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巫师 第1期

时间:2022-10-29 11:50:24

捧着一只热热的陶瓷杯子,里面褐绿的液体散发着名为“茶”的独特香气。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我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房间内的东西绝对古朴,每一样都表明我超凡的身份:用石材铺制的地板,用丝绸绷成的屏风,保留着令人惊奇的远古风韵的圆凳和案几,雅致但毫无实用价值的烛台。而摆在桃心木大桌上的,是那些诡异的生财工具:五十根象牙算筹,绘着河图的粗陶盘,破旧得根本不敢翻阅的古字典,十几个铜制的硬币。

一切的一切,充分证明我是个超有钱的奇怪的家伙。

我是干什么的?

三百年前的一场内战,差点让地球毁掉。虽然残留的人很多,但他们所反省的不是如何保卫和平,重建家园,而是认为科技不够先进,身体不够完美,太空资源占有得太少。

于是,人类狂热地追求技术,把自己改造成奇形怪状的样子,用各种形态去适应太空生活。基本上荒芜的地球,只在近年来逐渐开发出一小块天然运作的区域。一些无力跟上进化的地球人,他们仍重归家园,过着原始生活。由于科技的高度发展,人类也与各种各样的外星人广泛地建立起联系。

整个混乱的世界里,我一介穷苦了十八次轮回的纯粹地球人能干什么?在殖民行星上的贫民区中长大,我既没有钱去做改进手术,也没资格获取直接输入脑部的科技信息,更没机会得到辐射下的工作岗位。除了纯天然的身体,运转还算正常的大脑,我一无所有。不,我应当还懂得一点传统文化。在所有人拼命用纯粹的科学理论充塞有限的大脑时,被认为浪费脑内空间的人文传统,被落后的贫民继承下来。但是,如今,那个贫民区已被人为地删除了――我曾经的同胞们,要么回到地球当原始人,要么自动消失。

只有我是个例外。我活了下来,我几乎是惟一活下来的人,而且活得很好。我还是个在银河系中有了事业的纯种地球人。

因为,我的职业是占卜,我是巫师。

数年前,快要饿死的我在贫民区中的垃圾堆里咀嚼着绝望,从恶臭的垃圾堆底部挖出一本破书,狂喜中想拿这算是文物的东西换点食物时,我随即发现了书中的玄机。

这是一本占卜书,凭我仅有的一点古文知识,我看到了光明。

于是,我从街头的半乞丐半无赖的非专业状态,一直发展到目前拥有的权威地位。

这巨大的转变,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如今,在最豪华的太空酒店里,我经营着最古老最神秘的生意――占卜。

该开工了,已有客人等了很久。但不让他等一会儿,怎么体现我大师的风范呢?喝完茶,换上我的工作服――完全符合我未改造的史前人身份的长袍。这可是我绞尽脑汁搜寻出关于古人衣着的资料,拜托仅有的几个在地球生活的朋友用天然纤维制成的布衣。可惜的是,可能是因为心理不平衡的关系,曾在生活习惯中继承的文化渐渐被他们主动抛弃了。他们憎恨祖辈,憎恨人类,也不再把我当同类。

好了,戴上墨镜,客人们进门了。又大又秃的脑袋,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代替了嘴巴用来吸食营养剂的管形进食器,交流信息的纤长触手,“进化”了的同胞扭扭捏捏地站在我面前,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我漾出最亲切的微笑,明知道他的听力退化殆尽,我还是用声带和舌头提出了问题,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果然,他大得快掉下来的星星眼更加茫然畏缩。

叹了口气,我戴上特制的耳机碰到他的触角,信息流涌了下来:“我老婆要跟我离婚,说我是穷鬼。我用所有的积蓄乞求您,听说您是全人类惟一的圣哲,能预知我的未来。您是我最后的希望,麻烦您帮我看看,我会发财吗?”

在心里翻个白眼,我带着温柔的笑意,装模作样地拿起六个硬币,合住双手连连摇晃。在那个家伙自卑地看向自己不成形的手状物时,我将硬币“啪”地掷向大桌。忍住反胃,我将他的触手抵在我的声带上,我可不希望他读走我脑中的信息。

他接受的信息内容应该是:“从这个卦象看,你老婆很聪明,她可能知道会给你带来财富,所以抛弃了你。你要发财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也许会让那个女人后悔……”

完全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话,却让他连连折弯纤细的脖子,感激不已。他留下了不菲的电子货币。

我站起来,把划掉了一半金额的信用卡还给他。加油吧,我用眼神对他说。

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砸了下来。

老实说,我除了要塑造出一个出尘脱俗的先知形象,还要附带一副悲天悯人、爱心泛滥的圣人面具,这样才有助于事业发展。

第二位客人来了。一个机械老兄,智能化程度虽高,但要违反阿西莫夫三大定律,他肯定不敢。

难道机器人也有感情问题吗?我挺直玉树临风的天然身材,用饱含感情的眼睛震他。

机械手伸了过来,灵活地敲击古典型的键盘。我一边等,一边无聊地想:为什么机器人比人类还会用古文字?人类懒到让文明都用工具来背负吗?

