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宴 8期

时间:2022-10-25 11:23:15

风从歪歪扭扭的村巷中散散漫漫地跑过来,连它拂起的细烟一般的飞尘也是浓香的。它在陈老跛家的门楼角轻旋着顿一顿,门楼下那朽了的泥墙缝角里转眼间就漾满了丝丝缕缕的香,慌得游荡的蚂蚁就成群结队闻香而往这里蠕动。它从斜巷弥漫出来撞在巷口的那棵老榆树上,呛得拴在老榆树下的黄牛们禁不住鼓开了老鼻一个劲儿地呼粗气。它从村巷、屋顶上漫过错错落落的黧灰色村庄,它拂过无边无际的墨绿田野,田野就浓香了,它拂到河水汩汩的河湾,小河上就会多开出一串串的洁白浪花来,仿佛那浪花也芬芳了,惹得鱼儿们跃起又潜下地追逐着浪花的影子打出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水泡。有时,那些风顺着大路拂向了更遥远的地方,那浓香也就散向了邻近的村庄、田野和那些遥远得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风把请柬散发出去,方圆的人们就三三两两地闻香接踵而至了。

如果是婚嫁的喜宴,来的客人个个都是一团喜气的,到了村头老远都朗声贺喜说:“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今天喝不醉是不回的。”喜事的村庄也早被拾掇得喜气盈盈的,村头两三里外的大树,大石头上,早就被贴满了红纸金墨的“喜”字,尤其迎新娘进村,全村的人倾村而出,三五步贴上一张大红的“喜”字斗方,一两丈就燃起一串噼哩叭啦的浏阳鞭炮。新娘途经的地方,大石头、石磙、辗盘是要一一用红布苫上的。大树、老井、墙头要一一贴“喜”字的。一个村庄有一家办喜事,一个村庄的人都是喜气盈盈的,英俊的、腿脚利落的小伙子们被指定去接新人,抬嫁妆,一帮伯们叔们被指定去去劈柴担水、打扫村院、准备桌椅板凳,妇女们则被指定去帮厨,有的蒸炒、有的备料、有的洗洗涮涮,至于那些年老体衰的老叔老爷们,也早被支客分成几拨,有的坐在院落们陪远来的客人喝茶聊话,有的指点帮忙的小伙子们张罗礼仪,有的被指定站在村头去接待客人。就连村里的狗们在乡宴的这天也是疯疯张张的,它们不是三五成群地在摆宴的院子里出出进进,就是跟着来来往往的人在村庄里跑来跑去,个个支楞着耳哨子,不停地晃动着毛茸茸的尾巴,就像一群欢天喜地的乡村孩子。

村庄里的鸟雀在乡宴的时候也是恬静不下去的,它们有的是宿在庭院、屋檐下的麻雀、燕鸟、八鸽,有的是居住在村庄周边的喜鹊、斑鸠、竹鸡等。麻雀燕鸟们早就和村庄里的人熟悉了,它们也会争先恐后地飞聚到乡宴的院落里,见缝插针地和鸡鸭甚至狗们抢食掉落到地上的饭粒,更有些泼皮些的燕鸟,它们有时竟能从婴孩的手上一把而掠起了食物去,吓得那些孩子哇哇大哭,惹得赴乡宴的父老乡亲们哄声大笑。而那些斑鸠、竹鸡们是不敢如此放肆的,它们也涌到了设置乡宴的院落中来,欢快地啼鸣着在屋脊或庭院的树缝里飞来飞去的,它们只是不愿错过乡宴的浓香和喧嚣。

如果是老了人的丧宴,氛围就完全不同了,几阵哀伤的唢呐声吹过,村庄就显得有了几分静穆。村庄的人依据亲疏远近,有的头上裹上了雪白的孝布,有的臂上挽上了孝布,满庄的人沉默而忙碌,有的被一拨人被指派到山坡上去开路打阱(挖墓穴),有的拾掇桌椅板凳,有的被指派借置碗碟,年轻小伙子们则被指派去端菜送水,妇女们还是被分配去帮厨。除了哀伤的唢呐、鞭炮,村庄里的一切都是沉默面静穆的,用静穆来迎接来自方圆邻村三亲六戚的吊唁与抚慰。

