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驮他去

时间:2022-10-25 06:40:23

1999年的天空,远比如今酣畅淋漓。日光汹涌,清风过阵。

盛开的树枝一丫丫从窗口伸进来,本就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的,就连夕阳的影子,也只好夹起尾巴贴上落了灰的墙壁上去。

那年于我算是好坏参半。

好在母亲再嫁,她终于不用流离颠簸,独自白头。

坏在因着这桩喜事的缘由,从此我寄人篱下,前路茫茫。

chapter 1

一直拖到凛冬,我才第一次见着他。天蓝色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短羽绒服,露出宽松的裤子,个字不高,脖子上缠了条黑色的围巾,灰蒙蒙的季节里,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白得惊心动魄。

空空荡荡的公车站,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平视前方,却找不到聚焦的点。

等了好久,才有一辆风尘仆仆的公交车不徐不疾地停在他面前,下了两三个人,深灰色的人影立刻混入了街头来往的人群中。他依旧一个人站在破旧的棚下面,手叉在衣兜里,看不出喜怒。这是我第一次,动了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念头。

我和母亲是在冬至搬进他家的。房间在他的隔壁,江叔叔命人重新翻刷过,绿粉色的墙壁,被子上面有蕾丝,看起来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因为是过节,他把头发剃得很短,刺猬一样扎扎地立起来,他漆黑的眼眸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开了。

他念六年级,面临升学,时间多少也有些紧张,江叔叔周末给他报了奥数班,也问我要不要学点舞蹈钢琴之类,被我摇头拒绝。每个周六,我都会趴在窗户上,看他背着黑色的书包从冗道里走出来,天还微明,他片刻不停地走远。

到夏天的时候,我们两人的学校打篮球赛。我趴在课桌上写作业,大家惊乍乍地都跑去篮球场看,很快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午后四点的阳光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烧人,脆也丢下笔跑下去。

正好撞见他跳起身投球,手腕一压,球就呈抛物线飞出去,在篮框上转了两圈,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

比赛结束,全场爆发出热烈和疯狂的叫声。他走回休息区,扭开一瓶矿泉水,自头顶咕噜咕噜地浇下去,有大胆的女孩子围在他的身边,他无意地转过头来,我在人群之中,他看不见我,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他。

操场上还是一片嘻嘻哈哈,老天突然变脸,飘来几朵乌云,晦涩的空气里几滴小雨打下来,也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哎呀”,一大群人立即作乌兽状散开。

我没有带伞,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时浑身被淋得湿透,麻花辫拧成了一团。头顶忽然黑了一片,有人替我遮了雨,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那是我们第一次结伴回家。手臂不时会碰到对方的身体,谁都没有说话。

高年级的同学们在教学楼前的楼梯上站了五排,穿着正儿八经的校服,摄影师半蹲着腿,

“茄子!”,然后相片定格下来。他如愿升入一所离家不远的区重点,报到那天他没有让家里人送。自己拎起一个旅行包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我的桌子上还贴着一张工整的九九乘法表,他的背影只留下浅浅的几笔线条。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追上他的脚步。

chapter 2

等我念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是初三,同一栋楼,他高我两层。他在学校里颇为有名,大约是因为江叔叔早年由黑道发家,这些年生意上多多少少也有些纠缠,他也跟着混了几年,有人毕恭毕敬地叫他“老大”。

一群青春期的男生总是躲在走廊上了锁的角落里抽烟,有一次交作业路过时我看见过他。坐在最上方的楼梯上,低着头玩弄打火机,一下,两下,小小的火焰在他面前“噌噌”地吐着气。周围还有几个人,放肆地讨论着女孩子,故作帅气地弹弹烟灰,有些落在了衣服上。

我收回目光,匆匆走过。很快,老师就得到了风声气急败坏地去追他们,浩浩荡荡的阵势,我也混在人群里跟着看热闹,他猛然抬起头,这一次,却是直直地看向了我。

他的兄弟们没花多久就查到了大小报告的人是谁,咬牙切齿地捶着桌子骂人,抡起衣袖就准备去揍人,是他皱着眉头叫住他们:“算了。”

一群人不解地转过头,他虽然向来不高调,但是从未吃过亏,息事宁人。

他一字一顿:“她是我妹妹。”

窗外水杉林立,枝繁叶茂,滴得出翡翠。

因为他的缘故。开始有人对我巴结。他不喜言笑,不惹是非,剑眉星目,很得女孩子们的喜欢,其实她们若是再长个七八岁,就会选择更加温和顾家的男孩子,会在寒气逼人的清晨蹑手蹑脚地起床为她准备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饭。

江寒不是,他是野兽,在广袤的草原上低声咆哮。

我将她们让我转交的情书在火中慢慢烧毁,是从他的书桌上偷来的打火机,外焰在起舞,内焰是幽幽的蓝。

元旦晚会的时候我们班有节目,在第十七个,我有些不耐烦,准备提前退场,经过后备室的时候突然瞧见了他,背着一把电吉他,他和我擦肩而过,我的肩膀碰到他的琴弦,我们都没有回头。

适逢第一场雪,下得絮絮扬扬,好大的手笔。我靠在礼堂外边的石灰墙上,吵吵闹闹的内厅忽然安静起来,片刻之后,有吉他的声音响起。

“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

是他的声音。

雪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身上,内堂的光从地上偷偷地溜出来,笔直笔直地向前。万物沉睡,成为我记忆里一个永恒的点。

“别问爱过多少人,在一起的人。”

我终于难过地弯下腰,用手捂住自己发涩的眼睛,背上的骨如蝴蝶的翅膀,合了又张开,然后又合上。

无法克制的泪水,在没有人的地方和雪水混杂在了一起。

你不会知道的。

晚会结束,要好的朋友们三五结对地出门吃宵夜。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江寒,江寒——”,最后一个字尾音拖得老长,倒有点古韵的味道。

“江寒。”

我一人低声默默念出他的名字,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凝结不出他的形状。

回到家里,江叔叔正好买了一大箱烟花说要庆祝新年。我坐在后座上,与他之间隔了一个凸起来的坐垫,我侧过头靠在深色的玻璃窗上,下车的时候母亲才皱着眉头看见只穿了外套的我,说郊外的风大,江叔叔便在车里翻出一件江寒落下的羽绒服,让我将就着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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