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民营狂飙突进

时间:2022-10-27 02:54:34

伪民营狂飙突进

1907年3月,大型国有企业“川汉铁路公司”,再次宣布改制。公司名称从“官办川汉铁路公司”,改为“商办川省川汉铁路有限公司”。两年前,这家国企曾经从国有国营改制为“官绅合办”,等于允许民营资本参与;而这次改制,则直接改为民营企业。

吊诡的是,这家大型民营企业的总经理,是由官方任命的乔树,他的“刑部郎中”身份依然保留。官方随后还了一系列的任命决定,包括前广州知府施典章出任财务总监(“总收支”)。 “被”股东

尽管算是“民营企业”,这家公司的股东们却实际上对公司业务毫无发言权,因为他们是在政府强制下入股的。

强制征集的资本金叫“租股”,即以“租”为“股”。所谓“租”,其实就是农业税,按照农业税为基数,确定一定的比例加增铁路资本金,在各县设立“租股局”,随粮征收。

这种大清特色的集资方式,催生了世界资本主义史上最为奇葩的“民营企业”:名义上属于全体股东,但被迫出资的股东们毫无发言权;实际上亦不属于政府,但政府却向它让渡了自己的公权力,以国家机器无偿为它保驾护航。

搞出这“民营”怪胎,表面的理由十分充分:铁路发展关系国计民生,但无论大清国的财政,还是大清国先富起来的那批人,都无力支撑这一资金密集型产业。此前解决难题的办法是靠外债,但外债常伴随苛刻的条件,造成利权流失。新政之后,经济民族主义高涨,大清国不断从外资手里收回铁路建设权。能走的路只剩下一条:民间集资。于是,铁路建设民营化成为潮流。

无奈,大清国的民众既没有投资的财力,也没有投资的欲望,只能依靠公权力的强制。按规定,如果农民收入不足,只能纳粮而无力购股,则不可强行征收租股。但根据一位川籍留日学生记载,四川地方政府将收取租股的任务委托给农村的痞子能人,这些人“专以逢迎官长、欺压乡愚为事”。而根据财政部度支部主事、四川籍官员杜德舆调查,州县干部在征粮时,往往将租股以“铁路捐”名义先行收缴,然后才征缴正粮(农业税),贫困的农民因此总被安上抗粮的罪名。因此,农民之“视铁路也,不以为利己之商业,而以为害人之苛政”,将租股当作“出钱免祸”、无力对抗的捐税,不认为自己是股东。 鸠占鹊巢

地方干部们如此卖力扶持一家“民营企业”,原因很简单:能支配这家企业、从中捞取好处的正是他们及其手下,而非那些被强制入股的“股东”。

不仅川汉铁路公司如此,全国其他17家“民营”铁路公司,大多都同样依靠公权力,强制集资。粤汉铁路湖南公司的主要集资手段也是靠政府授权,强制征收租股、房股、米捐、盐厘等。

这些公司虽然强制吸纳了不少“股东”,公司却仅仅掌握在一群官员手里。有些兼跨政商两界的“官员企业家”,甚至连股本都不用出,占据免费干股。如翰林院侍讲、湖南籍的京官王先谦,担任了粤汉铁路湖南公司的“总理”。此人曾经以爱国为号召,鼓动张之洞花费双倍的高价,从美国人手中赎回粤汉铁路,改为民营;亦曾于1905年在长沙组建“粤汉铁路筹款购地公司”,号召湖南人民踊跃购买股份,爱国救国。而后,他本人不花分文取得了干股。

这样的“民营企业”,此前曾经困扰国有企业的问题,诸如腐败、低效、老鼠仓盛行等,丝毫没有改变,冲突纷争从未停息。同盟会成员杨毓麟曾分析了湖南铁路公司的问题,认为那些攫取了利益的高管们,“对于国家颇欲脱离行政官吏之范围,故必冒称商办;对于社会又欲脱离财产法团诸分子之监督,故必借名官督,或虽未至冒称官督,而实则倚赖行政官吏,以阴谋自便,与官督无异。”这样的批评,与户部当年痛斥招商局的高管一样:“挟官以凌商,挟商以蒙官”。

如此两头忽悠的既得利益集团,成为大清国伪民营浪潮的主流。不看清此点、而仅仅从企业表面上的所有权属性来分析晚清的“国进民退”,就会陷入历史的泥潭。

正因为真正的“民营”,被既得利益者成功“寄生”,大清国的民营企业、尤其是作为国家战略支撑的铁路产业中的所谓民企,造成了远超过国有企业的危害:他们将政府架到了民怨的热锅上,而政府和真正的股东们一样,分享不到红利。1911年,一名叫石长信的给事中发出了警报:如此下去,“深恐民穷财尽,本欲图富强却使其更加贫弱”。

中央迅速采纳了他的建议:宣布收回铁路干线的建设权,实行“干路国有”。这个政策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自降旨之日起,所有川湘两省租股一律停止”。无疑,这是减轻农民负担的仁政。