那些沿着大路,小路纷沓而至的吊唁客人们,他们一走到村头面容就被村庄的静穆浸染得凝重了,有的喊着老去人的名子和村头迎客的人唏嘘叹息成一团,有的情感恣肆的,索性在村头高一声,低一声呼叫着故去老人的尊称跺脚顿首地嚎啕痛哭,甚至悲哀得站不直身来,被三五个迎客的扶腰架身地拤进了村巷中去。

当然,悲哀是要悲的,但乡宴还是要厚厚置备的。院里或邻院里临时盘好的一溜大灶上,都是火光熊熊的,各种菜肴一盆一盆一笼一笼地摆满了灶案,一团一团的热雾在村巷里氤氲和升腾着,待到送故去的老人入土为安,乡宴就会按部就班丰盛开宴了。其实,对于村庄里的老人们来说,他们对自己的生死是看得十分通达的,自己已经垂垂地老了,跟死神拉手那是早晚的事情,他们从这个村庄里消逝了,不过是到自己的村庄周围的田野里去,那里的泥土他们是熟悉的,他们在那里耕耕种种地忙碌了一辈子。那里的一草一木他们是熟悉的,因为那里种下了先他们而去的先辈和亲朋。村庄人的故去,就像一种乔迁,他们不过是从一个生气勃勃的村庄,搬迁到了另一个沉默而永恒的村庄里去,在那里,他们可以遥遥地谛听到他们生活了一生的这个村庄里的鸡鸣犬吠,他们依稀可以遥遥地眺望到他们生活了一生的这个村庄的晨昏炊烟,他们似乎能世世代代看到自己繁衍在这个村庄里的儿孙后人,因此,他们十分淡然自己生命的生离死别,他们在自己的生命还不到风烛的时候,往往就把自己的寿棺、寿衣早早地置下了,他们往往很早就为自己选好了下葬的墓地。年迈的老人,甚至在自己快要故去的时候就吩咐家人养下了一头或两头肥猪,他们为自己的丧宴做着最后的准备。村南头歪巷的刘四爷前几年便常常拉着那些外出打工的村庄小伙子的手说:“别走太远啊。俺走的时候,可千万要赶回来喝俺一杯水酒啊!”村东老槐树下的陈二叔年年要因儿媳卖猪而生气,他总是担忧地说:“猪卖了,一旦俺有一天闭眼走了,拿什么招待来来往往的亲戚和乡亲们呢?”

村庄人是很看重乡宴的,乡宴是村庄的一个脸面。

在村庄,如果一家人要筹备一件大事,乡宴往往是两三年前就开始着手筹备了。鸡鸭要多养,猪崽要提前一年甚至两年养下来,粮食要囤积,烟酒的费用要备足。如果是婚嫁,还要有彩礼的钱,打制新家具的钱,嫁妆的钱等等,都要应筹备足。乡宴开得薄了,那是很丢面子的事情。我们邻近的常庄,因为乡宴薄气,多年都被方圆的乡邻们瞧不起,有人为常庄的小伙子提媒,一口就被女孩的父母朋友拒绝了:“常庄的,尖酸小气,和他们打不着交道!”弄得庄里的姑娘们嫁不到满意的好婆家,小伙子们三十出头了还是个个娶不到媳妇来。

当然,乡宴的成败也不是费用就可决定的,还有支客、大厨、帮忙的一应事情。支客,是乡宴的总指挥,一场乡宴没支客不行。支客是要请的。要办乡宴的前几天,就要提前先请支客了。支客是一个村庄最德高望重且最善应酬的人,他在村庄里不仅说话掷地有声,面且熟悉村庄的一应礼仪。要办乡宴,须要提前备好烟酒提着礼物去支客家邀请,在支客应下之后,再经支客提名,把村庄里需要招来帮忙的一应请到家来杀鱼宰鸡喝上一场,酒桌之上支客就把谁做什么负责什么的一一吩咐停当了。乡宴的当天,支客往往一清早就一路招呼着那些要前要帮忙人的名字,就早早到置办乡宴人家的庭院中坐定,待人差不多来全后,支客就开始安排活计了:张三的,你带几个人负责劈柴挑水,李四的,你带几个人安置桌椅板凳,王五的,你带几个人负责刷碗洗碟,刘六家的,你带村上的妇女们涮锅洗菜……

