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诰 第18期

时间:2022-10-26 12:12:02

老局端着酒杯,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站着有些摇摇晃晃,满脸堆着的笑刹那间在刻满皱纹的脸上凝固。那笑一凝固,便变成了一种机械的表情,像玉雕的浪花,卡通的云朵,一下失掉了灵动,只剩下难堪。

酒是好酒,水井坊,晶莹剔透,甘烈无比,传说是六百年的窖母所酿。六百年的传承啊,腐朽了多少英雄又轮回了多少世界,怎么就不看在六百年的份上给点面子呢?老局是自个掉价向他以前的秘书小王敬酒的。小王当然不再是他的秘书。几年间小王像变魔术一般不断变换着身份,今天已是主管人事的县委副书记了。尽管以前小王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只差没像勾践一样尝药尝便,但酒场上小王却英勇无畏,不知替老局挡过多少杯酒,好几次都是老局怜爱地送他去医院打点滴。小王挡酒住院的这些行为,曾深深感动过老局,小王是忠于自己的,是贴心人。当然老局也没让小王白替他挡酒,小王最早的升迁,还是老局一锤定音。

但这些毕竟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局早已退休,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而小王则旭日东升,行情看涨。老局自己也不想想,在这堆人里,你如今算个屁哩。也配向王副书记敬酒!王副书记冷眼一瞥,淡淡地说,我陪萧市长喝够了,你自己喝吧。这句话让老局领教了官场无情的法则。

老局仍然站着,他求助似地望了望四周。四周的酒客们早已酒酣耳热,有几个在说黄段子,有两人在划拳,对于傻傻站着高擎酒杯的老局视而不见,似乎老局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老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或者丢了酒杯拂袖而去。可他敢吗?他女儿要调动工作,他敢得罪过去的秘书、今天管人事的王副书记吗?

退休几年,老局过着清苦的日子,这种清苦当然不是缺吃少穿,而是门前的冷落、心理的落差。他一手提拔的那些下级,那些平时有求于他的小辈们,突然像从人间蒸发了。偶尔出门,间或碰到一两张熟面孔,老局有时心头一热,大老远就准备打个招呼,但一见人家对他有些视而不见,老局也只好悻悻地走开。今天的酒筵,是老局退休后为数不多的一场,要在以前老局恐怕不一定出席,但今天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倒不是他贪那几杯“水井坊”,而是难为同志们还记得他老局。

老局兴冲冲地带着满腔热忱满腔思念而来,来了,才知道不是请自己,主客是另一位过去被老局称为“杂毛”的新贵。

来了?来了。大家都淡淡的,他们今天已不必把老局当成人物,不管过去多么显赫,老局今天只是一个摆设。老局突然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一席人谁都可以在这块土地上叱咤风云、翻云覆雨,只有老局这只掉毛的凤凰,来这儿当陪衬。谁出的馊主意?老局想,太恶毒了。谁都知道他和“杂毛”不和。“杂毛”过去老顶撞他,经常越级告状。而他呢,柜子里有的是小鞋,杂毛每顶他一次,他便给“杂毛”换一双更小的鞋。现在“杂毛”终于上去了,爬到连小王都不敢小觑的地位。把老局请来恭陪,是“杂毛”的意思?杯酒释恩怨?还是打人打脸,让“老杂毛”看看“小杂毛”唱“得胜令”?鸿门宴!老局长真想硬一回,拂袖而去。可回去怎么向女儿交代?小王当副书记后,基本上见不到人了,即使找到他,他也会像老局当年一样打着酒嗝儿,说一堆嗯……嗯……这个……那个……之类的话。小王跟老局太久了,活脱脱克隆一个盗版老局长。女儿说现在大概只有老爸出面,王书记才有可能看过去情面,给人事局打个招呼。自己真要拂袖而去,固然能给自己留点脸面,可自己这张老脸除了当抹桌布,和女儿的工作调动比,算个屁哩!回去还不得被老婆骂死!

老局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战栗。他真希望有人能替他打个圆场,哪怕骂他一声老也行。骂要比这无声的蔑视痛快!没有人出来打圆场,王副书记已经和旁边一位风姿绰约的黏糊上了,两人正在做“棒子老虎鸡”的游戏。那女人每次把手叉一回腰,两个大便像兔子蹬腿般颤巍巍地乱晃,王副书记便咯咯笑得像晒谷坪里的公鸡。这女人老局认识,是这家酒店厅堂的主管。

终于有人从老局手中拿过了杯子。老局如释重负,但醉眼里还是看清了他:“杂毛”。当然“杂毛”现在是萧副市长。萧副市长笑笑说,老局呀,你也不年轻了,酒多伤身,我代你喝了吧!说着一仰脖子,一杯酒一饮而尽。

老局此刻似醉非醉,虽然过去他非常讨厌“杂毛”,但现在,他觉得“杂毛”的脸比当年的王秘书好看多了。老局的手哆嗦着,又斟了一杯,大着舌头说:“萧……市长,我怎么能让您给挡酒呢,我……我自罚三杯。”

第二天,老局住进了医院。(摘自《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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