长期近距离观察大清政治的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认为:中国政府宣布铁路国有的“时机很好,因民众已对各地方当局在获得筑路权后之屡次失败感到厌烦,民众更厌恶种种无休止之争论,贪污腐化以及挥霍公共财物,而当民众逐渐认识铁路之无限价值时,他们就更加支持由中央政府制定一项强有力的铁路政策。前景是美好的。这道上谕……受到普遍赞扬”。莫理循所观察到的“地方当局”,其实正是获取了公权力作为集资后盾的所谓民营企业。

不过,这一试图挑战“伪民营”的政策,遭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全力对抗,其手法就是以股东的代表自居,发动群众运动,此即所谓的“保路运动”。 暗度陈仓

以川湘两省铁路公司为代表的“伪民营”模式,其特点是既得利益集团戴着两张面具:对于民众,他们是公权力的化身;而对于政府,他们又成了民营企业家甚至是民意的代表。无论政府还是民众,有一方挡住他们的路,都会发动另一方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种模式,或可称为“豪夺型伪民营”。

大清国更为普遍的另一种“伪民营”模式,是国有企业的“内部人”,通过各种运作,将国有资产掏空,揣进自己口袋。这种模式或可称为“巧取型伪民营”。最为典型的,就是轮船招商局。

招商局在创办的第一年就实行了改制,产权结构在表面上改成了纯民营,政府不占股份,但派出代表进行“官督”,企业继续戴着“红帽子”。后世对以招商局为代表的“官督商办”模式,有相当的批评,大多数的批评往往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因素:招商局是一个“伪民营”企业,国有资金在其中发挥关键的作用。

在招商局最早起步的时候,无人愿意投资,政府投入的20万串制钱(折银12.3万两),实际上就成为这家公司唯一的启动资金。但这笔款项,在当年的改制中,并没有作为资本金,而是作为财政的低息贷款,官方主动放弃了应有的股权。

海外学者黎志刚在其著作《轮船招商局的经营问题1872-1901》中,列举了招商局17个年份的投资。细细分析这些数据可以发现:财政投入在招商局所谓“借款”中的比例,有10个年份超过50%;而在总资本中的比例,有12个年份超过20%,其中5个年份甚至超过40%。并且,诸如收购美资旗昌轮船公司、抵抗1883年上海金融风暴等关键时刻,主要依靠的就是财政支持,并非自有资金。

这家所谓的“民营企业”,其自有资金额直到1887年才超越了债务。在将近20年的时间内,这家企业主要是依靠贷款维持,而这些贷款绝大多数是来自财政的低息或无息贷款。同时,政府还给予这家企业大量优惠政策扶持,如享受外资企业同等的税收优惠,如放弃更为廉价的外资航运公司,而指定招商局为国家储备粮“漕粮”的运输商。

尽管政府在这家企业投入巨大,却放弃了本该在其中享有的股权,将丰厚的利益拱手相送。这是对民营企业的扶持,还是一种特殊的利益输送?不容忽略的是,招商局的股东名单上,翎顶辉煌,官商两栖者居多。

这家所谓的民营企业,其内部腐败令人瞠目。

招商局内部几次激烈的权争,其核心都是腐败――确切地说,是腐败不均――造成的。对于招商局中的腐败游戏,户部在奏折中曾有诛心之论:“稽之案牍,证之人言,知所谓利权,上不在国,下不在商,尽归于中饱之员绅。”

招商局内部不少人都想摘去“官督”的红帽子,将其改制成一个彻底的民营企业。1896年,招商局股东“正在筹商删除官督,悉归商办”,盛宣怀向直隶总督王文韶表示,自己对此坚决反对。一年后,盛宣怀成功巩固自己在招商局的地位,就重新捡起他曾经反对的提议,将招商局股本增至4万股,盛一人独占1.1万股,成为招商局的最大股东。1909年,完全掌控了局面的盛宣怀,以彻底改制、“完全商办”的计划,吸引各股东,召开招商局第一次股东大会,成功地摘去了招商局的“红帽子”,将一个国家投入大量资金和政策资源的国有企业,彻底变成了“民营企业”。

大清国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都在1901年的新政后,实现了静悄悄的私有化。仔细分析《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中罗列的厂矿投资额,可以发现,直到1904年,来自民营部门的累积投资额,才开始超越国有投资。这意味着,在大清国改革的前40年内,投资的主体是政府,而这些巨额投资,到了最后的10年,大多迅速变成了“民营”。这究竟是民营企业大发展,还是国资被揣进了私人的腰包?

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伪民营”实际上令晚清的所谓民企发展,演变为一场掠夺大竞赛。如此“民进”,其危害甚至远超“国进”――倘或是国资,至少在理论上还属于全民、或者属于这个政权,而“伪民营”却不仅试图掏空“国”,也试图掏空“民”,最后还造成“国”与“民”的无谓对立。这推动了晚清经改走向最坏的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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