支客一挥手,乡宴的一切便就叮叮当当地开始了。

办好乡宴,支客除了协调指挥一切外,他要做的,还有乡村的种种礼仪安排,譬如结婚庆典的一套套礼仪,新娘家的送客接待、安排,哪一个亲戚坐哪一桌宴的上位,由新郎的哪一位亲戚或本村的哪一位乡邻做陪客等,这在村庄是十分讲究的,常常有席次安排不对的,要么客人拂袖而去,要么贵客满脸不悦,甚至有些脾气火爆的贵客掀桌子翻椅的,闹得一场原本热闹祥和的乡宴一派狼籍,不欢而散,而且播名到四方八邻的村庄里,被邻村的人讥嘲为不懂礼仪,让一个村庄都丑得抬不起头来。因此,支客既要了解办乡宴这家的种种亲戚关系远近,而且要知晓贵客的脾性,酒量,这样,安排陪客时才能把一切摆得平。井井然然,贵客是有公务的或老师,就安排本庄在外有工作或有头脸的去作陪,贵客是能饮斤把酒的,就安排本庄能喝斤把酒的去作陪,要做得半斤对八两,让乡宴吃喝得一团和气。我们米家坪村的支客是程二叔,他是方圆有名的牛经纪,一张嘴皮子能说得水能点起灯来,待人热络,性情又温和,方圆十里八乡,谁家和谁家是什么亲戚,什么乡宴有什么礼仪,他都了然于胸。他当支客时,是从不先坐酒席的,总是手里端着一个特大号的搪瓷缸子,昂首端坐在摆宴席的庭院中央,吸几口烟,嗞几嘴泡得漆黑的浓茶,看看上菜的慢了,就吆喝厨上的说:“关公配赤兔,好酒要配肥肉,厨上的啊,火再烧大些,菜再整快些啊!”看看帮忙倒茶送水的王三有些跟不上趟了,就大声吆喝王三说:“小轿车,轮不大,全凭轱辘子转得快,王三啊,再加一把油门啊!”程二叔从三十多岁就在我们米家坪村当支客,一直当到七十多岁,是我们方圆几十里响当当有名望的老支客了,十里八乡办乡宴的都请他去,直到他去世了十多年,每逢办乡宴,人们便怀念起他来说:“要是大瓷缸活着,这大宴不知道会咋热闹哪!”

支客外,乡宴最关键的就是大厨了。

大厨并不是每个村庄都有的,方圆百把里,才不过有那么五七个。乡间的大厨不同于现在城里的厨师,一个人只要会做三五个拿手的菜肴即可,乡间的大厨,是要红案、白案全都娴熟的,炸、煎、蒸、炒,样样精通,热菜、凉菜、汤菜、扣碗,无一不精。乡间的大厨是一种职业,哪家办乡宴,是要请大厨,并且要给大厨封子的。所谓“封子”就是用红纸包着的酬金。大厨去哪家掌大厨,只带一个油浸浸的皮围裙,腋下挟上一把锃亮锋利的特大号菜刀,往往在乡宴的前一天,大厨就赶来了,一把菜刀在菜案上舞得呼呼生风,砍、剁、削、切、捻、轧、剥、抽,主家预备办多少桌大宴,大厨就按主家的吩咐准备,左邻右舍的妇女,媳妇们,都是帮厨的,都要提前一天去听大厨的吩咐,有的被按排洗菜,切菜,有的被大厨安排去装盘盛碗,有的被大厨安排去煮汤、蒸馍,而精细的菜肴,都是大厨亲自操刀的,在我们豫西南一带,一桌乡宴,是讲究十大碗盘的,也就是说,每个桌宴要有十个大碗盛的蒸菜,扣碗等,还要有八个大盘的荤、素、热菜、凉菜,最后还要有四个汤类,二十多道不同的美味佳肴,厨师没有一番精熟的案上功夫是绝对不行的。

