以前,"因为土布的拙劣(用最老式的木机),生产能力极低,出品往往只供家庭自用",1909年左右,高阳旅外人士从天津引进铁轮机,到1914年,"高阳有织机2500~3700架之数,其中木机约十分之一二",铁轮机已开始占据绝对的优势。此后高阳区内铁轮机迅速增加,1915年为5726台,1917年突破1万台,1920年超过2万台,到1928年达到29631台,其中拥有技术水平较高的篓子提花机4056台[14](p9-18)。改良机的使用迅速增加了土布品种、提高了土布质量,"最初制品仅有16支纱织成之白粗布、粗斜纹布两种,宣统二年(1910~1911)间,添用20支及32支纱织标布、市布、细斜纹布、提花条子布、被褥被面等。民国元年更添用42支纱织造爱国布及各种袍料,民国七、八年间更添用人造丝造各色提花缎(俗名法麻缎,花色极繁)"[18]。潍县织布区的兴起和发展也离不开改良织机的使用,民国初年潍县东乡有人从天津携机数架回乡推广传习技术,改良出品,该县东乡潍河沿岸各村庄手织业者迅速接受了新式织机,1915~1916年间发展到500台左右,到1923年左右又由东乡传入南乡、北乡、西乡,遍及全县,布机达5万台以上。潍县改良织机"系铁轮木架之铁轮机,通称铁轮机,亦名脚踏织布机,各种轮轴系以生熟铁制成,其架框则以槐楸木制之,高1公尺7寸,长1公尺1寸,宽2公尺,计重250公斤,能织白粗布、蚊帐布、斜纹布、线呢、哔叽及各种提花布、白细布等"[19]。同样,定县在清朝末年,"于引进机纱之外,定人复将投梭改良为拉梭式,生产力增加一倍,民元以后,又输入铁轮机,纺织两方面技术上的限制,得以解除,定县织业,方能迅速发展"[16]。

再次,非技术性的现代因素如商会的提倡、政府行为等对棉织业的原始工业化起了促进作用。商会是经济发展到一定时期的法人社团组织,目的在于保护工商业的发展、维护商人的切身利益,在乡村工业的原始工业化进程中,商会扮演了积极角色。以高阳为例,该县土布的改良就是高阳商务分会发其端的。1906年"高阳商会集资向天津日商田村洋行购买织机,试办工厂,是为高阳布改良之始。光绪末年商会诸人所办之织布工厂已养成工徒多人,加以天津实习工厂及各县工艺局养成之工徒,亦多散归乡间辗转传习,因之高阳附近农民熟悉织布新法者日渐增多"。高阳商会还针对手织业者无力置机和购纱的状况,"又联合各布庄筹集资金,规定贷机及领纱织布之办法"[18]。该会还曾多次开会集议推广乡村手织业,仅在1910~1912年间就14次集会研究与土布有关的扩充铁轮机、劝立织布场、筹议减免税、设立工艺研究所等事宜,其中工艺研究所旨在"提倡织纺,振兴实业,研究工艺,改良布质"[20](p233)。高阳手织业中的原始工业化正是因为该县商务分会"在事人员提倡织纺,悉心筹划,调查本地之情形,因时度势,煞费经营,竭尽百般之心力,方成一邑之生计"[20](p227)。

政府行为对原始工业化的推动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技术人才的培养。晚清中央和各地方在振兴实业的口号下设立了一批传习性质的工艺局所,招收了许多织布学徒,学徒毕业后,有的成为工场工人,有的成为习艺所教习,推动了近代手织业原始工业化的发展,成效最为显著的当推清政府京师工艺局、直隶北洋工艺局及山东各工艺局。京师工艺局成立于1902年,招收学徒500人,学制二年或一年,学徒毕业后,"除由本局留用外,凡顺直各属所设工艺等局,准其聘往传授,以振工业,而广师资"[21](p511)。北洋工艺局成立于1903年,所设实习工场在1903~1907年间"先后毕业者共计二千余人",此外直隶各属传习工场艺徒人数达2712人,罪犯习艺所艺徒290人[21](p526-532)。这些毕业学徒成为直隶乃至华北手工业的技术骨干,直隶"各属民办工厂,所用技师匠目,多属该厂毕业工徒;东三省、山西、河南、陕西诸省官立工厂,来场调用工徒有往传习者,亦复不少"[22](p1-2)。"实习工场对华北手工业最大之贡献,则为高阳土布之发展,盖当时由工艺局行文各县,提倡手工艺,经高阳李氏派人来实习工场实习机织,并由劝业铁工厂供给织机,返乡以后,逐年推广,遂造成河北省高阳土布之巨大工业"[23](p4-6)。宝坻也同受其益,直隶织布工场织染部设立后,"宝坻学生之来津习纺织者,即传入日本机器及新式织布方法……肆意仿制,织布业亦于是发展矣"[13]。山东各属工艺局的"毕业工徒,无虑千数,分布各地,类能实行其所学说者。谓今日山东工业之发达,实基于此"[24]。可见,各地工艺局所毕业学徒为乡村手织业原始工业化的兴起和发展提供了一定的技术支撑。

