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梧桐山读经

时间:2022-10-30 10:10:50

从深圳国贸出发,乘211路公交车一路向东,30分钟后,便抵达了记者此行的目的地――梧桐山脚下的梧桐山村。

沿途风光旖旎。经过一所设施现代化的乡村小学时,除了灯光明亮,校园里却寂静无声;但是,当记者向村落深处走去,却传来越来越明晰的读书声。

读书声来自小道边上的住户里,孩子们读的是《孟子》。

2001年以来,梧桐山脚下逐渐积聚了十多家民间私塾,成为响当当的“读经教育”集散地。也因为其足够“特别”,来自媒体的闪光灯也从未在此停歇。

然而,这份“特别”的神秘面纱,距离揭开的时候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尴尬的身份

初见蔡孟曹时,他正在哄一个6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来自中国台湾。几天前,他的父母才把他托付给蔡孟曹。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家中来到僻静的乡下,孩子明显有些不适应,眼里噙着泪水:“想妈妈。”

蔡孟曹创办的儒愿学堂有二三十个孩子,全部寄养在这里。

这是梧桐山村“读经教育”的基本业态:没有注册,没有挂牌,不能公开招生,不能对外宣传,甚至连私塾名称也不固定;孩子是朋友的,抑或志同道合者的,甚至就是自己的;严格来说,这里没有老师与学生,只有寄养孩童与受委托人。

原因显而易见――官方政策的空白与否定。2007年,千里之外的上海发生“叫停孟母堂”事件后,这样尴尬的业态便更趋明显。

只是,梧桐山要比其他地方更显“特别”。近年来,江苏、上海等地的私塾创办者纷纷选择挂靠于教育培训公司,从而解决公开招生的身份问题。但这种做法在梧桐山并不受认可:“我们不想挂羊头卖狗肉。”

正因为如此,经常有深圳地方教育部门的官员前来检视。但是渐渐的,梧桐山村也出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界人士及官员,对当地学堂检视的同时,更多的是“取经”。

来自湖南的老袁正是其中的一位。他说:“此次来梧桐山,就是拷贝梧桐山‘读经教育’的操作模式,带回去。毕竟这里是全国做得最好的!”

被官方否定,同时又被部分认可,为梧桐山私塾的“非公开化生存”带来了空间。

2001年时,梧桐山村只是一个不足1000人的小山村。梧桐山水库建成后,当地经济迅速膨胀,外来人口蜂拥而入,如今人口已经超过1万人。梧桐山的第一批私塾创办人,正是从那时开始迁入的。2004年,已在梧桐山扎根3年的画家张中和,找了几个朋友的孩子周末来读书,算是当地第一家私塾。之后的发展走走停停,如今在村落中零星散布着十多家私塾,二三百个学生。

蔡孟曹说,孩子的父母有哈佛留学生、有北大毕业生,有工程师,有医生,也有教师……“父母从小受体制内教育,深知不足与缺陷,事业成功后对人生又有了新认识,才会带孩子来到这里。”

但是,没有一个村里的孩子就读私塾。

记者遇到几位村民,问及此事,一位村民说:“那么贵,读不起!”

梧桐山私塾月收费普遍在1000~3000元不等,尽管包含住宿费、伙食费等生活日常开支,但对于中低收入者而言,依然难以承受。

难以普及与推广覆盖,这似乎又与七八十年前的私塾大致相当。

王财贵的学说

1935年,当时的民国政府明令各地取缔私塾。

但是,私塾在中国的大地上从未绝迹。湖南平江的私塾便一直延续,直到2003年私塾先生朱执中封馆。

1995年,冰心、启功、曹禺等九位教育界老者向全国政协会议提交了《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主张适当采取传统教学方法,使学生从小背诵中国古典名篇。1998年,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开始推动“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倡导学生每日用20分钟阅读经典。出人意料的是,该项运动得到空前支持,甚至扩展到非希望工程学校。

不过,梧桐山私塾的操作模式,更多地受到了一位中国台湾学者王财贵的影响,他的书籍、演讲光盘,留下的题词,编著的经典教材,在梧桐山村随处可见。

1994年,台中师范大学语教系副教授王财贵以发送传单、奔走演说的形式,发起了一场“读经教育”运动。主张利用13岁以前的记忆高峰期,读诵中国乃至世界文化经典。

1997年,王财贵应国际文教基金会之邀,在海南岛举办了第一场大陆公开读经典演讲。之后,这样的演讲逐渐增多。到如今,王财贵去过33个省份200多个县市,演讲近干场。

