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没有了乡,你怎么愁,怎么牵挂?

时间:2022-10-26 03:38:00

闺女出嫁前一晚,农民杜深忠拿出了两万块钱塞给女儿小梅,小梅哽咽着说:“你们养我这么大了,还要搭上这么多钱,留给我弟弟上学用吧”

结婚当天,与小梅夫家笑不拢嘴不同,老杜夫妇表情略显沉重,他们觉得亏欠这个懂事的女儿,初一辍学打工,供弟弟上学。弟弟坐在婚车里,一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一边抹去喷涌而出的泪水

在杓峪村的春节联欢会上,大学生磊磊含泪唱了一首《父亲》:“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这首歌唱哭了许多村民,父亲杜洪法扭过身,抚弄着头发,掩饰着盈眶的泪水。磊磊三岁那年,他患精神病,妻子另嫁他乡,19年来,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的他,个中甘苦自心知。

《乡村里的中国》1月26日起在腾讯视频上线,三天时间,点击量过1500万。平实琐碎的记录,却有戳人泪点的力量。焦波告诉《中国青年》记者:你的泪点就是大家的泪点,你的笑声就是大家的笑声。片子这样受关注,俺很欣慰!

公众熟悉焦波,源自《俺爹俺娘》。1974年,焦波给爹娘拍了第一张合影,直到2004年母亲去世,持续30年的摄影专题“俺爹俺娘”,以12000余张照片,600多个小时录像,用镜头留住了父母,也记录了普通农民的生活状态。

“这几年,俺爹俺娘不在了,乡亲们还在,我继续给他们拍照片。”这位倾心乡土题材的摄影家,始终有一根线牵着,那就是乡愁与乡恋。

《俺爹俺娘》呈现了焦波的孝道与感恩,《乡村里的中国》则体现了焦波对乡村的思考,他用镜头审视泥土的厚重、留存中国农村的自然之美与淳朴人情。

2012年元旦,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张宏森和焦波闲聊,说想拍部题为《乡村里的中国》的农村纪实性影片,大致策划是聚焦一个村庄,按照24节气记录村庄整年的变化和风情。

焦波选择了山东淄博的杓峪村,这里生活着167户农民。从2012年龙年立春到2013年蛇年春节,焦波带着“85后”团队,在村里呆了373天。他们拍摄了将近1000个小时的素材,最后剪辑出一部不到两个小时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

全片没有一句旁白,在寒来暑往的四季流转中,在婚丧嫁娶的农家琐记里,为裂变和重构的乡村,留下了一组真实的群像。那么真实,又那么痛楚;那么抱怨,又那么热爱;那么艰辛,又那么隐忍;那么贫瘠,又那么丰盈。镜头最后定格在雪后的杓峪村。小小山村,使人涌出高天厚土的感慨,这感慨,是艺术的感染,更是乡愁的召唤

此后两年间,《乡村里的中国》先后斩获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纪录片大奖、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在内的20项大奖。有评委评价:这部纪录片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中国农村生活标本。

对于纪录片热播,焦波说很欣慰,他说自己没有想太多,只是把故事讲述出来,观众也好,管理者也好,看到了美,呼唤起记忆和向往,看到了问题,想到了破解和变革,这是这部片子最多所能承载的。

乡愁需要载体,没有了乡,你怎么愁?

《中国青年》:《乡村里的中国》在腾讯上线三天,播放超过1500万次,是什么原因使影片这样火?

焦波:影片受关注,感觉挺欣慰。热播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要过年了,许多人都要回到老家,会有乡思愁绪的共鸣。再一个,拍摄的时候,我们考虑过不同层次的需求,无论是怀旧还是失落,我们都诚恳地去呈现,使得观众能在片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中国青年》:马上要过春节了,你现在海南,碧海蓝天,沙滩椰林,还会有乡愁吗?

焦波:肯定有,而且很浓很浓。这取决于我对故乡的情感。为什么我多次回家给父母拍照?为什么这次拍纪录片也在我的家乡?肯定有对故乡的情愫在里面。

我觉得乡愁吧,是一种愁绪,一种相思,一种回忆。它是很美好的事物,是一种诗意的感觉,因为有很多事物让你留恋,让你怀念,让你永不忘怀。

在我的理解中,乡愁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情感的,兄弟姐妹,乡亲父老,是家乡独有的亲情与乡情。另一个是环境的,那座山那条河,那条路那棵树,那只小狗,你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童年的回忆那么美好,当你离开以后,你处在的地方又没有这种环境,你肯定就产生了这么一种情绪,然后去寻找它。

这么多年,我总是跟农民打交道。虽然父母没了,但是故土还在,乡亲还在,那种亲情还在,不像有的村庄已经消失了,回不去了,所以说我对乡愁的感受特别重。

《中国青年》:有个可以寄托乡愁的环境还是很重要。

焦波:对,像我老家天津湾村,这些年大环境还没变,还能回得去,可以寄托我的乡愁。我总觉得,没了乡村,就没有寄托乡愁的地方了。乡愁是需要载体的,没有了乡,你怎么愁?怎么在心里牵挂?眼下,咱们中国每天有80个村庄消失,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多年以后,很多人的故乡可能就没了,没有安放乡愁的地方了。

海南景色再美,年味再浓,也不如我的故乡亲切,过完春节,我想赶快回到村里,继续规划荒山,植树造林。

《中国青年》:听说你在老家承包了1000亩的荒山,这是不是你挽留乡愁的一种方式?

