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汉子火辣辣

时间:2022-10-27 09:00:12

中原的汉子火辣辣

沙草,本名孙新建,1954年8月生,洛阳老城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2013年9月任河南大河网“大河文学”版主。现供职于洛阳市交通运输集团,高级政工师。

世居洛阳,有地缘之利,到过千唐志斋几次,知道张钫是个大人物。过后与人提起,总是忘不了两件事,一是民国总统,1934年曾亲撰寿文,落款有文武要员四十多人,为张钫的母亲祝贺七十大寿,并题下“彤管扬芬”之匾额;二是“蛰庐”上,张钫写下的“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这话可以说是儒意、释心、道为,均见了,正经的人生大智慧。癸巳年深秋,随省内杂文同好又拜谒新安千唐志斋与张钫墓。秋冬紧挨着,当我仔细梳理思绪,想真正走近自己的这位河洛乡党时,已是冬阳熙熙了。走近张钫,才发现,常为人称道的那两件事,在他那波澜翻滚的一生中,只是腾起的浪花而已。

辛亥革命之于中国,意义不言而喻。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宣告了清王朝覆灭噩梦的到来。然而细究历史,龟蛇山下、长江之畔的武装呐喊,当时也显得势单和突然,因为孙中山在国外指挥的数次反清起义,在广州等地,屡战屡败,慈禧留下的中枢内阁、封疆大吏尚有张口喘气屠刀再举的能力。彼时的神州,多少国人像孙文一样,为武昌捏一把汗。10月10日,枪声响起,一天一天过去了,赤县神州何处去?期盼和煎熬与日俱增,首义的烈焰会不会像半年前黄花岗起义那样被扑灭?中国乃至世界都瞪大了眼睛。10月21日,西安动了。这时的西安响应无疑是千钧一发了。这一发,如同林中的鸣镝呼啸而出,又如霹雳闪电,击破了压城黑云。三千年的历史风云,汇聚在了古都西京,电掣雷鸣中,跃马横刀,步出了一位中原汉子,我们的河洛乡党。张钫这一年25岁,率少数义军潜入城内,点燃清军火药库,城中大乱,张钫自任先锋,先攻西安军械局,再陷巡抚衙门;城外义军趁势攻入城内,里应外合,举事成功。如果说武昌首义给了清帝胸膛一枪,那西安响应就是当头一棒,这一棒看来更致命。接下来的潼关血战即是证明。“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已成为秦陇复汉军东路征讨大都督的张钫,在兵力悬殊的危难中,为牵制清军精锐,减轻武汉北面的军事压力,几近弹尽粮绝,与清军血战,决不肯失关。潼关竟三失三得。彼时战斗,冷热兵器交织,地形尤其重要。潼关扼豫陕咽喉。当年刘邦项羽相约,先入关者为王,此其地也。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逢乱世不避凶险,立盖世功勋,乡党是也。一年后,张钫在《辛亥革命一周年抒怀》:“秦中起义,于今一载。最可惨而不能忘者友人刘粹轩、钱定三……皆磊落光明,有死无降。与当世英雄豪杰再作一番事业,以造福于万姓慰已死之友,吾无憾矣!”

张钫有诺必践,说到做到。经过生死大关者,总能出之世又入于世。出之谁非过客,入之花是主人。这种胸怀不由地使人想起周公恩来,他也是从刀光剑影中走出的,忆起牺牲的战友恽代英,曾自诩为“幸存者”。华夏英雄皆如此,世间什么放不下?纵观张钫平生,令后人感怀铭记的事情俯拾即是,如护国反袁称帝;如蒋冯阎大战倒戈,免生灵涂炭;再如办教育,兴水利,开煤矿;重文化建千唐志斋,甚至他的无言则不怒自威、张口则平易儒雅、事亲至孝等等。但最让人称道的还是河南赈灾。河南的灾荒在近代史上是出了名的,有统计说仅1942年前后就饿死三百万人。赈灾是他中年时期用功最大的事。花园口决堤后,数百万灾民,沿陇海线西行,持续涌入洛阳潼关、西安等地。张钫以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身份,在西安成立豫灾救济委员会,设立两个难民招待所,先后接待大批难民,提供食宿,然后再想办法安排到甘肃、宁夏、新疆落户。这中间灾情,上策下传,有多少斡旋周折,有多少诸事掣肘?然乡党救灾如救火,奔走呼吁,认真安排。云水襟怀,赤子心地。1940年,他与十二名委员《黄河被灾难民急应广筹移垦提案》,呈报国民政府。乡党在提案中分析黄灾难民与普通灾民不同,“黄灾难民……舍耕田外无他生活能力,国家对此受特殊灾害之民众,实有为筹永久生计之职责。虽不能于咄嗟间全数安插,惟救人救彻。对于黄灾难民之救济舍移垦外,无他办法。”事实证明,移垦对灾民的安置作用巨大。至今甘肃省张掖、酒泉一带还有两个“河南村”,以名纪念。其后继绵绵,人丁旺盛。西安、咸阳、宝鸡一带说河南话的几占三分之一,今日犹然。

