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房子”和诗人们

时间:2022-10-29 02:20:31

“蓝房子”和诗人们

《蓝房子》是诗人北岛写的一部散文集。诗人写散文会让一些人感到奇怪,苏珊・桑塔格写过一篇《诗人的散文》专门探讨这个问题;就连诗人们也对自己的散文“表示了最激烈的不屑”,大概“散文味”意味着冗赘、平凡、普通、驯服,“散文之于诗歌,犹如走路之于跳舞”,被认为是诗人写作的某种衰退。我在阅读《蓝房子》时,却感觉惊喜,而且时有感动,认为这无损于北岛“精神漂泊者”的尊贵及其诗歌创作的杰出,反而有助于读者对诗人的了解和亲近。读诗却不能见到诗人,这难道不是一个遗憾吗?《蓝房子》虽然不是激情的自传,却同样属于挽歌式、回顾式的讲述,很多是对诗人自己和其他诗人的描写,即使三言两语,也写得栩栩如生,可以弥补我们的遗憾。

《蓝房子》中的28篇散文写于1997年年初至1998年夏天,先在某电台“作家手记”专题节目中播出,后散见于港台报刊。北岛称起初是为养家糊口,写着写着倒有了特别的意义,“写散文的诗人是不大容易疯的”,因为很放松,如闲云野鹤,没有写诗时的那种紧张,也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写到哪儿是哪儿。

北岛的散文确实有些闲云野鹤,用语克制到令人想到他很谨慎,如同白描又常常一语中的,让读者轻轻一瞥便能看到一些真相。李陀认为北岛的散文具有薄雾一般凄清的诗意和温和又刺人的幽默,让读者在发笑之余尝到一种苦涩;他将其比喻为温润明亮的珍珠。这种看法十分准确和形象,然而诗人的苦涩何尝不是时光流逝中的苍凉、无奈和温厚?桑塔格说,“在散文中,诗人永远哀悼伊甸园的丧失;请求记忆说话,或哭泣”,而且,诗人的散文“更有一个特别的题材:诗人使命感的形成”。

“蓝房子”是瑞典诗人、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别墅,建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这大概已经成为一个相当著名的象征,马悦然也曾经以“蓝房子”为题目翻译过托马斯的一些散文诗。这个小岛是托马斯真正的故乡,这座蓝房子自然也是诗人真正的家,他和夫人莫妮卡在这里自由幸福地生活着,虽然它又小又旧,需靠不断翻修才能度过瑞典严酷的冬天。而到了夏天,蓝房子周围阳光无限。1985年夏天,北岛第一次见到蓝房子。这时候的托马斯还没有中风,壮得像牛,爱开玩笑;离奇的是,诗人坐x在呈雾状的蚊子中间竟然若无其事,“蚊子不咬他,他也不驱赶,似乎达成了一个秘密的和平协议。”北岛的话说得俏皮而神秘,但也并非真的很轻松。马悦然在 《巨大的谜语・译者序》中称:“今年满80岁的托马斯和他的妻子莫妮卡经济情况一直都是困窘的……他和莫妮卡每到月底就得抖一抖他们衣柜里的衣服,看兜儿里有没有一些硬币。”也就是说,托马斯可能没有余钱去买驱蚊药和相关设备。我以为不是蚊子不咬他,而是一些蚊子早已吸足他的血,躲到角落里消化去了吧。

女人们去厨房忙碌,北岛和托马斯陷入头一次见面的尴尬中。他说了点儿什么,竟然全都是废话。最后,他们在自动开关坏了后,用一根黑线拴着的唱盘机听高尔德演奏的第一协奏曲,“音乐给我们沉默的借口”。此刻,北岛转移目光,看到――“茶几上,那团成一团的玻璃纸,像朵透明的花慢慢开放”。我觉得这句话写得真是美,真有天才的轻灵和张力,令人怀念。只有诗人才会写出这种特别的味道和质感,而又隐含着一种难言的忧虑和不安。