来客停止动作,我凑上去阅读:“我失去工作了,他们嫌我落后,实在无路可走,您能帮帮我吗?”我端详了机器老兄方方正正的面庞好一会儿,还是放弃了相面摸骨那一套,示意他写个古中国的汉字来测测。

“休”,他颤抖的手指划动着。

我点点头,慢条斯理地用三根指头打起字来:“‘休’字啊,你也是人,要找到新工作的话,去试试与‘木’有关的。地球上不是还有一片天然区吗?你去当林场工人如何?那里很落后,应该需要你的力量吧。只是,要带够零件和工具自我维修哦。”天知道,原始人会怎么对待科技产品,能接受固然好,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这家伙也不可能再到太阳系外来找我的麻烦了。

下一位客人是游荡于网络中的精神体生命,脱去凡俗的躯壳,只有意识在任意飘流。这种幽灵居然也提前一个月预约,让我排好时间等她在电脑上现身,还必须戴上联通的头盔。几个纽扣似的金属片贴在我的后脑,极不舒服,不过既然收了钱,就得办事。

“您好!”她哀怨的声音从线路中传到我大脑深处,让人浑身汗毛直竖,“我想请教您,纯粹自由的我如何才能体会疯狂的激情?有再多的告白和祈求,都满足不了我的空虚和寂寞……”

我打了个冷战,但仍镇静地应对:“小姐,感情是很奇妙的,是上天赋予我们人类的宝贵经验,是灵魂的激荡和心灵的碰撞。只有灵魂和心灵的你,更该好好地体味,让我根据《易经》为你占一占吧……”

拿起五十根算筹,减去一根,横横竖竖,加来除去,巽也好,坎也罢,怎么解释全凭灵感了。收下不晓得她是怎么赚来的高额费用之后,我若有所思地低语:“小姐,你像风一样飘忽来去,怎样拴住一颗同样忧

愁的真心?你如水一般自然流逝,如何品味一段粉身碎骨的爱情?不要再说爱了,爱是沉重的负担,是苛刻的羁绊;既然你选择了自由,就要斩断情感的锁链,否则就要重拾尘世的桎梏纷扰……”

忍着鸡皮疙瘩直冒,我说了一番毫无章法与实用价值的废话,轻易地让网络精灵陷入更深的忧虑,为下次虽冷但费用不薄的会面作成了铺垫。

享受了美味的午餐,午觉之后,再接待一位客人吧。今天的收入也算可以了,明天还排得满满的,确切地说,预约已到月底了。

一只大螃蟹走了进来。抚着额头,我无奈地叹气,没办法,我最讨厌外星生物。就算它拥有银河系公民的身份证,我还是难以接受它不成人形的样子。这种粗俗的家伙居然与挺拔酷帅的我有相同的权利义务,真是太可恨了。

然而感情是一回事,生意还是要做的。螃蟹举着大螫向我行礼,我忍着鄙视它的心情笑了笑。

“您就是惟一的先知吗?”它做作地用笨拙得可笑的近代地球语开口了,“您能告诉我,新时代的命运是什么吗?”

天啊,又是一个故弄玄虚、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大概也自称上应天命下行正道而妄想留名于青史了。

默默将星云图放大投射到墙壁上,我缓缓地说:“看这片星空,有未来可言吗?谁在闪光,谁在沉睡,时代会自己选择。无限地沉静,无止境地追寻,探索与等待,谁也不知道谁也得不到……”

在我一番悲怆无奈的喟叹之后,智商绝对不足80还幻想力丰富但尚未进化完全的螃接在我忧愁的目光中退缩,当然没忘了划卡付费。开玩笑,我宁愿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愿去干涉时代大事。我可不想成为谋反者的帮凶,骚动的理由,战争的助燃剂。

我一向避免占卜国运天命什么的,我本来就是小人物,小人物要本分,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靠在雕花木窗前,在实际上是飞船舷窗制造的夕阳余晖的幻影里,我什么都不愿思索。

不知多久了,我没有见过一个没经过任何手术改造、不附带机械器官的同类了。我是一个异类,艰难地寻求着危险的平衡点,微妙地制造可以存留的自主空间。也许就在某一刻,一切都将破碎吧。我这个招摇的骗子,其实一句谎也没说,谁也没骗。我只是想活下来,无论用什么手段。在这个号称强者生存、宣扬物竞天择的时代,卑微的我只想单纯顺利地走完人生之路而已。无论多么寂寞、害怕、担忧、迷茫,也要一步步走下去,用自己的方式创造自己的生活。

我并不渴求别人的崇拜与信仰。但我要继续生存下去,除了借巫师之名,根本无路可走。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存在着疑虑与好奇。无论如何,世界都不会拒绝一个神秘的预言者。小事大事,只要关乎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漠然以对吧?只要人们还有梦想,还有希望,还有情感,占卜就不会灭绝。不管多么发达的科技,多么精确的运算,只要是人,就不会不奢求奇迹与运气,就不会排斥所谓善意的安慰。人需要借助他物证明自己的存在,同样需要未来证明自己的现在。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现实逼迫的结果。无人可怨,无话可申诉。疯狂而混战的世界里,其实每个人依旧都那么懦弱、胆怯,却又贪婪、自私。所以,活下来的所有人都有理由困惑。

望着虚假的灿烂星空,那摆列的星座,奇怪的光色,真的是冷笑着的神的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吗?我一点都看不明白。那我的命运呢?我的未来呢?谁又来安慰我、欺骗我?

该睡觉了,别胡思乱想。一个属于老旧到掉渣的人种的我,除了平静的生活,什么都不该在意。

我是最后一名巫师。我不希望自己是最后一名在进化社会中生存的纯种地球人,靠自己也不懂的占卜术风行天下。否则,还有谁能为我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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