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的“多哥拉之歌”

时间:2022-10-26 01:23:17

《多哥拉之歌》( Dogora - Ouvrons les yeux)是一部由法国导演勒孔特(Patrice Leconte)和作曲家裴汝崇(Etienne Perruchon)合作的一部声画结合的影像记录片,发行于2004年11月。音乐采用的是一部纯粹用西方交响乐手法写成的颂歌式交响合唱,裴汝崇深受十九、二十世纪俄罗斯浪漫乐派与现代乐派作曲家的影响,其音乐风格烙上了如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等作曲家的深刻印记,但音乐元素多采自中东欧民族音乐,包括浓烈的吉普赛音乐。导演虽然早就听过这部作品,但直到他有了一次柬埔寨之旅,这个东方民族的人文风俗强烈撞击着他,突然间迸发的灵感才促使他带领一个四人拍摄小组再次进入柬埔寨,用镜头语言为裴汝崇的“多哥拉之歌”做了一篇“注释”。一个国家,哪怕再贫穷弱小,只要拥有属于本民族独有的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足以令世人景仰,为之礼赞。柬埔寨,这个位于中南半岛的小国,因为有了吴哥窟这处始建于公元九世纪的东方奇迹而举世闻名。但是,勒孔特没有去表现那千年前的辉煌,而是着意于刻画当下高棉人的世俗民情。雄浑壮阔、浅唱低吟的管弦乐与人声为远在东方的古老民族讴歌礼赞,勒孔特以一种对比反差的音画叠置手法,抒写了这样一部充满悲情的表现型视觉纪录片。

音乐的张力与能量主要是由人声合唱造成的,作曲家精心运用了混声、女声与童声,时而迸发出雷霆般的轰鸣,时而轻语又似远山的呼唤。导演恰到好处地将它们放置在了不同的画面转换中,管弦乐与人声是画面的直接吐露,又是强烈的反衬。这部合唱交响作品的创作风格,尤其是序奏和终曲部分,让我不止一次地与德国作曲家奥尔夫的清唱剧《布兰诗歌》联系起来,人声与管弦乐交织在一起的磅礴气势,裹挟着滚滚音流层层声浪,遏制不住地奔腾向前。 吴哥寺远景

隐约可闻的梵钟铃铎在清风的吹拂中叮咚作响,不,那不是从寺庙传来的,其实只有片头出现的柬埔寨槟筚特传统器乐片段在提示着人们,这是来到了遥远东方中南半岛腹地的文明古国。序奏澎湃有力,混声、女声、童声与乐队交替出现,整个基调是悲壮的色彩、东欧民族的音乐性格、宗教般的气息,间或还融入柬埔寨民族乐队特有的乐器音响及其音乐色彩。

勇壮的行进音调像是画外音一样配合着充满动态的街市,奔波的人群、各种交通工具以及音乐的流动中层叠夹杂着现场采录的人声与嘈杂的自然音响。清淡的音响咏叹着静谧静止的水田画面,酸楚惆怅的木管低吟是中欧吉普赛人悲情的歌唱。吉普赛人的歌声本来就忧郁悲悯,用来为相距遥远的另一个民族咏唱不料是如此恰如其分。

这是个不善话语不苟言笑的民族,音乐仿佛给这个国家和它的民众预置了一种色调,没有一句画外音,没有一道字幕,然通篇笼罩着一片淡淡的忧郁和逆来顺受的无奈。其实,勒孔特画面中的场景再普通不过,没有刻意捕捉渲染,只是把普通人平常的生活记录下来。不过是黎民百姓平日里讨生活的真实写照,导演却调动了几乎所有的镜头语言,远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写,平视、俯视、仰视、正面、侧面,推拉摇移跟,色彩与构图处理细腻诗意唯美。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运用长镜头对老百姓眼神的特写,在母亲怀中、在街头、在烟尘呛鼻的垃圾场,孩童、老人、女工、三轮车夫,他们的眼神无一例外透露着平静,平静得让局外人深深震撼,闭目凝神挥之不去。这是与生俱来的民族个性,把小乘佛教的教义――生死轮回、自我解脱、温良恭俭谦让发挥到了极致。

是的,所有的眼神,无论老人小孩男人妇女,无论饱经风霜不谙世故,你看不到一丝喜悦或是抱怨,也没有躁动不安。是愁是苦是喜是悲?怎不见流于言表?平和淡定安宁,这样一个经过深重灾难血雨腥风的民族,它的宣泄在哪儿呢?这是一种何等慈悲宽怀的心态!再怎样艰辛苦涩,哪怕生活是多么不易,全然不挂在脸上,不,甚至没有藏在心里,原本就是这么平静地迎往送来,朝朝夕夕。

二十一世纪来临的柬埔寨像东南亚其他国家一样,依然没有完善的城市公交系统。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和摩托,一辆摩托车载上一家子五口倾巢出动都不是稀罕事。难忘那个盛夏酷暑的柬埔寨音乐文化田野考察之旅,一辆随手可招的突突车载着我穿行在金边的大街小巷和暹粒吴哥的千年古迹,让我身临其境近距离接触体察到高棉人别样的淳朴民情。