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2001年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一场演讲,百年震撼》。在这场演讲中,王财贵主要讲述了三个观点:

其一,教育非常简单与喻快。孩子本来纯真纯洁,只要不去破坏他、阻碍他就好。

其二,中国人不能忘记中国人的文化,中国人要会读中国书。

其三,从文化教养做起,儿童教育重在耳濡目染,不需花钱,不需花时间,不需花精神,“教材就是经典,教法就是读”。

――“小朋友,跟我念”,一时成为王财贵式读经教育的标志。“与其教语文课本,不如教三字经。但是要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不如读唐诗。但是与其教唐诗,不如教古文。你若要学古文,不如学诸子百家。你要学诸子百家,不如学四书五经。四书五经学会了,诸子百家没有不会的。四书五经里边以四书为标准,四书又以《论语》为开头,所以中国人要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第二本读《老子》,第三本读唐诗。”

不过,王财贵的演讲得到的并不全是掌声。

2007年,王财贵在广州白云区德泽中学的演讲便引来哗然一片。其中他谈到“小学语文课文是垃圾”、“数学课应靠边站”,尤其是说到

王财贵在演讲中讲道:其一,教育非常简单与瀹陕。孩子本来纯真纯洁,只要不去破坏他、阻碍他就好;其二,中国人不能忘记中国人的文化,中国人要会读中国书;其三,从文化教养做起,儿童教育重在耳濡目染,不需花钱,不需花时间,不需花精神。“数学是人类最简单的一个科目,是最好教的一个科目,谁认真教数学,谁就把孩子教笨”时,台下议论纷纷,演讲一度被中断。

目前,尚无教育界大家对王财贵的学说做过全面系统的解读。

一位在梧桐山考察多日的民办教育培训公司负责人对记者说:“王的学说,有可以的地方,也有不可以的地方。”事实上,试图一两个小时,以听听演讲的形式来了解这套与现行教育体制截然不同的理念,也有些勉为其难。况且,其中不少观点从基础教育科学的角度来看,难以被接受与认可。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圈内与圈外之间的敌意非常浓烈。

蔡孟曹说,体制内的教育人一看我们是民间的,也不问具体是怎样,便首先瞧不起了。

甚至于,媒体的关注也遗毒颇深。一些媒体更乐意关注梧桐山的孩子6岁能背诵成篇经典,便大肆炒作。蔡孟曹说:“我们就是要远离功利,绝不会让孩子们展示这些。”

显然,梧桐山私塾的真正面貌,还有待揭示。

“特别”的尝试

梧桐山私塾最“特别”的地方,无疑在其课程体系,我们谨以蔡孟曹的儒愿学堂为例。

在前三年,学生需完成25万字中文经典的读诵与背诵,幼儿阶段不要求背诵。中文经典包括《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老子》、《庄子》、《易经》、《诗经》等等。

前三年还需读诵英文经典,包括《莎翁十四行诗》、《仲夏夜之梦》、《圣经》选等等。到第四年时要求背诵。

第四年到第六年,学生需读诵及背诵适量德文、法文、日文经典。

第六年到第七年,需完成中医经典读诵及背诵,包括《黄帝内经》选、《伤寒论》等等。

――外界质疑之一,如此博大的涉猎范围,学生是否能够掌握。

在儒愿学堂,记者看到,孩子们被分为三组:3~6岁为一组,7~12岁为一组,13岁以上为一组。前两组有老师指导,主要负责生字识认。三组孩子的经典诵读主要靠自觉,课程表及时间安排是由每组学生自己决定的。

蔡孟曹介绍,学堂利用孩子13岁以前突出的记忆力,以不求甚解的方式,因人而异地要求孩子诵读经典。“一篇《孟子》也许要诵读200遍,便能背诵,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而非靠老师强迫,或施压让学生死记硬背,我们也不会专门规定进度。”

颇为意外的是,儒愿学堂并不配备外语老师,外语教学采用MP3跟读的方式。由于时间有限,记者尚未证明此类教学的效果。

记者还发现,儒愿学堂尚有一些大龄的、刚刚接受读经教育的学生。蔡孟曹说:“一些孩子不能适应,坐不下来,我们便给他时间,一个月、三个月,哪怕半年,直到他接受;一些孩子送来时已经年龄很大了,我们也不会接收。”