1990年12月,北岛得到托马斯中风的消息,好在莫妮卡和他跨越了语言障碍,“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准确地“翻译”他的内心。北岛再一次来到蓝房子,右半身瘫痪的托马斯竟然坚持用左手相当专业地弹奏了几支曲子。然后,他挥挥手,抱怨为左手写的谱子太少。

身为托马斯诗歌的第一个中译者,北岛称赞诗人说:“他写得很慢,一辈子只有一百多首诗,结成全集也不过一本小书而已,但几乎首首都好。那是奇迹。”在《蓝房子》这本集子中,北岛写到其他诗人(因为“我写的人与事,多和这些年在海外的漂泊有关”,这些诗人大部分是国外诗人),多有称赞,惺惺相惜,保持了一个中国诗人对国外同道应有的敬意,而没有染上“中国文学圈子以骂人为生的毒瘾”。当然,按照桑塔格的说法,缅怀他人,也是对自己的补充,“诗人通过对他或她的赞赏所展示的力量和纯粹性,使自己避免陷于粗俗的自我主义”。

不过北岛并不是一个“好好先生”,正如李陀所说,“怀疑是北岛的影子,会终生终世跟着他,无论他漂泊到哪里”。在《帕斯》一文中,北岛一边称赞帕斯为“现代主义文学最后一个大师”,一边毫不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失望和“怀疑”,“在我看来,是他追求宏大叙述的野心毁了那隐秘的激情,这在被称为现代文学经典的《太阳石》等长诗中尤其明显”。一个诗人如此诚实地评论另一个诗人,也许会使人感到可怕和可敬吧。不知道帕斯看到北岛这样写他,会怎么想。而另一位诗人、“纽约骑士”艾略特就不愿北岛写他写得太多,曾经警告北岛说:“别说我坏话,我可有朋友懂中文。”

实际上,毁了帕斯“隐秘的激情”的还有一把大火。这把大火毁了帕斯家里许多有名的现代画家的画作和各种艺术品,“想必都是多年友谊与游历的见证”。帕斯从此一蹶不振,变得沉默寡言,连老朋友的电话都不接。北岛很喜欢帕斯的一首诗《街》,还重译过这首诗,他认为《街》中的帕斯“疑心重重,在黑暗中摸索,跌倒了又爬起来”,更接近真实的帕斯。

在《蓝房子》中,北岛给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嚎叫》作者艾伦・金斯堡的笔墨最多,用两个篇幅来写这位反主流文化的英雄,几乎可以当作两个小传来看。《艾伦・金斯堡》开篇即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艾伦得意地对北岛说:“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我很纳闷,这个喜欢结交“跟当局过不去的、惊世骇俗的、长反骨的、六指的,还有鼻青脸肿的”朋友的诗人,怎么会如此清晰准确地道出一身穿戴的价钱?很显然,他并未因这些二手货而感到羞惭,反而因自己的“一手”诗作而感到无上荣光。也许正因为艾伦对诸如穿戴之类的惊人记忆力,让一些人认为他很小气。他对北岛却彬彬有礼,在餐馆里吃饭时也会慷慨付账,还送给北岛一条二手领带作纪念;私下里,艾伦总是照顾那些穷困潦倒的“垮掉的一代”的伙计们;他还很念旧,在狭小的公寓里,经常播放当年和《在路上》的作者凯鲁亚克一起喝酒聊天的录音,脸上露出悲哀。