政府的减免税行为保护了乡村手织业者的生产积极性,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手织业原始工业化的发展。1915年,北京政府农商部宣布土布税率"每百斤改征正税银1两,复进东三省各口,再征复进口半税5钱"[25],这在原来的基础上每百斤降低了2钱。1917年4月,北京政府税务处重申"旧式土布,为织布生计攸关,并应量予维持,除仍照土布减税成案每百斤征收出口正税1两及运往内地照纳沿途税厘外,其由此口运至彼口应即免征复进口半税"[26]。同年12月,财政部、税务处联合呈请总统核定全国手工织布及棉织物免纳50里内常关税项,指出:"以后凡属手工所织之布,除仍照案由海关征收每百斤出口正税银1两外,其应纳50里内常关税项,应予一体豁免,以三年为限,限满再行酌定办法"[27]。此后,北京政府的常关税免税令到期后仍多次延期,"于民国10年、11年一再展限免除,至民国11年底期满分别照率征收5成,蠲免5成,以扣足3年为限……自民国12年起仍准免税1年"[28]。一年以后,北京政府农商部、财政部、税务处又两次宣布土布减征半税,1926年知照各省,宣布将土布减征半税原案"一律再行展限2年,自本年5月1日起截至17年(1928)4月底为止"[29](p3561)。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继续推行土布免税政策,1928年7月,南京政府工商部规定,"凡属行销国内之土布,所有50里内外常关税及附征之内地税(即附税)并内地征收之税厘概予免征"[30](p1758)。这些减免税措施增强了土布的市场竞争力,客观上维护了手工棉织业的原始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与原始工业化并存的二元模式内部既存在着竞争、又存在着互补,二者是两个不同历史阶段的工业生产形式,原始工业化的发展趋势是工业化,工业化也必然取代原始工业化。但是从原始工业化到工业化的发展并不是一蹴而就,工业化取代原始工业化同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在后发外缘型工业化国家尤其如此。如欧洲大陆的德国,手纺线基本上被机纺纱取代后,织布业还停留在原始工业化时代,到1861年,在940家工厂里除了23500台机器织布机外,还有13000台手工织布机进行精细加工,除此之外,在小企业里还有15万台手工织机[31](p374)。日本也不例外,棉纺业已基本进入机器工业时代之后,棉织业还在一定时期存在,直到1911年,日本各主要棉织工业中才出现了机器织布大于手织布的情况[32](p246),但手织业并未消失。如果考虑到国家地域范围的大小因素,后发外缘型的大国工业化和原始工业化还将在一个较长历史时期并存,两个发展阶段在同一时期的并存并不表明它们各自独立的发展,恰恰相反,它们之间既有竞争基础上的互动,也有互补前提下的共同进步。从竞争方面看,手工织布业中原始工业化程度的加深占据了国内棉布市场的大半壁江山,当然不利于机器织布业的发展,如前所述数字,1894年和1913年国内机制布在棉布总产量中的比重分别为0.79%和2.26%,在竞争中处于劣势。这是否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规律呢?笔者以为,不能将这种现象简单地斥之为落后生产形态阻碍了先进的生产形态。一方面,民族棉纺织业尚未发展到必须放弃传统增长方式这一步,机器织布在生产技术上与手工织布相比,并非占据绝对优势。据严中平先生考证,普通动力织机织造14磅粗布,平均每11小时工作日出布12.5尺,每人可管理4台织机,因此每一织工平均每工作日可以产布50丈。另一方面,铁轮机手织工人每人每11小时工作日可出布12丈。"这就是说,机织工人的生产能力约当手织工人的四倍"[33](p267)。更为重要的是,手工织布能够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并以机器工业的半成品为原料,成为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不能将民族机器织布业的不发展完全归咎于手工织布业,外国资本主义是民族机器棉纺织业更为凶恶的竞争对手,据统计,在1901~1936年间,被外国资本兼并的中国纱厂达21家,这些纱厂遍及上海、天津、汉口、郑州、唐山等地[34]。