这样的管理或是教学方式,被诩以“尊重生命规律”的教育。“孩子不能理解所背诵的经典,是因为理解能力尚未开启;13岁以后,孩子自然能够渐渐领悟经典;今日教育的问题,在于孩子到了理解力开启的时候,没有值得的东西可供理解。”

应该说,这与王财贵的学说基本一致:13岁以前强调认知,13岁以后开启理解。

也正是因为如此,梧桐山的私塾将数理知识置后,在学生13岁以后再施以学习。

“一些孩子的抽象理解能力发育较晚,七八岁时可能无法顺利掌握算术,学校的老师便强迫、或施压让学生掌握,过早地开发了理解力,最终枯竭。事实上,当孩子到达一定年龄,理解能力得到发展后,可能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掌握小学六年的全部数理知识。”

如此看来,王财贵所说的“数学不用教”,事实上是对标准化、模块化教学设计的一种抨击:“教育应为学生的一生服务,而非小学六年为小升初服务,初中三年为中考服务,高中三年为高考服务,在不适当的时间灌输高出接受能力的知识,令不能按时达标的学生被称为‘笨学生’,而一生失意。”

但是,外界认可此举的同时,又普遍对梧桐山数理教学的课程设置及衔接存疑。

儒愿学堂的数理教材依然选用数理经典,包括《几何原本》、《数沙器》、《圆的度量》、《物性论》、《物种起源》……直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教学方式为“自学+提点”。

在美国,科学教学被称为“做中学”或“实物教学”,非常富有探究性与认知性,而且难度不大,兴趣性很强;在中国,科学教学尽管以教师为中心,难度较大,过多注重于纸面或抽象思维,但课程设计依然遵循国际科学教育最新发展方向,课程衔接的合理性经过常年证明。相比之下,非理工科专业出身的王财贵,提出的科学教育理论,更易被传统学者或专家认定为某种儒式理想主义的辞藻堆砌。

事实上,与记者接触过的多位考察者均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普遍观点是:对梧桐山模式的借鉴,应有选择、有舍弃地进行。

不过,梧桐山私塾对学生音乐、书法、体育素养的培养,颇值得钦佩。

在儒愿学堂,并没有专门的音乐课、体育课设置。比如,学堂采取24小时播放中西方经典音乐的方式,对学生进行濡染、熏陶与教化,更注重实际素养的培养,而非功利目标的达成。只有那些确有天分的学生,才会被施以演奏等音乐技巧的培训。

尽管已有13岁以上的学生,已经存在四年的儒愿学堂至今尚未开启数理教学。但是,蔡孟曹在“未来的展望”中写道:若能通透五千年的中华文明(经史子集)和五千年的西方文明(文学、哲学、史学、科学),才能培养出汇通中西、融贯古今的人物,并期望这样的人物引领人类前进的方向……

只是,“这并不容易”――蔡孟曹的口头禅。

力量的融合

低年级下课时,学生们站起来,搂住蔡孟曹的脖子,亲密地与之沟通;高年级的学生仍在教室内诵读,蔡孟曹说:“我问这些学生一堂课多长时间,他们竟然都说2个小时,那就按他们的来吧。”

事实上,其中的一些学生,原来在体制内学校学习时普遍不能适应,学习兴趣倦怠。

蔡孟曹讲了一个故事。不久前,深圳大学来了一批学生,在书院中体验学习。第一周,所有人都“毛”了,坐不住;第二周,能坐得住、读得进书了;第三周,能够积极配合学习;第四周,所有人都不想走了。

坦率说,对现行教育体制的些许不满,以及寻求改变的热情,是梧桐山私塾存在并生存下来的根本源泉。正如上海孟母堂创办人周应之所言:“一群人想要读书,一群人想以这种方式来教书。”

从梧桐山的私塾,我们也可以明晰地看到,一些主张素食简朴,一些提倡顺其自然合乎人性,一些主张唯国学经典至上,一些坚持排除宗教教学内容……不同特点、不同倾向的私塾不仅融合了不同创办人的个人禀赋,同时也为家长、孩子提供了多元的选择与发展。事实上,这些孩子确实在梧桐山村中流动,在用脚投票;私塾创办人之间亦毫无保留地进行着相互融通,相互借鉴。

一个由民间力量构成,饱含理想色彩,允许多元、多种意见并存的教育生态俨然正在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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