这可能是中午的学校吧,孩子们正在午睡,不分男女皆席地而躺,清风轻拂,别惊动了他们。镜头在孩子们的脸上、脚上、身体的各种姿态上缓缓滑过,童声吟唱此刻恰如一首安静的催眠曲。随着音响加强,与孩子们尽情嬉戏的喜悦场景变换交融,这大概是旁观者忘却辛酸、最为之欣慰的画面了。 吴哥窟阿普萨拉女神浮雕

入夜舞曲响起,街头人们木讷的眼神与舞厅旋转的身影交错;沉重缓慢的歌声伴随着割胶、缝纫车间女工等各种劳作递进层叠。曙光夕阳、河浜水泽、街头集市、劳作歇息,一幅幅柬埔寨人民现实生活的风俗画推进化出、变换位移。

最为优美的画面是一群姑娘的舞蹈,这是影片中唯一出现的艳丽华服,但出现最多的只有优美的手指造型和转动的腰肢,这才让你联想到吴哥窟曼妙的荷花少女与阿普萨拉女神。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个民族曾拥有过的伟大文明令万众景仰,我多想留住这眼前美好的画面,让它久一点,再久一点。

连同序奏、终曲在内,整首交响合唱共二十段音乐,一小时十六分钟,配上十八段无言的场景,如泣如诉,如诗如画。终曲里,各种画面缓缓清晰摇过,叠映在交响乐队与合唱团模糊虚化的影像上,像是总结,又像是依依惜别。大地苍穹、时空穿越,给你思忖,一个民族的命运究竟取决于什么呢?

这不是一部单纯意义上的纪录片,是导演以多哥拉交响合唱对柬埔寨人文精神民情风貌的演绎。这是一场奇妙的嫁接,音乐与摄影、东方与西方,是音乐烘托了画面,还是画面解读了音乐?或许是音乐在画面的烘托下得到了意外的升华。两种看似毫无牵扯的艺术表现内容,竞奇妙地混搭在一起,是那般自然贴切,浑然天成。 法国导演勒孔特

当然,这是先有音乐,再有影片,是音乐配影像的作品,是视觉与听觉相结合的产物。但毕竟这是两类全然不同的表现对象。至少作曲家的初衷、他的构思,他从没想过如此西方化的交响篇章和音乐语言是用来表现柬埔寨,那个至少创作该作品时压根毫无关联的遥远东方国度的。“多哥拉”是什么意思?在作曲家的潜意识里也都没有具体的概念或含义,本是自己杜撰的单词,后来竟在古波兰语中发现有近似的字音,意为“接近高处”,倒是制片商加上了个副标题“睁开你的双眼”,似乎成为点明或引导理解影片的注释。

令人惊异的是,没有事先的沟通,毫无预期的设想,导演竟然也顺着音乐的段落,将进城务工的摩托车、街头的三轮车夫、小商小贩、洗车的女人、骑自行车的女人女孩,一一对号入座,仿佛音乐就是为画面量身定做。现场采录的各种自然音源成为画面段落衔接过渡的巧妙间奏,有时又像一个写实的声部悄悄编入交响的织体中。原本平淡无奇的街头市井乡村田野,老百姓日常的生活场景竟然在西方音乐的管弦乐色彩和人声咏唱中,弥漫升腾起不可名状的联想和撞击灵魂的震撼。

管弦乐充满动力的音浪、木管寂寞花落去的伤感、西方孩子的童声伴着东方孩子的一个个生活场景:集体就餐、睡眠、在巨大垃圾场里的拾荒寻觅……强烈的文化差异和生活对比在导演的镜头语言里反倒顺理成章搭配熨贴!童声合唱的画面在乐队声浪的层层涌动中与柬埔寨孩子叠映在一起,一层是虚化,一层是实景,让两个世界的儿童隔着时空用歌声与生活对话。

看完《多哥拉之歌》后,说不上是音乐带给我的触动,抑或是画面中柬埔寨民众那种生活状态,让我无言以对。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世界?听天由命荣辱不惊,平和超脱任劳任怨,心甘情愿默默服从。总之,压抑、同情、酸楚、感慨,复杂的内心难以言表。

在看过好几遍之后,最终我似乎悟到了,只有信仰才会给你这份淡定,这是数千年积淀下来的宗教力量,它是一种定力,让你世世代代承传不息。这是一首人性之歌,呼唤着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来没有一个国家让我如此心潮澎湃。”勒孔特说。

导演与作曲家曾于2005年携该片赴中国台北参加金马国际影展开幕首映。勒孔特特意在片头上写下“谨献给我亲爱的小孙女”,并希望她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小孩子在用不同的方式生活着,若有机会选择的话,至少选择诞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可是,人在何处投胎又怎能由自己选择呢?这让我再次想起在柬埔寨进行传统乐器实地考察的那个闷热的夏季,吴哥窟前兜售旅游小物品的小姑娘一脸无瑕而充满渴望的眸子,她所有的心愿只是卖掉手中的所有东西。 向游人售卖小物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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