除此之外,手工织布业与机器工业之间存在着多层面的互补。首先,手工织布业的发展促进了机器纺纱业的发展,以1913年和1930年为例,如表2:

表2:1913及1930年中国纱线产量及消费量统计表(单位:磅)[35](p275)

类别

1913年产量  %

1930年产量

%

本国纱线产额 200000000 35.84 982070800 102.22

进口纱线额

358000000 64.16  22616000

2.35

减出口纱线额

/

43987064

4.57

总消费量

558000000 10000 960699736

10000

力织机消费量  15000000  2.69 206913532

21.54

手织机消费量 543000000 97.31 753786204

78.46

表2显示,1913年时机纱产量的97.31%均为手织机所消费,力织机的消费量只有2.69%,20世纪初年民族机器纺纱业的发展主要依赖手工织布业的原料需求,到1930年时,机纱量的78.46%为手织机所消费,手织机消费量虽在国内纱线总消费量中的比重下降了,但绝对消费量却比1913年增长了210786204磅,力织机消费量上升到21.54%,增长了13倍,这表明了两者在一定时期内的共同发展。民族机器纺纱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进口替代,进口纱线由1913年时的64.16%下降到1930年时的2.35%,而且国产机纱还有少量供出口,这是就宏观而言。微观上的例子更多,大生纱厂就是机器纺纱与手工织布互补的成功典型。"大生纱厂的诞生及其发展,是适应了农村家庭手工纺织业对于机纱日益增长的需要。当地农民之所以接受机纱,最初并非是作为廉价的消费品,而是作为价廉质优的原料。在较长一段时间,大生纱厂简直可以说是与农村家庭手工纺织业共存共荣。"[36](p65)1923年以前,大生纱厂的纱线主要销往通海地区。因此,如果没有通海地区传统手织业的发展,大生纱厂很难长期存在和发展的;反过来,大生纱厂的机纱又促进了通海手工棉织业的发展,由于机纱的广泛使用,"关庄布产量大增,质地更好,从而产生了更多的大、中各牌高档大尺布"[37](p32),机纱使用所带来的规模与质量是通海手工棉布在1931年以前长期占据东三省土布市场的重要原因。

手工棉织业中的原始工业化还为民族机器制造业提供了一定的市场条件。随着质优价廉的机纱的大量供应,手工织布开始逐步脱离家庭形态,出现了织布工场,有些甚至达到很大规模,如在19世纪90年代,四川"万县有几家手工工场,其中有的雇用80名之多。他们在雇主的监督下工作。各个屋子--不能说是厂棚--里面有织布机12台至50台不等,全都织平织布,间或也有织花条布,或方格布的"[21](p259)。当然,更多的手工织布业者处在包买主制下的依附经营状态中,尤其是在前面提及的若干乡村手工棉织业经济区里占主导地位。为了符合包买主要求的市场统一规格,这些手织业者不得不更新生产工具,否则其产品可能无人问津。因此,20世纪初年特别是一战之后,民族机器修造业又开拓了足踏布机市场,如天津三条石几家最早的民族机器厂,即金聚成铸铁厂、郭天成机器厂、春发泰机器厂都从事织布机的制造,其中郭天成机器厂生产的"郭天成牌"织布机,"行销高阳一带……年产织布机、轧花机一百四、五十台"[38](p146-149)。到1929年,天津织布机制造厂达15家,共生产织布机及其附件产品达5383件,销售值在126457元至170187元之间[39](p48表)。上海的"织机制造厂有江德兴、宣东兴、东升、天利成、东华、泉鑫昌、三星等数家……在1922年至1924年间,年产铁木机四、五千台,包括仿天津式及日本式。初期销路以上海为主,后销至江、浙二省的江阴、常州、无锡、嘉兴、杭州等地,并远销汕头、厦门。"[40](p270)潍县手织业经济区的兴起也带动了本地机器修造业的发展,该县"织布所用的织机,是铁轮木架的铁木机,又有脚踏式和手织式两种……此种脚踏机每具价值七、八十元,大都是本地造的。潍县现有机器制造厂11家,每家制造织机七千台以上。"[41](p130-131)