1942年,河南全省又遇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蔽日,加之战祸绵延,又是灾民无数,扶老携幼,西行求生……张钫又在西安,遍邀名人绅士到甜水井街冰窖巷他的家中,慷慨发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况他们又是被日寇所害致此,事关抗日。如蒙各位出资相救,其免受饥寒,不仅受灾民铭记不忘,即我本人也对诸公感激不尽。”言毕表示,带头将自己在汉中的水田40顷变卖,捐赠救济。这也是电影《温故1942》中,紧握着乡党的手,发自肺腑叫出那一句“老学长”的由来。40顷水田,是乡党家产的一半,面对同在保定陆军速成学堂毕业的同窗学长,蒋公实实在在的感动了。

赈灾中张钫被称为“河南大家长”,其中蕴含的类似骨肉深情的感喟不难体会。这里还有两个历史细节。一是1944年,日寇犯我河南,洛阳沦陷,数十万人逃往陕西,其中有普通百姓,也有大学师生,张钫动员一切力量救济,为解燃眉之急,他电话致警局,“请以余名转告全市居民,每户连夜蒸馍六斤,拂晓送(难民)站救济难民,均能如时送到。”二是“又在龙驹寨一小乡镇,筹款数百万,救济逃难学生,并令其临时结队西上,余则乘车前行,请沿途预备食宿,幸使数万流离青年安抵西京。”

乡党是个儒将,是武人中的文人,上马能杀贼,下马能草檄。凡有大成就者,其才必有跨界处。闭目遐想,在近半个世纪的民族危难中,文韬武略英名者,大抵如此,否则眼光和手段就是另一种模样,或将等而下之了。走近张钫,会发现,他的文才和将才是那样的和谐。他的隶书、行书、楷书墨宝留下不多,就有限的书信和题跋来看,放在古今士林中,也是光彩熠熠的。至于国学传承,腹中锦绣,那也是令人击节赞叹了。且看他在四川奉节驻军时写的《驻军府登白帝城得句》:

英风豪气薄山云,鼎持三雄各一分。走马孤城看落日,猿声不断客中闻。

阴霾扫尽蜀山青,匣隐龙泉古刹行。不问瞿塘说天险,还期湖海共澄清。

这诗写于1913年,反映了当时他不愿与袁世凯为伍,同情南方革命力量的复杂心情,而“匣隐龙泉”“阴霾扫尽”,期冀“湖海共澄清”,正反映了他当年的英年气盛,志在天下的雄心壮志。乡党之文才,还可从留在开封的“河南农林实验总场纪念碑”与“知止亭记”两通石碑之碑文中窥见一二。

“汴城东南隅,不三里,有阜巍然,曰吹台,……台之颠,楼阁参差,碑碣盈庭,频临一望,平畴绿野,鳞壤相接之。游于期者,率多流连光景,而于国计民生之在殆鲜虑及。”

“为民牧者,不思还定安集,而惟汲汲于薄书期会之末,……然则睹斯亭也,当益扩万石之仓,谋万间之广厦,以食息吾民,末而后人怀安土之心,户无乐郊之羡,知止有定,理有固然,此则吾心之大愿,而一亭之休止,犹其小焉者也。闻者唯唯而退,余乃取以名吾亭,而并之为记焉。”

而1924年,张钫在直奉战争中拟就的通电弭兵电文,其大气凛然,文彩炳蔚,的确有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檄》名文的韵味。

