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传神”的一个注记

时间:2022-10-30 08:08:45

《红楼梦》二十七回,旺儿来问“往哪家子去”。因为王熙凤在李纨处闲聊,平儿就代凤姐回了,并派小丫头小红来向凤姐报告家里的安排。这个小红原名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

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话未说完,李纨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

有“红癖”的人常喜欢考证这儿的“我们奶奶”、“这里的姑奶奶”、“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和“那边舅奶奶”各为何人。其实,这一段不长的对话的真正精彩之处,或在于一下子把当时在场的三个人都传神地表现出来了:小红的伶俐,李氏的木讷,凤姐的明晰练达,—甚至不在场的平儿,也栩栩然如在目前。凤姐喜欢小红的“口角简断”,后来就把她要到了自己房里,认为“一调理就有出息了”。在前八十回中,小红出现并不多,但小红以及她和贾芸的故事却如千里灰线,断断续续,结合脂批的线索,大部分读者都相信,在不可见的后四十回里,应当还有重要的发展。由此看来,小红的“奶奶爷爷一大堆”应当不是偶尔的插科或闲笔,而是作者对人物的刻意勾画。 清·吴友如绘《红楼梦》插图

汪曾老曾经写过一篇小品谈“传神”,收在《汪曾祺小品》,要求用尽可能少的笔墨完成这种勾画。细看上面这个例子,我们可以悟出在这儿“传神”是通过“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实现的。小红的“简断”在于准确地使用了一系列的称呼:她说话的地方是李氏的住处,所以有“这里”“那边”;她说话的身份是奴才,所以更有“爷爷”“奶奶”,真是一丝不乱。一口气转换了五六个人称,李纨是晕头转向,而凤姐却深爱其说得齐全。

这种在称呼上的细致深入的考究,或者可以作为汪曾老要求简洁和传神同时成立的一个注记。《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羽,起于他和项梁看秦始皇南巡。当其时也,良将信臣,金城千里,秦帝国正当如日中天之盛,而手无尺寸的黄毛孺子项羽,竟然轻飘飘地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

一个“彼”字,项羽的霸气跃然纸上。细细品味这个“彼”字,似乎可以有若干个替代,但事实上没有哪一个能更传神地表现少年项羽当时目空一切的既豪迈又轻狂的神态。《平原君列传》中有人人耳熟能详的“毛遂自荐”的故事。毛遂随公子往楚国说合纵,要楚王出兵。楚王犹豫,平原君陈说利害,反反复复,至于日中。这事儿本来就是不太容易。楚国是大国,虽然颇受秦国的压力,但要楚国为赵国参加对秦作战,赵国是有求于人,是以小求大,楚王少不得有些傲慢。于是毛遂挺身而出,—

按剑历阶而上……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尔君言,汝何为者也!”

三句话,就把当时的情形生动地展现出来。在严肃的外交谈判当中,忽然有人“历阶而上”,楚王的反应先是诧异,遂有是问,语气是符合他的身份的。当他知道来者不过是平原君的门下客,不禁大怒,于是有“汝何为者也”的斥责。从“客何为者也”到“汝何为者也”,一字之差,一个代词的替换,刻画了楚王从诧异到愤怒的转变。与之相应,代词“尔”、“汝”的运用则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楚王藐视毛遂的态度,为下文毛遂要和他拼命时楚王在态度上前倨而后恭的转变作了必不可少的铺垫。事实上,楚王气挠,“唯唯,诚若先生之言,”— 称呼也改为“先生”了。

这种称谓代词看似小技,其实在描摹人物神态乃至内心上有不可替代的功用。《项羽本纪》中另有脍炙人口的一段写刘邦: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一连四个代词,“吾”、“若”、“而”、“我”,摹写刘邦的言语之传神,真到了不可替换一字的地步。司马迁从来没有给刘邦贴上“流氓”的标签,但是就这几句话,就这几个字,人人看到的,就是一幅痞子的嘴脸。我当然不是说这几个字就成就了对刘邦的描写,而且这些字的换用很可能还有语法上的要求,但是它们对于描写刘邦的贡献却是可以体会出来的。

这种对人称的讲究在各种语言的作品中都有。保尔·柯察金注意到冬妮娅把“您”字换成了“你”字,少不得有些激动;不少法文小说中也特别注意 vous 和 tu 的用法,甚至恺撒临死前最后一句 et tu 的 tu 字也让历史学家增加了不少评论和遐想,但是在我们中文中这一件事似乎更加值得特别的注意。这是因为在传统社会中,— 其实就是在今天的非传统社会中也一样,称呼是人和人相互关系的一个特别明显的、极具代表意义的表现,而对于长幼尊卑的关心又是我们在文化上的一个突出的方面。《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由当年“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带去见凤姐。进门以后,看见这位“凤姑娘”“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 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