对于大厨的考量,是看大厨能否对预备菜品用得恰到好处。作为一个乡宴大厨,菜肴的色香味美自是不必说的,精熟的大厨,即使主家备下的鸡,鸭、鱼肉略嫌不足,登门的客人比预计的客人猝然多来了三两桌,但大厨也能临阵调整,应付有余,让主家不慌然失措,又让酒宴桌桌不显得菜肴单薄。功夫不够的大厨,做出的乡宴可就逊色多了,他可能一方面剩余了大堆的菜品,另一方面又使席宴显得不够丰盛,让主家钱没少花,却又在乡亲中失掉了颜面,让主家懊恼不已。

我们米家坪村的大厨,是梁大叔,原在省里的一家宾馆做厨师,因为不喜欢半夜三更被那些领导们从睡梦中唤醒加班,又不喜欢城市的宾馆又是插花又是把萝卜切成寿桃的,尽耍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就怀揣一把锃亮的大菜刀辞职回乡了,宾馆挽留他说:“在这里干,你是国家的正式职工,吃喝不愁,辞职回乡了,你就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农民了。”梁大叔亮亮他腋下掖着的那把锃亮大菜刀说:“有俺祖上传下的手艺。有俺这把大菜刀,走南闯北,咱到哪里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谁听过哪朝哪代饿死过厨师?”一挥手,就辞职还乡了。回乡后,就怀揣菜刀四处给乡亲们掌大厨,梁大叔的菜肴色鲜味美,尤其是他的刀功,能把肥肉切成发丝薄的肉片,一个火腿,看似是油浸润亮的完整一只,但上桌后提骨一抖,便散落一盘,原来已被他切成均匀的一片一片的了。梁大叔享誉乡间的传说故事是,他在省城宾馆做厨师时,一位省里的老领导爱上了他的酱焖扒鸡,那位老领导病危的时候托人找到他,想最后一次再尝一口他的绝活酱焖扒鸡,他洗了把脸就搭车去了,赶上门去给老领导做了一只酱焖扒鸡。老领导去世后,老领导的儿子也曾来请过梁大叔去给自己做酱闷扒鸡,但梁大叔一口回绝了,梁大叔向人解释说:“那老领导一生清廉得像一盆清水,但他那龟儿子不行,据说在省城欺男霸女的仗着钱多势大,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民间还流传说,那龟儿子据说还来到我们米家坪村庄里,摔着一把钱说:“你给我做一个酱焖扒鸡,我给你一万元怎么样?”但梁大叔拒绝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十万也不行,我做的菜肴,从来不是供你们这种人吃的!”但我们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却常常吃梁大叔烹制的盛宴,我们这里的乡亲常常炫耀说:“能吃梁老大的一桌饭,给个县长也不干。”

有梁大叔这样的人给我们米家坪方圆的人家做大厨,我们也算口福不浅了。

当然,乡宴并非只是讲究酒宴的丰盛,它并非只是讲究大厨技艺的高低,对乡间来说,常常还有更让人期待的事物。譬如说,老亲旧眷已经多年没有联络走动了,因为一场乡宴,大家从繁忙的农活中抽出了身子,大家坐到一起来,拉一拉家常话,彼此嘘寒问暖地问候问候,你家和谁家是什么亲戚,俺家和谁家又是什么什么亲戚关系,三绕两绕,啪地大腿一拍说:“哎呀,咱们也是老表啊,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言一声啊!”然后就在乡宴上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碗地热络开了,一个村庄的亲情藤蔓就这样绕来绕去地结成一个网了,十里八乡都是各种关系的亲戚了。我初到县城工作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块不小心从乡间掉落到县城柏油马路上的孤单泥巴,但每每从街上走,或者参加一个什么活动,就总能结识到几个表哥表弟来,既然成了亲戚,隔三差五就免不了你来我地走动起来,几年来下,似乎半个县城都是自己的亲戚了,也就平添了在城市闯生活的胆气和豪气。我清楚这都是我们乡间的乡宴促成的,它在联络我们每个乡亲亲情的同时,也为子孙开启了一个互帮互衬的温暖世界。