钫籍历河南,祖宗坟墓之所在,父老生息之所托。观祸患之迫逼,实缄默之难安。……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得民则壶浆相迎,弄兵则萧墙为敌。轮回不爽,昭在典册。与其兵戎相见,何如衣裳相会。愿作悔过之呼,共赞弭兵之举。煮豆燃箕,恳泣涕而劝解;星火燎原,莫袖手而旁观。临电迫切,伫候明教。

儒将者,屈伸自如,决无酸腐气。想乡党一生,也多有蹉跎坎坷,但他知道,黄河从来不缺泪,青史不会陪你哭。在时乖命蹇的情势下,他不气馁无牢骚,而是抓住机会,另辟蹊径,再现一番新天地。看看他一生中的煤矿实业吧。乡党一生曾办过两个煤矿,一在河南新安,一在陕西勉县。前者1920年开办,后者1938年开办。两处煤矿运营多年,利在乡梓,功在社稷。煤矿规模以新安观音堂民生矿为例,到了1934年已经日产千吨。我们来看1941年他在新安庙头小学的讲话:

我常想,如何给国家给百姓做点有益的事情,以尽自己的天职?当年我开办民生煤矿公司,在公司筹办之初,有些人说是想当资本家,牟取暴利。我却一笑置之,因为他们不懂得开发实业的重要意义。等到煤矿办起来后,他们亲眼看到,首先受益的是那些生计困难的乡亲和无业游民。他们当了矿工,有工做,有饭吃,矿上又为他们安了家,生活超过一般农民。又看到,邻近矿区的百姓,家家有煤烧,许多人并因运输煤手头活起来,有的甚至富起来;也看到陇海路的火车把大量的煤运出去,支援了城市、乡村及现代工业,这才认识到办实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公司赚钱了,就有条件办一些社会福利事业了。

这话说在硝烟弥漫民生凋弊的半个多世纪以前,能不让人敬佩吗?河洛家乡有句夸人的话,说某某聪明能耐,常说他这人有心劲。乡党的心劲,何其大也,似嵩岳高峻沉稳。手里有了银子,说话办事当然是底气足,大气利索。这也是乡党的前半生,虽处于种种风浪险恶之中,却立于不败之地的大智慧。

1923年6月,康有为曾到过新安,与张钫相见,竟三日之欢。他题下的“蛰庐”二字,深意在焉。他还为张宅题了对联:“丸泥欲封 紫气犹存关令尹;凿坯可乐 霸亭谁识故将军。”上联出于《后汉书》“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紫气犹存关令尹”应是老子出关的典故。下联中的“凿坯可乐”,是说鲁君欲使颜阖为相,颜凿坯而逃,就是从后墙打个洞逃走。然而我的理解,也许康指的是乡党筑庐庋藏千余块唐墓志的事,“霸亭谁识故将军”,指汉代李广被免官,夜猎至霸亭,霸陵尉呵止他,李广的随从说:“这是故将军!”康有为是近代史上“”的头号领袖,学富五车,风云际会,他的眼力决不虚妄。“英雄种菜寻常事,云雨蜇龙犹自蟠”,这是康有为给乡党写下的赠别诗中的颈联。换句话说,他对于处在人生低谷的张钫,仍是非常看好的,在他眼里,乡党是蛰伏于地的一条飞龙,终归要冲天而起,洒下甘霖。河洛乃至中原,一直都是我华夏文明由肇始走向昌盛的起点和腹地,经世济用的儒家传统的乳汁,乱世尚武的民风,哺育了中原和河洛地区的代代精英。穷独达济的儒生之路,到了乡党这里,与时俱进了;而孔武不智的将帅之勇,在他身上却很难看到。

张钫于1949年12月在川西起义。建国后移居北京,曾任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1951年与他会面时,亲切地称他为“中原老军事家”。1966年5月25日,以80岁高龄因病辞世。很多后来者,看到这个时间,就会感叹,你走的时间太好了。历史让你绕开了那场浩大的民族劫难。谁也不忍再伤害你了,谁也不愿再让你看到山河蒙羞,不仅仅因为你是功勋粲然的辛亥革命元老,更因为你一生赈灾不休,救人无数。这是上天对你的眷顾。

致敬,我的前辈,我的乡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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