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27 10:16:02
我们成长的年代中，唯一称得上“天皇巨星”的只有李丽华。那是海峡两岸的冷战时期，没有人要看写实的电影，一切寄古寓今。而李丽华刮脆亮丽的京片子，雍容华贵的仪态，成就了《杨贵妃》《武则天》《万古流芳》等等宫廷恶斗的宫阙经典。
那时候，她已半老徐娘，号称“常青树”。每个人都知道她影龄极长，却是风姿绰约，结论是必然因刚流行的新观念“整容”捣的鬼。于是有关她的传言绘声绘影，小毛头们目瞪口呆地听着，说“天皇”的屁股是假的，她走过用针戳都毫无感觉。还有人说，她晚上卸妆，先把脸皮摘下，挂在墙上……
那时没有网络，口传能多无稽就多无稽。倒是昵称小咪姐的绯闻，包括与林黛争严俊的三角恋，却是确凿在影剧版当头条的。
不久，摇滚乐来了、007来了，西方青年文化席卷亚洲，慢条斯理的古装片就乏人问津了。我真正发现她演技不凡，倒是在李翰祥大导演的抗日片《扬子江风云》中，小咪姐扮演足智多谋，千钧一发救下被当作汉奸即将处决的“长江二号”卓寡妇。旁人问她，“他是长江二号，呢？”这位寡妇杏眼一瞪，“我是你亲娘的祖奶奶！”然后扬起马鞭，蹬骑而去，够酷吧？而后在《喜怒哀乐》中李翰祥导的“乐”一段，又是扮演哀婉悲凄的寡妇。片子风格行云流水诗韵天成，李丽华的表演称得上相得益彰。不久，在胡金铨导演的《迎春阁的风波》中她驾轻就熟地扮演那个领着一群娘子军，在客栈中抵抗元朝的“万人迷”，她眼神流转，世故圆滑，人际折冲之老到不做第二人想。
胡导演迷于京剧，对出身梨园世家、师承章遏云的李丽华自然欣赏万分。但我知道胡导演最喜欢她的是《假凤虚凰》，那是抗战结束后不久的电影，旨在嘲笑上海大都会的势利拜金。李丽华和石挥都是吹嘘自己是富翁的小市民，石挥是手艺极好的美发师“三号”，李丽华则是想钓金龟婿的寡妇，两人演技登峰造极，细节繁多，使得胡导演只要提及“我要三号”就忍俊不禁。有一回我在日本访问该片导演黄佐临，问起这部睿智的喜剧，他还追问我在哪里看得到，并顺便问起李丽华。那时她风华正茂，年纪虽轻表演却老练，除了出身，还应与天分有关。
把电影当专业后，我再看到出土的《雪里红》《艳阳天》《误佳期》《杨乃武与小白菜》，更是对李丽华佩服到不行。她京剧招牌式的锐利眼神和身段，喜剧的节奏感，漂亮的口白，放眼华语影坛，无人能出其右。难怪好莱坞也找上她，让她和维多・麦丘合演电影。
但一个专业演员，生在纷乱的近代史中，总是被命运拨弄着。左翼右翼，汉奸媚日，令我们后辈眼花缭乱，分不清电影史的谜团。
在孤岛时期，她栖身华影，曾与日本大咖阪东妻三郎合演立场偏差的《春江遗恨》等片，乃至战后曾被视为汉奸进行调查。1950年代初，她初抵香港，进入左翼“读书会”，那时的作品如《说谎世界》《诗礼传家》《冬去春来》，都带有强烈批判色彩。1952年，香港十大卖座影片她一人独占三部，就在这一年她指称读书会对她“欺诈、欺骗、欺辱”，转入的永华与南洋，成就她在个人生涯中最辉煌的二十年（80部片）。
1993年，她在金马奖邀请下回台，已经七十多岁，仍是头脑清楚、仪态大方。从背影看过去宛如少女，雪白的小腿令男士们啧啧称奇。那一次我很幸运，为电资馆访问她做口述历史，留下雪泥鸿爪的记录。
今年，她坐着轮椅亲自领取金马终身成就奖，九十多岁高龄，全场起立致敬，那口刮利的京片子却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