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另一种解读

时间:2022-10-26 08:14:20

《祝福》的另一种解读

内容摘要:鲁迅先生的《祝福》是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对该文的多数解读实际上是对祥林嫂的悲剧的解读。毋庸置疑,《祝福》是以祥林嫂的悲剧为结构中心的,这是“一望而知”的。但是,高远东先生在《:儒道释“吃人”的寓言》(《鲁迅研究月刊》1989年第02期)一文中说:“作为鲁迅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尽管它早在1924年3月就得以面世,但作者除了感叹《仿徨》——当然包括《祝福》——由于技巧的圆熟反而使自己的命意不易为人察觉外,并未多置一言。”如果我们老师仅仅让学生概述这幕悲剧,感受悲剧人物的形象,分析悲剧原因,那是不是就能理解作者“不易为人察觉”的“命意”呢?本文谈谈自己的看法。

关键词:《祝福》;悲剧;祥林嫂

鲁迅先生的《祝福》是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对该文的多数解读实际上是对祥林嫂的悲剧的解读。

毋庸置疑,《祝福》是以祥林嫂的悲剧为结构中心的,这是“一望而知”的。但是,高远东先生在《:儒道释“吃人”的寓言》(《鲁迅研究月刊》1989年第02期)一文中说:“作为鲁迅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尽管它早在1924年3月就得以面世,但作者除了感叹《仿徨》——当然包括《祝福》——由于技巧的圆熟反而使自己的命意不易为人察觉外,并未多置一言。”如果我们老师仅仅让学生概述这幕悲剧,感受悲剧人物的形象,分析悲剧原因,那是不是就能理解作者“不易为人察觉”的“命意”呢?

“祝福”是我们逢年过节、遇到喜事时常说的一个语词,一般的读者在触碰到这个词的一霎脑子里都会迸出一个祥和的、喜庆的、欢乐的场景,但是读过《祝福》之后,这种感觉就会一扫而空,一种沉重压抑感袭上心头。这可算是一个反差了。于是“‘祝福’在小说中的含义是什么”的问题就产生了。

在小说中,除标题外,“祝福”一词共出现了五次,它的意思不外乎是“一种风俗,年终祈福的祭祀大典”和“举行祭祀”两种,鲁镇的“祝福”是多么慎重、隆重,可是祥林嫂就在这样慎重而隆重的氛围中,在人们“说不清”的某个具体的时间里孤独地“老了”——“穷死”。

为什么呢?祥林嫂几岁?为何用“老了”?小说讲到:

“……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

原来不是祥林嫂的年纪有多大(四十上下),而是她死的时间不对——“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祥林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不合时宜”地死去?背后的原因鲁四老爷们是不管的,即使是短工也是“简洁的说”,在“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地惊问“死了?”的时候,他竟然“始终没有抬头”、“全不觉”。也就是说,祥林嫂的生与死人们是不甚关心的,人们关心的只是“祝福”。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习俗,是“鲁镇的秩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为什么,祥林嫂就不能“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呢?我们可以从小说文本中整理出祥林嫂的经历和遭遇:

26、27岁时丧夫、出逃到鲁镇帮佣;28岁时被抢、改嫁;32岁时丧夫、丧子、到帮佣;

33岁时被逐出鲁四老爷家、沦为乞丐;38时在祝福之夜冻死。

从祥林嫂的以上经历中,我们看到祥林嫂是不幸的女人,但是在鲁镇的人们的眼里她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把她的不幸当成一种“病毒”,鲁四老爷说: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也就是说祥林嫂们不仅自己无权求得幸福,而且人们在祭祀之时往往将她当成了一种“不祥”之物,祥林嫂此刻成了“祥零少”。小说中写道:

……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捐完门槛之后: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这三个“慌忙”,简直把她当做了一种威胁,一种危及全家幸福的洪水猛兽。在鲁四老爷家,祥林嫂是“不干不净”的,在柳妈这样的“同事”眼里,祥林嫂是死后要遭阴司报应被锯成两半的,这样的祥林嫂连继续存活的时间和空间都没了,还有祈福的权利吗?

是谁剥夺了她的这些作为人的基本的权利呢?我们还是从小说文本中来寻得答案。

小说开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一句就耐人琢磨,作者为什么不直接写“年底”或“到了年底”?而要用“毕竟最像”呢?“毕竟”在里当有“终归;终究;到底”之意,至于“最像”似乎有一种“实际上不是”之意,作者到底是何意?接着读下来:

“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只得暂寓”四字显得多么落魄和无奈,可见本无过年的心情,再加上他的“四叔”乃至所有的故乡人和他都不在一个时空里:

“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可见的“我”的心情是多么复杂、难受:故乡“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停留在二十多年前,“我”这个“新党”是羞愧?还是难过?外面的革命形势走入低谷,故乡也没了,我的家,更没了精神的“故乡”、精神的家园,可是鲁镇是不管这些的,“鲁镇永远是过新年”,鲁镇永远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所有不合“鲁镇秩序”的都没有续存的理由,哪怕是生命,在这里连“我”也“只得暂寓”,那么祥林嫂这个“不是鲁镇人”还能奢望幸福,还有祈福的权利?

所以,祥林嫂只能在祝福之夜怀着有无灵魂、地狱的疑问在既希冀又恐惧中死去,而“我”又只能通过“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的自我宽慰中“渐渐的舒畅起来”,其实“我”真的“舒畅”了吗?灵魂和地狱的问题,不是个一般的问题,对祥林嫂来说是个死后的问题——终结性的命题,对“我”来说却是个“安顿生命”、寻找人的“出路”、人的“将来”的问题——如何开启新生活的命题,面对这样的命题: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不仅是反讽,更是内心深处的苦痛的流露和无可奈何的自嘲:“我”是“蒙胧”的,“我”被“拥抱”,“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面对那种无形的冷酷的力量,“我”这样的“新党”终究不能改变剥夺祥林嫂生存发展权利的“鲁镇秩序”,甚至自己都不能彻底走出“鲁镇秩序”,祥林嫂的悲剧刺得“我”心里流血,但只有“懒散”抑或说是放弃才能止血、才有“舒适”,这是怎样的悲哀啊?此时,对于“我”,“祝福”已不只是仪式、风俗或者文化符号,而是一种不属于自己又无法脱离或改变的时空的场。

“我”不能正视祥林嫂的关于鬼神有无、地狱有无的问题,“我”想对生命负责,却没有把握正确的方向,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似乎没能帮助人们从灵魂的深处打破旧秩序、建立新秩序,愚昧、麻木、自私依然如故,“新党”们出离了“故乡”却找不到归宿,这是何等的痛苦?祥林嫂的“无权”,固然有鲁镇文化、礼教的原因,但是像我这样的“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有同情心”的知识分子却不能给她希望,更别说捍卫她们的“权利”,良心和责任被现实逼出无奈和苦痛,小说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这种无奈和苦痛。

所以,《祝福》虽然不像《故乡》那样将“我”和故乡的人物紧紧相连,而是从祥林嫂的故事中独立出来,但是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的依然不单是祥林嫂的悲剧,或是鲁镇的人们的悲剧;不单是文化杀人的悲剧,礼教杀人悲剧,也是那一代负责任的知识分子的悲剧、“革命者”的悲剧。祥林嫂的悲剧“一望可知”,但其中隐含的“我”的另一种更深的苦痛却“对多数人是一个秘密”——一个或许更有意义,更逼近作者“自己的命意”的“秘密”。

吴纪梁,福建省仙游私立第一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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