焦波:我小时候的村庄,青山绿水,鸟兽也多。前些年的破坏,青山变成荒山,像人得了疥疮,特别难看。八年前,我承包了一片山,种的都是银杏、国槐、核桃这些“爷爷栽树,孙子乘凉”的树。我想把荒山恢复成记忆中的模样。多少年之后,自己不在了,起码会为故乡留下一片绿色吧。有这个村庄,就有了安放乡愁的地方。

乡愁是一个从漠视到珍视的过程

《中国青年》:从天津湾村到淄博再到北京,从父母双全到慢慢离开自己,几十年的过程中,你的乡愁有没有过变化?

焦波:肯定有变化。年轻的时候没有乡愁。那时候向往大城市,老想着逃离农村,草屋什么时候能变成楼房?石板路什么时候能变成水泥路?田野上能不能盖上工厂?那个阶段,对乡村是略带漠视的,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慢慢地走出来以后,在城市定居,又开始怀念,开始回望,回望带来的结果是失落。为什么?家乡在变化,环境在变,人心在变。很多人都去城里买房,村子变成空心村了,社会风气、邻里感情也不似原来那么纯真了,农村在急剧变化,传统的生活格局和生活秩序在裂变,把曾经的美好破坏掉了,自己慢慢有了一种失落,一种担心。

当然,不能只是担心,还要行动,承包山林是一种生态上的重建,拍纪录片是一种文化上的重建,之所以我选择杓峪村拍纪录片,这个村子在沂河源头,老百姓的眼睛是干净的,心也简单纯净,有一种美好、纯粹的事物在里面。

我想通过这部影片,给农村生活留一个标本,来修复保存乡愁,把美好的情愫留给后代。

《中国青年》:据我观察,乡情乡恋乡愁,作为一种时代情绪,已经出现了两极分化。在你这代人身上,随着入城,随着年龄的增长,如同一坛发酵的老酒。可在不少年轻人身上,他们身上的乡愁却越来越淡了,怎样看这样的两极分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焦波:这个现象确实存在,这是时代变迁的结果。无论余光中那代人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还是今天两极分化的乡愁,都来自社会变迁。

中国乡村,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变化都不大。自改革开放始,确实是巨变,或者裂变。像我这代人,由农村入城市,身上有浓烈的乡愁,将来的孩子,即使出生在村庄,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可能既不向往城市,也不会珍视乡土,到哪里都差别不大。

另外,乡愁变淡,跟科技的进步有关系。

《中国青年》:你刚才提到余光中先生的乡愁,现在有人开玩笑说,乡愁是张邮票,不用邮票,随时可以在微信上见面。乡愁是船票,不用等那么久,几个小时就可以飞到台湾。这是技术的进步带来的乡愁的一个变化,可能是个好事情。

焦波:科技带来了快速、便捷,也消弭了乡愁。不过,我也为将来的孩子们感到可惜,乡愁这种美好而忧伤的体验,他们可能就感觉不到了。

《中国青年》:你觉得你或你们这代人,会是中国最后一代乡愁的热衷者吗?

焦波:这个问题挺现实,也挺可怕,我不愿意成为最后一代乡愁的热衷者,如果没有乡愁,生活岂不是太单调了?还是有一点的好。

乡愁入诗,在中国有两三千年了。为什么现在人们都在谈乡愁?长期存在的事物,大家不会感到特别,即将消失的东西,才需要挽留,需要留存。

《中国青年》:我们今天的传媒,包括你这个片子,实际上也是在给青年人补课,补一堂乡愁课。

焦波:对,可喜的就是这几年来大家都在谈,社会也在营造这种氛围,在中华文化复兴的时候,把美好的传统给找回来,让它留住。

比如央视《家风》节目,为什么重新来审视这些东西?是要在青少年心中培植民族文化的根,土地也好,传统文化也好,让他们寻找精神的原乡。

对我个人来说,乡村乡土是我的根,我的文化原点就在乡村。漠视过才知道珍贵,才回去审视它,挽留它。

我觉得动起来就比不动强,早动就比晚动强,是吧?改变就有希望,改变就有可能。

《中国青年》:我原计划问问你,乡愁将来会不会成为博物馆的陈列品,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们应当努力阻止它成为陈列品?

焦波:是的,你说得很好,我们应当采取一些措施,让乡愁消逝得慢一点,越慢越好,因为我们还需要它,留恋它。当然,社会发展,不可能像过去的几千年一样,始终是农耕文明,将来,什么现象都可能发生,只要大方向美好就行了。咱们一厢情愿地想,要把一个东西完全留住那也不现实。

《中国青年》:怎样才能挽留我们行将消逝的乡愁呢?对于于此心有戚戚焉的青年人,有什么样的建议?

焦波:不论怎么样,我们不要说空话,要行动起来,用自己的方式来留存乡愁,不论写也好,画也好,拍也好,我觉得都是一种行动。

对一个热爱影像的人来说,可以用影像的方式,直观形象地呈现。哪怕有一天,乡愁真的只存在博物馆里,还可以让后世的人从图像里去回味它。同样的道理,文字与绘画也一样。

《中国青年》:在延续乡村文明的过程中,你这个片子它凸显出的力量会越来越大,它确实能够唤醒很多人的行动,而不仅只是感叹。

焦波:我们留存乡愁,确实是一种唤醒,这个片子放映之后,很多人留言说,一定要留住这种乡村的美好。现在,很多地方开始发现最美乡村,建设最美乡村,从呼吁到行动,这已经引起了社会和政府的重视。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子孙移居到了火星,乡愁真的彻底消逝了,子孙后代还能够通过我们的艺术留存,看到祖先还有这么丰富的生活,这么浪漫有情趣,也会丰富他们的生活,是吧?

《中国青年》:真的移民火星了,可能会酝酿更深刻的乡愁呢。

焦波:哈哈,希望前半句不会实现,希望后半句能够在地球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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