在乡村,乡宴还有它的实用功效。譬如说,哪家男孩子、女孩子大了,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父母便会派他做家庭的大使去奔赴方圆邻庄的各种乡宴去,原本不熟的青年男女,在乡宴中结识了,女孩相上了男孩的俊朗与能干,男孩羡慕了女孩的秀美与恬静,胆子大些的,搭识了几句,就悄悄互留了姓名,一场乡村式的爱情就神不知鬼不晓地萌动了。腼腆一些的男孩或女孩,在乡宴上相互你多看我一眼我多看你一眼,一场乡宴结束,就患了相思了,回到家里觉不想睡,饭不想吃,父母察觉了,敲梆子敲鼓地几番盘问,底就漏了,于是父母抿嘴暗笑,私下里托人去打听一下自己孩子相中的是邻村谁家的孩子,提没有提亲呀,还没有?好,就颠儿颠地寻个好日子托了媒人去提亲去,于是一桩婚姻就成了,一场未来的乡宴又定下了。若是对方已经有了对象,哪也没什么,赶紧支派孩子去赶赴下一场乡宴吧。也或许是,一桌做父母的中年人在一场乡宴中相逢了,大家说说农事,拉拉家常,不知不觉地就扯到了孩子,你家是儿子还是女儿啊,孩子今年多大了,说没有说亲呀?还没有,好啊,抽时光咱们哥们串串门,乡宴后两家一走动,一桩乡间的婚姻又成了。乡宴,是乡村的媒介,多少的乡村爱情都是从乡宴开始演绎的,多少的乡间婚姻也都是乡宴上撮合结成的。

但我更喜爱的是乡宴的喧闹,是乡宴中弥漫的浓浓的乡间亲情,是乡宴的那一种乡村朴素,原始的民俗风味。杀猪宰羊的,一溜十几个新垒的大灶,全村庄的人都围着这一溜火光通红的大灶来来往往地穿梭忙碌起来了,乡宴和邻近的院子里摆满了桌案和菜肴,十里几乡的亲朋好友们都络绎不绝地纷沓而来了,大家坐在洒满金灿灿阳光的庭院或村巷中说农事,聊家常,吃宴的时候,大家喧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三五成群地朗声划拳猜枚,赢了,一副陶然的得意,输了,就仰脖痛快地喝酒,处处显露着乡野的粗犷与无羁,人人张扬着乡村的憨厚与豪爽,他们把盏迎着的是乡野腥香的缕缕清风,他们酒杯里漂满了乡野粘稠的阳光,他们交谈的是风雨和稼穑的农事,他们喧闹的是乡野无拘无束的开心和欢乐,他们省略了乡野的坎坷与艰辛,他们遗忘了乡村的贫寒与卑微,他们一个一个酣畅地醉了,一串一串趔趄在歪歪扭扭的简朴村巷中间,趔趄在村头或田野之间的绵长乡路上,他们脚下的泥土醉了,细密的尘土们升腾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趔趄。他们身旁的庄稼醉了,青绿的玉米、高粱跟着他们一起摇摆。他们身后紧跟的狗醉了,追着他们的影子跳前跳后。他们的树醉了,他们的乡间小路醉得歪歪斜斜,他们的村庄醉了,那些炊烟都烂醉得爬在屋顶上爬不起来了……

我是多么地怀念和向往故乡的乡宴啊,在城市的灯红酒绿或者是在宾馆宴席上种种虚与委蛇的应酬酒醒之后。城市是不会恣肆地狂欢的,也没有一条街道会跟着你一起沉醉。城市的宴席都是孤零而隐秘的,它们都隐藏在诡秘和闪烁其辞的昏暗灯光之下。

如果我真的需要沉醉,那么就让我深醉在乡宴之中,就让我深醉在乡音之中,就让我深醉在故乡的村巷之中,就让我深醉在父老乡亲的朴素坦荡和乡村庭院或稻场的阳光之下……

上一篇:海盈记游(组诗) 下一篇: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乌托邦冲动与未来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