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可以留意的是,这是书中第二次,也是总共两次之中的一次,对凤姐的正面介绍。前一次是在黛玉刚到之时,凤姐张扬潇洒,而贾母把她作为“凤辣子”介绍给初来的黛玉,使得后者“不知以何称呼”(第三回)。这次我们看见的凤姐是内敛安详,无怪乎脂批要说是一幅美人图,而她的客气话竟然也是“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称呼,小术也,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梁章钜《称谓录》序:古人称谓,各有等差,不相假借,其名号盖定于周公制礼之时。章钜,乾道间人,生于书香门第,嘉庆七年进士,官至广西巡抚、江苏巡抚兼理两江总督。《称谓录》成于一八四八年,在撰写过程中和成书以后,得到如阮元、林则徐之属的关注,至于“心目为之炫耀。”何也?因为称谓之事一下子被提到了周公和“礼”的高度,这是很严肃的事,因为“礼”正是我们文化的核心概念。正是因为如此,称谓才集中地反映了人物的社会地位和关系,进而反映了当时的文化环境和习气。汪曾老的文章中说传神的精妙在于对眼睛的描摹,这儿“眼”似并不一定要坐实真实的眼睛。古人论诗有诗眼之说,文章小说也常有这种一语中的的大笔,且形态更臻丰富,称谓当也能称其一面。

《水浒》深谙此道。第七回(回目从上海古籍百二十回本)陆虞侯要酒保找董超商量害林冲:

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的酒保来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叫请端公。”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三十八回戴宗出场时,说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紧接着则特别加上一段说明:“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院长’。”这些称呼以最经济的笔法,为读者构建了一种环境,使得读者恍然置身于“故宋”,而当时的人对于称呼的敏感,也常常出现在故事情节之中,成为故事的一个部分。第三十五回,宋江收编各路人马,“随行十数人”,投梁山泊来,进路边酒店,一时拥挤,酒保就要同在店堂里吃酒的石勇换一副座头:

酒保……道:“有劳上下,挪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什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

由此引出了石将军。而先前武松在酒店和孔明、孔亮兄弟争吵,似乎也是由称呼不合而引发的(三十二回):

…… 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就为了说武行者不该自称“老爷”,这店主吃了一顿好打,“半日挣扎不起,”而孔氏兄弟也因此介入,把武松拖到庄院里,又阴错阳差地见到了宋江。至于五十九回鲁智深,问题就更严重了。为的是误用了称谓,竟一下子被贺太守识破就里:

鲁智深道:“洒家又不曾杀你,你如何拿住洒家,妄指平人?”太守骂道:“几曾见出家人自称洒家。这秃驴必是个关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强盗……”

这三例特别提醒我们,称呼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节,它和人物身份、地位高下,甚至故事的情节,有直接的关系。书中人如此留意,读者或听众自然也会留意,因为在真实的生活中真是这样,要想再现真实的场景,这一细节自然马虎不得:

林冲和鲁智深当然是在《水浒》写得最饱满的人物之列。他们两人在第七回相见时,鲁智深正和一群泼皮在酸枣门外的菜地里演示器械。林冲“看得入眼”:

口里道:“这位师父,端的非凡……”众泼皮则说“这位教师喝彩,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

这是初见,第一段,林冲称鲁智深为“师父”,智深称林冲为“军官”,— 尚未结识,泛泛而已。林冲受邀,跳入墙内,林冲改口称智深“师兄”,智深答称“教头”,自称“洒家”。“洒家”即“沙家”,《字典》说是“五代宋初人自称……音‘蛇’”。两人又近了一步。而林冲作为“颇识几字”(第十一回)的军官,用词自然比智深要稍稍文一些。待到使女锦儿来报,林冲妻张氏在岳庙有了麻烦,林冲匆匆赶去,撞着高衙内,“一时被人劝了”。转出来见着智深,“大踏步抢入庙来,”这是第三段,形势紧迫,不暇多说,用的是“我”、“你”:

林冲见了,叫道:“师兄哪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说明缘由,情形并非如此火爆,原来是高衙内,而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用“你”,用“洒家”,用“俺”,用“他”,悃愊率直疾恶如仇的鲁提辖跃然纸上。最后一段,“众泼皮扶着智深”,智深和林冲夫妇告别,虽然有些醉,但是不失亲切,不失智深的憨戆:

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

“阿哥”“阿嫂”,是为传神。短短一千字,场景情节迅速转换,称呼凡十数变,而与人物身份、故事发展,丝丝入扣,绝无一分错乱,足可称缜密精深。无怪乎人物丰满,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种文字,入口即化,咀嚼无滓,自然位列经典,而细节的考究则贯穿始终。锦儿称张氏为“娘子”,林冲则称她为“大嫂”(第七回),张清叫孙二娘为“浑家”(第二十七回);梁中书的蔡夫人称丈夫为“相公”(第十六回),徐宁的妻子称他为“官人”(第五十六回),而何涛的老婆则叫他“丈夫”(第十七回);黄文炳称蔡九知府为“公相”,自称“小生”,蔡亦以官职称之为“通判”,自称“下官”(第四十回),至于吴用自称“小生”,宋江自称“小吏”,当然也不是随口为之,而读书人当有能品其滋味、道其奥妙者。至于桃花山上的土匪小霸王周通梦寐有人压寨,下山掠夺,称刘太公的女儿为“我的夫人”,自称“老公”(第五回),倒是和我们现在不少人的用法不谋而合了。

称谓,小术也。对于“传神”的贡献,仍不宜忽略。我们不得不拳拳服膺经典著作家精细的琢磨,不得不深深感叹勾栏说话人百年的推敲,因此有此“注记”,不避小题大做之嫌,实为芹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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