互补中得益的不仅是机器工业,手织机中的原始工业化也显示出了向工业化转化的趋势,形成"两栖"行业中的"双赢"格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湖北沙市织布业中,"匹头号大商家合股先后投入工业生产的有西亚、协和及云锦等工厂,各有高布机五、六十余乘,并有蒸汽动力铁机28乘。"[42[(p136)营口织布工场,1928年左右共计约87家,其设备构成中,"织机1200架,内使用电力者24家,铁机共为500架。"[43]同年调查无锡17家棉织工场,其中"一家规模较大,计有织机160架,投资额500000元,并使用电力运转织机。"[35](p277)据《无锡年鉴》第一回的记载,这家棉织工场就是无锡丽华织布厂,该厂拥有小马达4座,能发25匹马力,发动织机42座[44](p406)。另外,无锡丽新染织厂"拥有汽织机200具,木机200具"[45](p191)。20年代末,常州织布业中,"纯系铁机者,惟大纶、利源,广益则铁机与铁木混合机皆用。振兴、永成则专用铁木混合机,此皆专用电力汽力为原动力……余如定东乡之大文、定西乡之协源、政成乡之益勤,亦皆为铁木混合机,原动力均用电力,协源则兼理浆纱营业。大势所趋,原动力之用人力者,将尽改为电力汽力矣。"[46](p34)广益布厂的创办人就是著名实业家刘国钧,该厂开设于1918年,初创时只有木机80台,1922年又设立了广益二厂,安装木机180台,铁木机36台,到1927年,淘汰木机,并将铁木机改为电动布机,增加染整设备,成为一家较为完备的机器织布厂[47](p492-493)。1930年以前,常熟城厢内外100余家棉织工场中,共有改良拉梭机和铁织机4000架,其中规模较大的沪兴布厂,已部分使用电力拖动织机运转[48]。在机器棉纺织业比较集中的上海,据1931年的调查,有"普通机制洋式布厂48家,以木架铁机为主要设备,每家十余架至一百数十架不等,而以30架至40架为最普通,其中用人力者半,用电力者亦半。"[49](p94)这明显反映出上海手工棉织工场的过渡状况。一些附属于织布工业的染坊也开始了向机器生产的转化,如天津39家染坊中,多数使用新式设备,到1929年,"新式染坊凡22家,设置汽炉及砑光机器,一切工作,大率运用电力……其它17家,皆为旧式染坊。"[39](P53)值得一提的是,一些著名的手工织布区也出现了向机器织布过渡的迹象,如河北高阳,"民国22及23两年(1933及1934)之间,同和工厂曾首先购置电力络经机3架,整经机2架,纬线机1架,电力提花铁木机1架(天津信昌机器厂制,每架约180元),电力条纹铁木机2架,都是柴油引擎拖动发电机再转动各机,试验成绩,已有可观。"[14](p30)据国民政府棉业统制委员会1934年对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山东、河北、山西等七省一市小规模染织厂的调查结果,计415家工场,共使用电力织布机为11208台,手织机为11886台。[35](p301)

总之,从原始工业化向工业化的过渡具有新进性或渐近性,就其发展过程而言,从原始工业化之前的家庭工业向原始工业化的进步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逐步递进的,从原始工业化向工业化的发展也是迂回曲折的,即使在工业化成为世界潮流的时代也不例外,两者仍将在一定历史时期并存。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认后发工业化国家和地区的政府与社会在主观上的努力与赶超先进国家的良好愿望,就单个企业来说,完全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直接从国外吸收引进先进生产技术和经营管理制度,走移植型的道路;但就工业化方式在人类生产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结果而言,原始工业化向工业化的发展具有渐近性,总是逐步接近于工业化的目标,这是工业化发展的客观规律。在进行工业化建设的同时,尊重客观规律,既注重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努力加快工业化的进程,但又不能违背规律,一厢情愿地试图在人为的时间范围内彻底消灭传统生产方式。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后发工业化国家必须坚持走移植型与嫁接型相结合的二元工业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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