北岛在这两篇文章中透露了艾伦一些令人“惊讶”的事情:艾伦是个同性恋;他曾以100万美元的高价,将其全部手稿和来往信件卖给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却过着近乎清教徒的生活;他还是个工作狂,最忙的时候雇过三个半秘书,给他安排活动;受另一位诗人盖瑞・施耐德的影响,艾伦信藏传佛教,“东方宗教使他那狂暴的灵魂安静下来,像拆除了引信的炸弹”,北岛称他为“野和尚”……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被联邦调查局监视了50年的“敌人”竟然接受一位纽约“袜子大王”的赞助,在活动期间,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这位肥胖傲慢、动作迟缓的老女人身后,像个贴身仆人,不时朝北岛挤挤眼;北岛也感慨说:“我真没想到,这家伙竟有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我对此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觉得好笑。《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的编者叶开在选编北岛的诗歌时说,“我们看到了一位杰出诗人的世界如此庞杂而又如此简单”,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说明艾伦・金斯堡。艾伦为什么在后来学会了“能屈能伸”?我认为可以用加缪的两句话来回答:“肉体的判断并不亚于精神的判断,而肉体在毁灭面前是要后退的。我们先得到活着的习惯,然后才获得思想的习惯。”很简单,诗人也是人,也需要生活。同时,考虑到即使在美国,诗人们也活得比普通人艰难,用北岛的话来说,“在美国,要说你是诗人,别人都会离你远点儿,那意味着贫困和神经有毛病”,我更不会觉得艾伦在这方面很好笑。在《蓝房子》一书中,“这些快乐时光的记述,也伴随着暗淡悲惨的绝望”(马悦然《记忆看见我・译者序》),我愿意因此而如北岛那样向“蓝房子”之内之外的诗人们、向这些“迸溅火花的寂寞灵魂”们致敬。

艾伦・金斯堡在1997年因肝癌去世,那天是中国的清明节。北岛讲,艾伦临死前,病房里挤满了朋友,喝酒聊天,乱哄哄的,没有多少悲哀的意思,只为了减轻诗人临终的孤独感。在这个“不再需要诗歌的时代”,连艾伦・金斯堡愤怒的“嚎叫”也终于显得多余了。平时有意忽略艾伦的媒体,在他死时竟来了劲,纷纷报道――原来,“美国人纪念,是为了尽快忘掉他们的过去”。在《乌鸦》中,北岛则写道,“历史学家在度假,多少悲欢离合,乌鸦看到了,不说”――原来,还是诗人写诗人,写得最意味深长。

桑塔格说:“诗人的散文,主要是关于做一个诗人。而写这样一种自传,写如何成为一个诗人,就需要一种关于自我的神话。”真实的情况则是,北岛在散文集《蓝房子》里一点儿也没有“神话”自己和其他诗人。

我相信,“蓝房子”对于北岛来说肯定也是一个温暖而深情的诱惑。但是他又酷爱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漂泊流浪、四海为家。他比较喜欢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泊……重要的是持未知态度,在漂泊中把握自己,对,一无所有地漂泊”。从1989年到1995年的6年间,北岛居然在7个国家搬了15次家!1994年年初,他搬到美国的安纳堡,第一次动了安家的念头,折腾一个礼拜,购买家具、电器和日用品,还抱回一盆常青藤植物,但犹如被施了咒语般,他很快又厌倦了同样的风景和邻居,只好继续一无所有地漂泊着。《蓝房子》中的一些文章一次次提到北岛又漂泊到了哪里,又接触了哪些诗人,还讲到诗人们是多么喜欢到处参加诗歌节和朗诵活动,然而这也不过是给诗人们“提供了证明自己不聋不哑、免费旅行和被世界认知的机会”。

北岛对自己的诗人身份异常清醒,他在《朗诵记》中称,“诗人多跟社会过不去,又无生存能力,免不了待业受穷有神经病嫌疑,被划入另类”。北岛为做一个诗人付出的代价应该说并不小,甚至令人感到沉重。女儿上到六年级,他从来没有去开过家长会。第一次去开,竟弄错时间,像个贼,还迷路。去参加活动和会议,他却根本不会打领带,“在镜子前面抓住领带挣扎着,就像一个不小心钓到自己的渔夫”。他失眠多年,需要依靠午睡、打盹等多种形式的休息才能勉强充上电。有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发疯尖叫,在镜子前吓自己一跳……

“我们那代人就被伟大志向弄疯了,扭曲变态,无平常心,有暴力倾向,别说救国救民,自救都谈不上”,北岛自省道,“盖房子是给人住的,而诗歌搭的是纸房子,让人无家可归”。

读到这里,我半晌无语,只能默默地祝福北岛们在漂泊的最后也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蓝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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